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空捱了一夜,心里积塞无数怨结,恨虽恨他,仍忍不住小心分析、刻意盘算起来。
在榻上直赖到晌午时候,我依然不得要领。
打量屋外明媚的天光,竟像和我隔了个世界——后天是约定上青冥颠的日子,我只有到时再跟裘瓮澈说明一切、离开这里;否则先让彭舆昊知道,又不知要闹出什么;过了后天,便熬不过一月之期的‘秋禁’,双秀也不会答应送我上青冥颠,彭舆昊纵有不满、可只能作罢;我留在平鸿宫无用,任他拦、还能拦个几回?
正盘思着,却不觉昨日来的龙由九已进到内室。
“销魂公子!”
听闻有人招呼,我贴顺地回头,一见是她,忙从榻上翻下,来不及整装、便行礼道:“龙姑娘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都不知道,真是失礼!”
龙由九挑我一眼,撇撇嘴道:“我让哑仆叫你,谁知他敢跟我拿大,只叹气、动也不动一下!”
我颇疑惑,哑仆从来知礼顺矩,没有逾越过一回,这事段不像他作风,于是赔上笑道:“哑仆从来顺从,想是没明白姑娘意思,所以耽搁了!”
龙由九轻屑一声,也不再分辨什么,道:“又有人要见你,宫主叫他在昨天的地方候着,此刻我带你过去吧!”
眉一皱、我觉得蹊跷,于是忍不住问:“这又是谁?”
龙由九想了片刻,说:“他告诉了一句,我没听清,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无奈,只好又随她去了,心里不住念着:千万别再出岔子!
这回见的人更让我惊讶——竟是陈松。
不容我说话,他那里已经拜下:“刘瞻见过销魂公子!”
我微诧,知他有意隐瞒身份,便配合起来。
直到那龙由九走远了,我才几步过去,道:“你怎么——怎么也来了?”
“七少爷!”他仍不忘我的身份,一个弓身,又低声道:“是王爷叫我来的。”
我立时瞪大了眼,忙拉过他:“他现在怎么了?”
陈松沉思一刻道:“没怎么,就是让我来给七少爷送些东西——再取些东西。”
“东西?什么东西?我听说他要串通沼仓国对付皇上,这倒底是怎么回事?”
陈松泰然望着我,问:“七少爷相信王爷会串通沼仓国吗?”
“当然不信!”我顺口便说,话一出,才察觉自己太绝然。
陈松嘿嘿一笑:“那不就得了。”
我松开陈松,依旧不解:“可这倒底怎么回事,他便笃定了没有,别人都这样传说,你让他以后怎么立足?”
“七少爷——”陈松迟疑一刻,又凝神道:“王爷叫我问七少爷要那地宝。”
我心里早分不清头绪,思琢一下,不由得问:“要那东西干什么?上回给他、他不是不要吗?”
“上回是要不得。”陈松答的利落。
“要不得?为什么要不得?”我追问。
陈松叹口气:“总之王爷叫七少爷保养身子,别的就交给他——难道七少爷还不信王爷?”
我被问了个哑口无言,才记起、这个陈松,看着不言语,可真要争执起来,也是牙尖嘴利、不容人半丝回旋;于是先由着他,不再急迫:“好,可这东西我一时没带在身上,现在回去拿未免让人怀疑,不如你多留半日,先在这儿歇息,晚饭时候我再来给你。”
“那就照七少爷说的!”
“好——另外,你千万别到处乱走,有人以前可见过你!”我说着忍不住想起彭舆昊那个人精。
“陈松谨遵七少爷吩咐!”他又一拜,而后从身后拿出个盆口大小的檀木盒子,递给我道:“这是王爷让交给七少爷的。”
我接过,问:“什么东西?”
“七少爷打开看看!”
