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千云戈羽眉一挑,想了想说道:“怪不得维寒说要告假半日,原来是为你。”
我从袖子里翻出休维寒送我的玉虎,让到千云戈面前,笑着说:“你瞧,休大人还送了我这个玩意儿,真是有趣。”
千云戈看了一眼,说道:“维寒少有这样风趣的时候,难得。”
“所以才好玩儿,东西虽不精贵,倒是休大人的情意让人感怀,这份礼我心里记下了。”
千云戈冷笑一声,放下茶盏,起身到了窗边。
我知道他心中不快,却不劝他,自顾自地喝着茶。
过了一会,终于听到千云戈怨声道:“凭我送你多少宝贝,也没见你这样知恩图报过,别人偶尔讨好一下,你倒这样动情,原来是我不如人。”
虽然知道目的达到,我还是忍不住感叹——我的王爷啊,凭你这样的喜形于色,到底是怎么得的天下呢?
我起了身,静静走到千云戈身边,抚上他的手臂道:“王爷可知道,休大人送我的到底是什么?”
千云戈看我一眼,又甩开我的手,再不回答。
我跟他一起望向窗外——晚霞漫天,火云稍敛,琉瓴碧瓦霰青烟,腾腾蔚树倦鹊晗——懵的一刻,却不知道,我和这个男人早已陷入这场无法搁浅的人间烟火中。
我轻叹一声,幽然道:“休大人送我的是只温玉雕的雏虎,虽然材质并不珍稀,但却是精雕细琢,很费了不少心思——王爷又知道休大人此举何意?”
千云戈依旧不说话,隔着单薄的衣料,却隐隐感到他浑身的燥热。
我不无感叹地说道:“休大人说这东西和我配极了,言下之意,是说我像这雏虎。姑且不去论他说的对错,他的心意却在此处,并不是像王爷,任多少奇珍异宝都随便赏下来,王爷觉得是无价之宝的便都适合我,王爷把我看成什么?”
“我……”千云戈猛地回过头来,一脸通红,表情竟像个孩子扭作一团。
“我不是质疑王爷待我之意,王爷不为他人挥霍却肯为我,销魂感激不尽,但是也希望王爷知我、怜我。”知我、怜我,我要的不是不顾一切任性妄为的宠幸,而是一份体谅,一种了然的知进知退,甚至是一种超越情爱的宽怀。
千云戈看着我,眼睛渐渐眯成一道细锋,我与他相视,又像回到了最初的对峙中。
如果是四年的你来我往使千云戈在我面前变得妥协和迷醉,那么此刻这个锋芒逼人的千云戈才应该是最真实的均赫王爷,因为不管如何修饰与隐藏,骨子里压人一等的气势永不会变。
固然知道,以往这样的较量通常会是我先败下阵来,但是这次无论如何,即便不能胜了千云戈,我也决不能败。
四周安静地出奇,千云戈犀利的目光像要把我榨出血来,我微微发颤,几乎听得到自己的零乱的心跳。
突然,他压抑的鼻息吟哦成开战前的蓄势待发,决然的话如晴天里的冰雹,狠狠砸来:“你凭什么敢和本王这样要求?”
我尽力缓和一下,说道:“什么也不凭。王爷,此生我可还逃得出你的围困?”
他不屑的笑态如一记巴掌打碎了我的妄想。
我点点头,明白了,但还没有完。“王爷是恨我吗?”
千云戈再次如箭在弦,凌厉的眉宇间更多出些夺命的气势,一字一句道:“你果然是只虎,看来,本王小看你了,销魂!”
没错,你是小看我了,如果你非要恋战,那我只能对垒,因为我决不想生不如死。
千云戈转身就要离开,走到门口却停住了,也许是察觉到了背后那两道苍然的目光,但依旧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僵直地呆了好半天,我终于笑出声来,这一回算我赢了吗?可是赢得心好重。你还是不愿回答,是恨我吗?不是的话,想必你也该清楚,投注在我身上的,除了那个字,再无别他。
4
第二天,王府管事培信就来传话,说千云戈因公务而出巡广陵,多则三个月,少则一个月;王爷不在,王府上下由我来打理,我的病算是好了,故而一切行动可以自由安排。
我悠然地翻着书,等待培信陈词滥调完了,才故作温和地说:“有劳培二叔了,以后什么事还是你们和顾总管商量着办,一般的事我就不多插手了,毕竟你们也知道……”我说着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然后又道:“我身子不好,想替王爷分忧,无奈……”
培信何等伶俐的人,知道我话中的意思,于是中肯地说:“七少爷放心,我们一定尽力辅佐七少爷打点府中事务,决不敢太让七少爷劳心费力。”
话已至此,不用再多说什么,送走了培信,我开始发呆。
千云戈竞是一走了之了,看来昨天话对他触动不小。只是这一回你又要怎么选呢?我的王爷,你交下王府中的事给我,这算什么?是兑现你要困我一生的惩罚,还是要昭示些什么?为什么平日里我看来伶俐,总能将你左右,而真到了伺机而动的时候,却总是晚你一步?
