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然临窗接了杯热水,捧着杯子愣了一秒:“……可能是吧。”
她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不自然,安拾锦歪着头也跟着思绪飘起来。原先的安拾锦之所以想要学护士,是因为杨青云活着的时候曾经刮着她的鼻子笑着说:“我们家小拾以后要和你妈妈一样当个白衣天使。”
她仰头疑惑:“为什么要和妈妈从事一个职业?”
杨青云看向正在厨房做饭的安澜,目光温柔得像窗外的明月光:“因为救人多福报啊,爸爸希望咱家的两位公主都能福气绵延。”
福气……一家三口似乎谁也没有收获到。
安拾锦默默哀叹了一声,脑子里窜出来很多未能获得福寿恩顾的人,他们排着队在她的眼前晃啊晃啊,突然廊道里传来一个女孩悲痛的哭声,旁边似是有人在劝,但根本无济于事。安拾锦抬起眼往门外望,陈安悦并不好奇:“可能是得知自己的病情太过严重,精神上崩溃了吧。”
崩溃……
兴许是前不久有了感同身受的经历,安拾锦情绪上生出了些许波澜。外面的哭声由远及近,清晰地在耳边不断放大,再加上她的听觉本身就比一般人灵敏,那种绝望的处境仿佛在她的心里勾出了轻微的共鸣,渐渐乱了心跳。
陈安然看着她突然站起身跑出去,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三楼走廊大厅乱哄哄的,左边挂号区排着长队,右边是妇产科,一排排蓝色塑料椅上三三两两坐着年龄参差的女人。安拾锦从四楼追到三楼,在手扶电梯上一眼便找到了那个哭泣的女孩。看上去年纪不大,扎着马尾辫,穿着黑色的春装新款,哽咽着和一个男孩定在电梯转角拉拉扯扯。
“我不要听!我求求你别再跟我说了,我根本就没有失忆!”
“好好好,你没有失忆。我们重新开始,过去的都过去了,我重新追你!”
女孩子一怔,很快又继续挣扎:“你说追就追啊,你放开我,我不要再在这里听你胡说八道!”
安拾锦迈下电梯后,也像围观群众一样静静地观望,陈安然走上来,在她身旁停下:“听说神经内科又接收了一名失忆患者,女孩子一早上都在门诊室里发抖,说什么也不听,一说多她就哭,哭得看诊的老医生血压都高了。看来,应该就是她。”
女孩还在哭哭啼啼地吵着要离开医院,安拾锦呐呐:“她不是不相信失忆了,她是觉得对不起他,好端端地把喜欢的人忘了,她认为自己不配再被他追求了。”
她面无表情地说着这番话,陈安然愕然,偏头去看她。从回国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月,她对安拾锦仅有的印象在刚刚之前还停留在“单纯无知”这种类似的认知里,可现在看她严肃认真地研判陌生人的真实心理,她开始正视起这个表妹,或许,谁都只注意到了她最天真的一面。
男孩被女孩频频放出的狠话伤了心,拉着她的力道有所放松,抓了这个空挡,女孩挣开他抹着眼泪往楼下跑。电梯缓慢运行,她跑得急,差点栽倒,看得男孩心里一揪,下意识站在原地伸手抓她。手伸到半路又停住了,眼睁睁地站在三楼目送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眼角渐渐湿了。
安拾锦跟上去,才迈开一步又不悦地转过身:“能别再跟着我吗?”
陈安然瞧她神态认真,笑着点头:“好。”
人家笑脸相对,弄得安拾锦怪不好意思:“……谢谢。”
陈安然又是一笑。
女孩起初跑得快,奔出医院后腿脚就软了。她疲惫地靠着门口的柱子缓缓蹲下/身,脸上湿漉漉的,外面的冷风一吹,疼。
有人递过来一包纸巾,她以为是男友又追来了,重重打落在地,拔起身就走。
“你这样对他不公平。”
背后的嗓音脆生生的,她惊愕地红着眼转过身,看见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在弯腰捡地上的纸巾包。女孩直起身后,冲她笑,友善又可爱。
“你相信吗?我了解你的想法。”安拾锦对天发誓,她没有贸贸然读心。她只是,莫名地深受触动。
“什么意思?”
安拾锦又把纸巾递给她,她看了眼,最终还是感激地接受了。安拾锦看着她:“我跟你一样不记得了一些事,但是又和你不太一样。不过我挺能理解你的,真的。”
女孩错愕地看她,她讪讪地笑了笑:“你是不是觉得很扯?你就当我也是在胡说八道好了。反正咱俩又不认识,萍水相逢一场,你又在用我的面巾纸,听我随便说两句应该不妨碍你吧?”
女孩擦着鼻子的手顿住了,附在掌心下的纸巾包差点滑落下去。碍于自己脸皮薄,她都在用着人家的东西了,能不耐下心来听她说两句吗?