我照他说的打开:里面竟是件金银缕交错纵横的软甲,看着厚实,伸手摸去却柔韧非常、舒适无比;那做工也是一流,半点不露针线裁剪痕迹,就连经纬都对和的没有出入。
“这是什么?”我又问。
“这叫‘经寒宝甲’,御寒最佳,王爷说——”陈松话到一半又收住。
我更被引得急躁:“说什么?你老老实实的,不然我……”
“说七少爷从小就怕冷。”陈松说着忍不住笑了。
这有什么——我才要骂陈松无聊,突然回转过来——从小?我又不是他带大的孩子,什么从小从大的!这话不仅说得奇怪,连意思都显得暧昧。
我略有些懊恼,哼了一声倒懒得计较;又把那‘经寒保甲’收了,问:“送我这东西干什么,我又不用!”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王爷只说七少爷从小怕冷……”
“闭嘴!”我闻他又要重复,赶紧打住:“王爷还说什么了?”
陈松好番思量,我急的直想敲他几锤;半天,他才道:“王爷说——”
“说什么!”
“说让七少爷——保重。”
“还有呢?”
陈松摇头,道:“没了。”
我才要纠缠,又平静下来,左思右想,虽然仍然不解,心里却没那么不安了。
千云戈看样子不像真要里通外国,这固然已经稳妥不少,但、他倒底是要干什么呢?现在又来要地宝,这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迷药!
我不再多话,扫了陈松几眼,便要跟他别过。
哪知他抢先一步问道:“七少爷没什么话要跟王爷说吗?”
我犹豫半天,终于沉声道:“你把那句‘放心’也给他带回去吧。”
离开陈松、我前脚才进屋子,彭舆昊便从里头窜了出来。
我吓得几乎把那‘经寒保甲’的盒子摔在地上,于是呵斥道:“彭舆昊,你干什么!”
“我还想问你干什么去了!”他气势不逊于我。
我怔了一刻,不知他为什么又发疯,便有意错开他,笃自向里走去。
彭舆昊一把拉住我,看了眼我手中之物,问:“这是什么?”
“多事儿!” 我挣开他、又要挪步。
“你去见谁了!”他再次拉住我问。
“彭舆昊,你太过了!我去见谁你管得着吗?”
“你现在可是在平鸿宫,又是我三师叔的客人,我只是……”
“呵!我才发现,你不仗着你嫡嫡亲的三师叔,连话都没的说了!”我揶揄道。
“你说什么!”彭舆昊一掌打落那‘经寒保甲’,竟然恼了。
我骇了一刻也没了耐性:“可不就是,整天就是三师叔长三师叔短的,你三师叔比你爹娘老子还亲!”
“你……你不说你自己,你跟千云戈不也是……”
“我跟千云戈?怪不得你见我越发了像见仇人——说来说去,你跟千云淇原来和我们一样。”我轻狂地笑着,眼神却在彭舆昊涨红的脸上狠撇下去。
彭舆昊一下子傻了,杵在原地、眼珠子都再转不动。
我拾起‘经寒保甲’终于摆脱了他。
哪知过了片刻,彭舆昊竟冷冷问道:“你倒底上不上青冥颠?”
我理都懒得理,倒了杯水,一口一口呷起来。
“你倒底上不上青冥颠?”他回过身又问。
我实在烦的要命,干脆戏谑道:“不是你自己想去吧?你早说,我还不稀罕呢!”
“你倒底上不上!”彭舆昊突然大吼起来。
我一愣,看着他,心想:他不是知道什么了吧?
未经回神,岂料彭舆昊竟‘扑通’一声,跪倒我面前,拽着我的衣袖摇晃:“你倒底上不上上不上上不上!”
我吓得忙要挣脱,彭舆昊却落下泪来:“……你上不上……我三师叔……你若有个好歹,我三师叔他活不了的!”
我痴然看着如此执着的彭舆昊,一下子,全都明白了。
——可又是……造孽……
于是叹口气,我边思量边说:“本来,我是没打算上青冥颠——可,你要答应我件事,我便如你所愿!”
彭舆昊,别怪我……
彭舆昊愣了一刻,问:“什么事?”
“我要地宝!”
“好!”彭舆昊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而后起身,便要离去。
我略有些懵,反应过来忙拉住他:“彭舆昊!”
