岳好不由分说甩过去无数个砍刀,截断他后半句话,然后快速打字道:“你要是让他回来,我立即离开你家,再也不回来了!!!”
那边好半天无语,良久给她一句“躲避不是办法,你不能躲一辈子。”
“我要嫁人了,以前的事情不想再提起。”
那头惊讶了,过了一会儿语音聊天的邀请响起,岳好接受了,听见林风清朗的声音道:“小好,你要结婚了?”
这个声音跟他在家低沉的语声大不相同,似乎因为话筒的缘故,那边呼呼作响的风声很大,要仔细分辨才能听清他说什么。
“还没,我就是想结婚了,这些天在考虑这个问题。”
“有合适的人选了?”他的声音很急切地问。
“还没想好。”不光没想好,也没想着去想好,因为年龄和条件的逼迫而不得不考虑的婚姻大事,她私心里是能拖一天是一天的。
“你还是等我大哥回家了,你们俩把以前的事情说清了,你再找——”
岳好急了,立即拒绝道:“我不想见他啊,二哥,你能不能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他?”
林风没说话,风声越来越大,后来他再说什么,岳好完全听不清了,话筒里的沙沙响声彻底淹没了他的声音,她无奈,只好切断语音通讯,在聊天框里跟他道了别,关上电脑,荧光屏关闭的一刹那,她的眼睛有片刻什么都看不清,好一会儿才能从外面透过来的雪光中看清房间摆设,她起身走到窗前,倚着木质的窗台,望着洒了一层细雪的庭院,静静地发起呆来。
这样站了不知道多久,直到自己身上微微发凉,她才回到房间,夜半时分看过去,那床显得额外的阔大孤单,脱了身上棉袍,有点儿凉的被窝,让她眼睛睁着,好久难以入睡。
回忆
五十八
她从没有觉得自己这样寂寞过。
谢芳有了林嘉树,以往二人伴读聊天和谈心的时间,如今全都被林嘉树占去了,而下雪之后的第二天,林嘉树带着林姑姑和谢芳,三个人一起去了温泉度假,则让这孤单彻底地放大到她难以承受的地步。
她帮奶奶清洗了被褥,打扫了屋子,虽然离过年还有一段日子,可她一个人太寂寞了,就想法设法多跟奶奶在一起,就在她最感到无奈寂寥的时候,生活中却发生了两件足可一记的小事。
第一件事是张榕来找她,问她要不要年前跟她一起,随着炼油厂的家属去旅游?
第二件事是,岳奶奶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竟然联络了几个热心的婶婶婆婆,开始给岳好介绍起对象来……
岳好坐在奶奶小屋的椅子上,心中一边为奶奶这种突然冒出来的想头纳闷,一边像所有生平第一次相亲的女孩一样,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远处坐着那位婶婶带进来的男子,听说是个老师——她从小到大在学校受辱被欺负的经验让她对老师这个职业一点儿好感都没有,目光只在这老师的脸上扫了一眼,就再也没看他,整个过程沉默得让岳奶奶深觉对不起好心的介绍人,忙着招呼打圆场,可被介绍的正主一句话都不肯说,这婶婶和老师终究坐不住,只耽搁了一会儿就走了。
岳奶奶等岳好送人回屋,忍不住责备她道:“你咋能一句话都不说呢?”
“奶,这就是相亲啊?”
“不是相亲是啥啊?”
“我不想相亲!”她坐在奶奶身边,赌气说。
“不相亲,你咋办?林家你能住一辈子么?你又没有跟林风圆房,不算是人家人。上次他说娶不娶全都听你的,你又不肯说句实话——话说你这个孩子到底怎么想的?怎么放着那么好的女婿还不肯要呢?”
“我要是嫁了二哥,林妈妈会气坏的。”她小声说。
“这个年代,老人的意见没啥重要,儿女愿意才是真的,你女婿愿意要你,谢芳啥办法都没有——”世故的老人家说出的话,一语就切中要害。
“可我不能这么做,我宁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能让林妈妈伤心。”
“你啊,心眼太好了,从小你到处吃亏,就因为这个。人这辈子,心越好,吃的苦头就越多——你心中想着不能对不起谢芳,可你咋没想过这是林家欠你的呢?不是林岩那个禽兽,你至于到今天都没嫁出去么?林风她不舍得,行,那就让林岩娶了你……”
“奶——”岳好吓得脸都白了,她不知道这几天是怎么了,怎么所有的人,林妈妈,奶奶,林风,全都劝自己嫁给林岩呢?
难道他们不知道她宁可嫁给一只癞蛤蟆一只臭老鼠,也绝对不会嫁给那个人么?