安拾锦瞧她这是允许了,歪头打量她:“很多时候,倘若连你自己都放弃了,别人再怎么锲而不舍也没办法再扭转你们之间的关系。你多幸运啊,虽然你不记得了,可他都记得啊,他记得你们在一起的每一天,记得你喜欢吃什么,记得你撒谎的时候会迟钝多久,记得你认真起来可以三天不睡觉……”
“你说的那不是我!”女孩子抽着嘴角打住她。
安拾锦摆摆手:“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依然满心满脑的都是你。你不记得了,可你们的记忆并没有因为你而就此磨灭,他的那份记忆不死,你明白吗?他本来就很难过了,你不能因为你觉得对不起他就让他陷入彻底的绝望,这对他不公平。”
女孩嘴唇蠕动,擦拭过的地方又被晶莹的水渍横扫,安拾锦歪着的脑袋正了过来:“如果你觉得他还不错,又不想错过他的话,别等他追你,你主动去追他吧。别这么惊讶呀!是你对不起他在先,该厚起脸皮的时候就大刀阔斧地上,别婆婆妈妈地顾这顾那,机缘不等人的,更何况是绑着红线的机缘呢?你都咔嚓一下剪断了,还不赶快趁他那半根还没被别人打上死结,赶紧去接上啊!”
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话,她也不知道对方能不能听进去,他们俩的后续情缘不是她管得了的,但是有一件事还真是挺棘手的。
她回到办公室陈安然已经不在了,把充电线装回包里,捏着手机先给绿舒打了通电话,那头叽叽喳喳得像是有好几个孩子在说话,绿舒接通后走到了安静点的地方:“小拾。”
“奶奶,我需要你的帮助。”
祖孙俩又说了一会话,她默默站了会,踟蹰片刻后拨通了宋光吟原先的手机号,不出预料,还是关机状态。她顿时来了气,梧夕知道旅游,知道玩单反,就像融入了这个世界一样还知道做背包客,可他嫌弃这里的空气,嫌弃奶香青豆汤,嫌弃咖啡,还嫌弃手机!安拾锦撇撇嘴,啧,丑人多怪事……
她在这边无声念叨着,远在公寓里悠然吃泡面的梧夕狠狠打了个喷嚏,旁边垃圾桶覆上的袋子里悄然叠加着三只老坛酸菜面的包装桶,剩余的汤汁油光闪亮,一根碎面都不见。
而客厅偌大的液晶电视里正播放的却不是任何一个频道的节目内容,矩形的荧屏里,几张铺满白色床具的病床上坐躺着几个身穿病服的病人,陆湛宁站在两张床中间的夹道上,手里翻着一本住院病历,和一旁的大妈笑着交谈。
他谦和有礼,斯文内敛,哪有面对自己时的冷漠疏离、不通情面?
梧夕捧起玻璃杯喝了一口,被泡面热气熏得水润润的双眸沉了沉,回回吃闭门羹,他还真是拿这家伙没辙了。这消息要是传到魔族的四里八荒去,他这魔尊的脸怕是要丢尽了!嘴角一勾,梧夕扯了个冷笑。
哼,好朋友!他才是摇光货真价实的好朋友!拾锦算个球,哪来滚哪儿去!
第42章
陆湛宁手里捏着住院病历从一间病房里出来;反手关上门,往右边迈出没两步就和安澜遇上了。
“安老师。”他朝她点头。安澜和他的导师陈建兴是一届毕业的,两人又关系匪浅;在她面前,陆湛宁一直以学生自居。
安澜想起有事没事经常来医院报到、此刻正在办公室里打发时间的女儿,心里微叹了口气。她走上前拍了拍陆湛宁肩膀:“小拾给你添麻烦了;她过去没有什么朋友,性子难免古怪,谢谢你容忍她胡闹到现在。”
她这话其实是含有水分的;把安拾锦先行贬低一番,以此来试探陆湛宁对她的态度。
陆湛宁心眼活泛,只是牵起嘴角;无声笑了笑:“您别这么说。我就是她的朋友,我们相处得很愉快。”
他的眸光平和而认真,叫人心里觉得踏实。安澜松了口气,这回是真的表示感谢,笑道:“小陆,谢谢你啊。”
不管安拾锦对陆湛宁怀揣着怎样的心思,至少陆湛宁这边她算是放心了,这孩子没有任何嫌弃小拾的意思,是真心实意地和她做朋友。
办公室里,安拾锦打开了桌上的电脑,百无聊赖地玩起单机小游戏。桌边突然添置上一杯热水,她目不斜视,已经察觉到来人是谁,微微笑着说:“妈,我不渴的。”
安澜靠着桌沿,垂眸看她:“谁说渴了才能喝水?”
安拾锦撇撇嘴,关闭网页,歪头问:“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安澜沉默半晌,斟酌着开口问:“小拾,可不可以告诉妈妈,为什么非要和小陆做朋友?他是有什么地方让你觉得与众不同么?”