他回头看我,眼中平静无波。
真是、人生自古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你待会儿把地宝拿给我,明天就不用过来了——我想一个人静静;另外……你若闲了,多去看看千云淇——论理,我该叫他声‘五王叔’。”我终于说完,松开彭舆昊,低头不动了。
半晌,才看见彭舆昊矫健的步子,风一般飘出我的视线。
彭舆昊一走,我整个人都颓弱下来:一来大病初愈,孱弱依旧;二来残肢新续,余毒作乱;三来就是连着两日,与韦段戎和陈松的相见,实在扰得我心绪难宁。
直到彭舆昊拿了地宝来,仍反复问着我会不会上青冥颠,我已经虚恍得快要投降。
“舆昊,你都不问我为什么要地宝吗?”换个话题,求你,只要别再问我上不上上不上上不上就行。
彭舆昊愣了一刻,不耐烦道:“这本也是你的东西,我不过暂帮你管着,你爱怎么是你的事——你可不许耍赖,地宝我给了你,你答应我的……”
“我知道了。”我闷声道。
彭舆昊打量我片刻,又有些恼:“看你这不情不愿的,你叫我怎么信?”
“彭舆昊!与其在这儿劝我,你不如去好好开解你三师叔——再说,千云淇哪有你说的那么懦弱不堪,要是我不活了,他难道也去跟我死?你这不是太痴迷了!”我有些不悦。
“你怎能……”嚷到一半,彭舆昊却停下了,低着头,若有所思;好半天才扯出声叹息:“我怕啊……”
“怕什么?”我不解地看着他。
彭舆昊站起身,向窗边走去;下午的天气阴得厉害,屋子里一片晦黯,只有窗间透漏些许灰白的天光,映在彭舆昊突兀的玄色人形上,格外沉郁。
“我怕他像我十二岁那年……离开就不回来。”彭舆昊苍然一句,声音虽轻,却点了心穴一般、让我半晌不能言辞。
看着他,倒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更是几户言难休,都是人生在世,有什么法子?
我起身向彭舆昊走去,差开两步远停下,道:“你打认识我,就是为他?”
彭舆昊默认。
“恨我?”我又问。
“不恨。”他答的绝然。
我点点头:“其实你也是聪明人,为什么看不透——哪能处处为人做嫁衣裳,况且,既看重他,你敢保有人比你待他还好?”
彭舆昊突然回头看我。
“你先时还说千云戈怎么伤我、害我,我为什么不怪他?他行的事难道还不算自私残忍?可他更想要我,更想要了我之后好好待我,他想的不是别人,是我、也是他自己。”
“那你要是死都不动心呢?就像……就像我三……”
“那也只看造化——我不是想说千云戈与我如何,是想你明白:人活一世,要自己为自己争气。
你瞧瞧我,一辈子已是百转千折,我先也是自甘堕落,所以苦心——舆昊,那苦与其说是别人逼的,倒不如说是自己作的!所以而今我再不要听命。我的命、我仍是定不下丝毫,可纵这样,我也绝不让别人再搬来弄去!”
听我一番情切之言,彭舆昊脸上平静许多,对望片刻,他才道:“好,我记下了!”而后便大步离去,刚到门口,又突然停下:“皇上和千云戈都派人来过?”
我朝他看着,却不回答,他终于——潜身而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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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定不跟韦段戎下山。
地宝我给了陈松,也没再追问什么、便让他走了。
下午开解彭舆昊的话,并非处心积虑许久,只是看着他的痴、不由为自己前后遭遇拆解,是要点醒他,但何尝不是要点醒自己?
千云戈要做什么随他,他不说必有他的理由;我既然决心与他偕老,信任尚且做不到,那仍在作祟的前途险战、我们又如何得胜?
况且,千云戈要叛国是假,里面另有隐情是真——
韦段戎纵不帮我、也绝不会设计我,不然那次便不会冒险放了我。所以他对我的言辞信实,只是这言辞背后的机关却不简单。
而看陈松的光景,千云戈又不像境遇艰难,似乎还有些纵着谣言的意思,想必他是有所谋划;但地宝这么贵重的东西,他只派个陈松来拿——这多少是有些大意。
另外就是皇上——他真的信千云戈要里通外国吗?千云戈虽把我看得重,但关系权谋,皇上连真假都不能断定,便叫我劝千云戈,这也太随便了些;况且他知道我必是无论如何都会帮千云戈,所以,他此行也必是另有意图、深机无数。
最后,再说千云戈送我这“经寒保甲”,分明是要我上青冥颠;他意思明确,又叫我“放心”,我便有所疑惑——可思前想后,还是照他说的做好。
一来,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