“小好,听奶奶的,错不了。你现在只有这两条道能选了,不是嫁给林岩让他收场,就是赶紧相亲,找个可靠的人家,将来我死了,你才能有个自己的家……”
“奶……”岳好听见奶奶又提到死这个字,心里很是难过。
她在这个世界上,就只有奶奶一个人了啊。
她从不曾有过父母,从学走路学说话开始,身边就只有结结巴巴的奶奶和卧床不起的爷爷,一点儿稀粥一口咸菜地抚养她长大,因为他们,她才有了一个家,没有死在市场门口的垃圾堆上。
她小时候曾经想过谁是自己的妈妈,谁是自己的爸爸,为了什么生下她?又为了什么生下她偏又抛弃她?小时候因为弃儿的身份被人屡次羞辱的时候,她甚至曾经幻想过有一天自己年轻健康的父母会突然冒出来,把自己从悲惨的境遇中救出来,永远地离开那个破村子——可这些念头仅仅在她小时候屡屡浮现,待她长成,对于那对生了自己又狠心丢在垃圾堆的男女,她已经再也不曾想起过。
她心里最该感恩的,如今只有奶奶。
对奶奶说了些宽慰的话,答应她自己一定努力相亲,快速且顺利地把自己嫁出去,才算勉强让奶奶不再唠叨。
从敬老院出来,沿着大街向着林家走过去,北方冬天的马路,照例难以遇到人,在经过炼油厂的家属区的时候,不想却遇到了正要去林家找她的张榕。
张榕因为孩子已上小学,老公每天上班,所以空余时间很多。她跟青渠镇多数的镇民一样,对林家不敢不请自去,所以很少主动去找岳好,两个人这些年关系融洽,多数时候都是岳好主去她那里。这几天因为林家人集体去温泉度假,所以她去林家走动的时间就多了些。
“你看你奶去了?”张榕问岳好。
岳好点头嗯了一声。
“我还听说你相亲了?”
“你怎么知道的?”岳好很奇怪,相亲的老师不过刚走,张榕就知道了?
“这么小的镇子,有什么事情能瞒了别人?鲁大婶带着李老师前脚进了敬老院,后脚你在你奶奶屋子跟他相亲的事情就传了出来,我在老张家的商店听人家说的——”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真是见识了!”岳好真心感叹这流言的速度。
“你咋没看上他呢?听人家说,这李老师是大学本科毕业的,咱们镇里中学挺看重他的,人也不错……”
“我也不知道咋没看上他——”岳好想着李老师那张脸,摇头道:“可能我对相亲这件事没有心理准备,跟他没关系,今天换谁来跟我相亲,结果都一样……”
“那你以后就不相亲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如寄书屋,岳好边打开门,边说道:“不行,我奶奶非要让我结婚成家,我可能得一直相亲,直到找到结婚对象为止。”
张榕哦了一声,她经常来书屋帮忙,这时候不必岳好让,已经动手,坐在炉子旁一边做事,一边问:“你心里想找个啥样的?”
“像你老公那样的就很好,老实本分能养——”岳好说着,蓦地想起那天谢芳所说的那些话来,心内踌躇,嘴里的话只说了半截。
“你还是别找那样的。”张榕的声音怪怪地,极低极低地道,似乎生怕有人听了去一般。
“怎么了?”岳好奇怪地看着她。
“一个月做不到一次,我都荒死了,你受得了?”张榕愤愤地说。
岳好反应了一秒,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脸红了,默默地往炉子里添柴,不知道怎么应答。
“每天都在厂子里值夜班,就因为有一年家里砌墙他闪了腰,那之后总是腰疼,我怀疑他总是值夜班就是怕我找他,这坏东西坏透了,躲我跟躲讨债的似的……”
张榕显然积怨极大,话中半怜半怒,岳好忍不住笑了,轻声劝道:“他既然腰疼,你就该多体谅他,别给他增加压力,男人养家不容易的。”
“我是体谅他,所以跟他说别去上夜班了,就在家休息呗,我还能活吞了他么?结果他自己心虚,非要躲出去!好了,现在北街那个小瘪三杨二知道他天天晚上不在家,总去撩拨我——”
岳好忙劝慰说:“那你跟他们炼油厂的领导说说,不给他夜班上,他不就没办法了?”
张榕听了这话,眼神一动,看着岳好,好久点头道:“以前我说过的,可是领导不同意,人人都值夜班,我老公也不能例外,前天出了一件事,上头突然就同意了,说起来我还得谢谢——”
说到这里,一向快言快语的她似乎想起什么,立即住口,笑着换了个话题道:“所以趁着还没结婚,你可要睁大眼睛,找个身体好体格棒的小伙子,咱们这样的小地方,也不图什么大富大贵了,可起码在床上得不白活一世人,小好你说是不是?”