“嗯,他是独一无二的。”安拾锦回答得干脆又直接,“妈妈你知道么,我觉得我可能把这辈子所有的运气都花光了,如果我不能努力抓紧他,我很怕再也没有另外一次机会了。”
她这一辈子太长,她多怕剩余的那段漫长的时光里依然没有摇光的身影作陪,她是有多感激莫尤费尽心思送她来异世让她和摇光重逢。即便所有人都欺瞒她,即便她来这里只是为了寻找什么莫名其妙的有缘人,她依然心怀这份感激。
那个自责的女孩子和她是如此相似,如果是绿舒把摇光寻回灵犀谷,如果她是在摇光记得所有事情的情况下与他相认,她一定会愧疚得抓心挠肺。她什么也不记得,她不想摇光像那个女孩子的男朋友那样面对一个这样悲伤绝望的事实。所幸现在他和她都对过去一片空白,他们可以重新建立友情根基。
长久以来,安拾锦的目光都像是纯净清澈的溪流,仿佛能够洗涤人的心灵般,让所有人见了都心生赞叹,可她轻轻瞥过来,安澜却第一次看见那双波光潋滟的水眸里沉郁得如同落入了尘埃。
安澜有些心慌:“小拾,你在想什么?”话一出口,就被安拾锦突然发直的眼神给定住了,安拾锦抓着她的胳膊急急问:“我要把小陆医生抓在手里谁也夺不走,妈你有什么办法么?”
“……”安澜撑圆了眼睛,整个人呆住了。真的……只是想和他做朋友?这霸道的占有欲可一点也不像!
安拾锦等着安澜出招,耳朵倏地一动,忽闻门口有熟悉的气息,扭头一望,可不就是陆湛宁在那儿么!
**
坐在陆湛宁的车里,安拾锦难得忸怩起来:“那个……我不是要独占你的意思……我只是……只是……”她郁卒地扯头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陆湛宁眼观路况,默了半晌后,面无表情:“我知道。”
“啊?你知道什么?”安拾锦眨巴着眼睛疑惑状。
他轻瞥她一眼:“你说话从来不经过大脑,要是跟你较真,我等于没脑子。”
什么脑子不脑子的,安拾锦整了整表情,决定要好好和他探讨一下自己之于他的重要性。
“小陆医生,我非常非常羡慕我的好朋友能有一个非常非常好的好朋友,那个非常非常好的好朋友就是我!”
自信满满的口气,听得陆湛宁胸腔处轻轻颤动。他愉悦地勾起唇角,华灯初上,车窗外的流光映得他笑意浮动的黑眸熠熠生辉。
“拾锦……”
“叫我小拾啊小拾!”安拾锦斩钉截铁地打断他。
“好,小拾……”
他笑吟吟地喊出来,低沉的磁性嗓音钻入安拾锦的耳内被自动转化为暌违许久的动听呼唤,安拾锦捧着激动万分的心情满怀期待地听他继续说。
“我很好奇,为什么一定要是我?我记得你并不喜欢我。”
她还以为会有什么特别秘辛的心事要和她分享,结果还是这种不厌其烦的问题!安拾锦闷闷地垂下眼睫,想了想,回答他:“我原先的确不喜欢你,但是那是因为我那时候不了解你啊,我觉得你挺奇怪的,不管是笑容还是说话,都让我觉得不真诚。”
“你现在了解我了?”
“不,我还是看不懂你。不过没关系,我看得很开的,就算你再怎么糟糕,我都勉为其难地认了。”
“……那我是不是要谢谢你?”
安拾锦露齿一笑:“不客气!”
“……”
安澜下班后没在医院里找到安拾锦,陈安然见她往包里翻手机一脸沉重的模样,走上前来问:“小姨,怎么了?”
“安然,有没有看到小拾?”
“我看到她和陆医生一起走了。”
安澜摁下快捷拨号键的拇指一顿,面色当即就白了。
陈安悦脑子里浮现出一高一矮的两个人从自己眼前走过的场景,一个脚步沉稳,直视前方,一个蹦蹦跳跳,四处乱瞟,唯有一个动作惊人的相似,就是看见她的时候,都是表情淡淡地点了下头。
她迟疑了两秒,笑着问:“他们是不是在交往?”
“不是,只是朋友罢了。”安澜深吸一口气,“你什么时候下班,一起回去吧?”
陈安悦挑了挑眉:“好的,等我一下,我去换衣服。”
露天阳台的门没关,安拾锦趴在栏杆上看风景能够闻到从屋里飘出来的浓浓菜香。无月无星辰,只有无数的灯火跳跃。隔壁阳台上,梧夕背着身,胳膊折起搭在身后。
“拾锦,你应该表现得正常点,老是这样跟着他,为人不齿。”
安拾锦眉头蹙着,从梧夕嘴里吐出的词怎么就那么不中听!呃,好吧,他没用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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