岳好脸都红了,她知道张榕跟自己这么说话,完全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不是黄花闺女,并且曾经怀过孩子的原因,可是她活到如今二十三岁了,这方面的经验只有一次,就是在什么都不懂的年纪跟林岩做的那一次……
脸上的红晕渐渐蔓延到她的耳后颈上,随着回忆的深入,她的呼吸都有些不匀起来,手上的胶水滴得到处都是,一旁的张榕看了,咯咯笑了,用力拍了岳好肩膀一下,把岳好吓了一跳,听她很可恶地说了一句:“怎么,你在想什么呢?”
野外
六十
那一天,是岳好无数个倒霉星期五的一个,因为回答不出老师的问题,她又被罚站了一节课;下午的活动课因为没有人跟她玩,不得不孤单落寞地自己呆了半个下午;在放学的路上则因为没留神,就被前面村子的二胜和王大胖追到,头上和身上就被他俩的小石子打了好几个肿包……
而当她回到家里,她还是像以往那样,并没有将这些倒霉的事情对爷爷奶奶说。在夏天,她家还是需要柴禾烧炕的,不然爷爷奶奶全都受不了,而房子后头牲畜和家禽饥饿的叫声,也仿佛催着她出门去干活一样,她急急忙忙地放下书包,拿着镰刀和袋子就向河滩上走去了。
离沙滩极近的那块高岗上,有质量极佳的秸秆,秸秆地旁边的农田里,有她急需的猪菜……
越向无人的旷野中走,心越是舒畅,一天的卑怯与疲累慢慢蒸腾而散,消失无踪,她能感到耳边呼呼的风仿佛在轻抚她额头上的肿痛,阳光那样慷慨地浸润着她全身的肌肤,轻柔又和暖,深深地吸口气,她能感到自己眼角的湿润——不是被人欺辱的委屈的泪,那样的泪水她不会在这慷慨的天地之间流,她只是感动,而为了什么感动,在她稚小的心灵里,一时还想不明白——
天,蓝得让人心痛,云,白得让人心醉,而这周遭的风,轻吟低唱,能让一片茫然的心满了诗意……
美到了极致,她仿佛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砍了一大片柴禾之后,她钻在玉米地里割了满满一大袋子的猪草,天渐渐地有了暮色,手上的袋子越来越重,她勉力拖着袋子前行,头顶上抽穗的玉米绒绒落了她一头一脸,渐渐地连脖子里面都是,那玉米绒绒跟汗水糅合在一起,弄得她又刺又痒,因为流了太多的汗,她又焦又渴,勉强拉着袋子到了河边,就看见了旁边不知道谁家的高粱田里被风吹倒的高粱倒了一片。
刚刚抽穗的高粱倒了,就什么用都没有了,只剩了干枯后用来烧火一途。
于是又焦又渴的她拿了镰刀,走过去,看了半天,相中一个还算青翠的秆子,一刀割了下来,开始咀嚼秸秆中的甜水——她从小吃惯了这种甜秆,饥渴中有点儿不留神,就被甜秆锋利的外皮将嘴唇割了一道口子,她吃痛,放下甜秆,伸手抹拭嘴唇,看见了手指上鲜红的血迹,心中有点儿懊丧,正在试图止血,就听见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极为尖利地道:
“磕巴,你砍的是我家的高粱么?”
岳好心中一惊,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颜丹和李雪站在远处的围堤之上,她们俩显然是放学之后,跑到了围堤那头有个小市场的村子逛了一圈,手上正拿着五颜六色的零食,而说话的那个正是颜丹,她已经向着自己跑了过来。
岳好摇摇头,她的结巴在老师和她们几个面前时,是最严重的,所以她宁可不开口。
“你敢砍我家的高粱?你也配吃么?不怕割掉了舌头?”跑到岳好跟前的颜丹粗粗的大辫子吊在脑袋后面,仿佛马尾巴一样甩来甩去,她后面李雪跟了上来,站在颜丹旁边,看着岳好手上的高粱秆子,冷冷地加了一句:“偷东西,不要脸,下星期告诉老师,让老师批评她!”
岳好心中一惊,手中的秆子仿佛烫手一般,跟被老师在全班面前批评和罚站比起来,眼前她俩的这点儿冷言冷语根本算不得什么,她一想到下个星期在学校等待自己的命运,刚刚来的路上那些美好的事物仿佛变天一般地阴霾起来,那天,那云,这周遭的风,全都因为她的紧张慌乱而乱糟糟,她张开口,想为自己辩解,想告诉她们这高粱已经倒了,没用了,自己才吃的,可是所有的语言堆积在她的嘴边,一时全要喷涌而出,于是一个“倒”字她仿佛蚊子哼哼一样重复了十来遍,终究放弃了为自己辩解的努力,低下头,任凭她们辱骂。
可是颜丹向来是个霸王一般的角色,她越是骂岳好,越是生气,而这个小结巴穷鬼没爹没娘的野种偷了东西一句话都不敢申辩的胆小鬼,竟敢偷她家地里的东西,这让她怒气中生出一股子原始的恶来,那种动物世界中欺负弱小者无力反抗者从而显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