我黯然神伤了数日,最后默默取下腕子上的冥玑,心中想到:千云戈,你我的心结不解,我也再难受你眷宠,你为我花费的苦心,便是不愿收回,我也不要。
千云戈不在的日子,我倒是随意了不少。
因为闷了一个多月,所以一得自由便等不及要四处逛逛,只是平白无故身边多了陈松和顾铁龄两个累赘,颇有些麻烦。
以前我出入均赫王府,都是独来独往,从来不带跟班,虽然知道千云戈暗中总派了人跟随,但还不至于碍着我方便,可是这一回不论我怎么说,那两个家伙就是不肯离我半步,害的我行动不得不收敛许多。
这一日,我一早就到了犴璃书社准备消磨半天,陈松、顾铁龄两个自然如影相随。
才上了楼,就听见有人嘻笑,抬眼望去,原来是认识了一年多的彭舆昊。只听他声音清朗,戏谑道:“你那王爷总算肯放你出来了!”
我只笑不语,瞟了陈、顾二人一眼,见他们脸色十分难看。
彭舆昊伸出只手给我,我不动声色打开,说道:“你又胡闹了,今日不比往时,本少爷有两个护法跟着,你再作怪,我可保不了你!”
陈、顾两人脸上更是青白不定。
我见笑话闹得差不多,便问彭舆昊:“你怎么也在,是刻意等我呢,还是偶然至此?”
“不如说你我有缘,刻意不刻意总能遇上。”
这个人说话总是口无遮掩,虽然也算是官宦子弟,却没有半点架子,为人更有些不入纲常的遗古风范,这可能也是我们交好的缘故吧。
我认识的人虽然不少,但深交的却没有几个,寻根问由,还是我自知身份特别,别人虽然以礼相待,但心里多不免要煞我三分尊严,偶有分外热情的,也是趋炎附势之辈,叫我反感。故而我也从不主动同人交往,若有不羁于世俗的反而能相处得融洽,这个彭舆昊便是合了我这份习气。
见我并不搭话,彭舆昊又凑上来,在我耳边说道:“前些日子,偶然遇到了一部叫‘绥龙传’的古籍,写的尽是些不役于世俗的豪迈文章,又颇有些上古文风,本来想买了送你看,谁知让别人抢在了前头。”
我悠然一笑,说道:“罢了,这世上的好书多的是,不差这一部。”再一转身,只见陈、顾两人眉头都拧在一处。
彭舆昊也不理他们,撇撇嘴说道:“你知道是谁抢了那书吗?”
“我如何知道。”我一边说一边绕开他,向书架走去。
彭舆昊一把拉住我。
我看他一眼,因为从不喜欢和人过分亲近,所以对于别人的触碰总是尽量躲闪,而此时又碍着陈、顾两人在,更是不敢随便。
彭舆昊自知犯了我的忌讳,悻悻放开手,说道:“我指给你看一个人。”他说着眼神已经飞到了对面阁楼的雅间里。
我循着望去,只见里面坐了个人,貌似十分清俊,衣装打扮也是贵而不奢,骄凛过人,只是举止间一股子寒气让人不敢多看。
“这是谁?”我忍不住问,风月场上阅人无数,那人不类凡俗的气质还是逃不过我的嗅觉。
“你猜猜?”彭舆昊倒跟我卖起了官司。
我冷哼一声就要离开,只是霎时间,对面的人居然抬起头向我看来,一张俊逸的脸冰雕般冷决,目光更有如寒剑直逼人心脉。我倒吸口气,尽量装作无畏地转身去了。
只是接连走了十几步心里依旧慌然不定,幸而彭舆昊追上来打岔,才让我略微缓和些。
“告诉你也无妨,那人就是蛰居多年的唯铭王爷千云淇,你不在的这一个多月他经常来此,一坐就是一天,只是谁都不理,看到喜欢的书就买去……”
竟然是他。我心下一怔,忍不住想起前朝的事来。
据说这位唯铭王爷是先王最疼爱的小儿子,只是从小性情孤僻,不爱与人接触。后来先王一度有意传王位于他,哪知他不但不领情,反而自卸皇藉,甘为庶民。后来终究在皇宫外立了门户,却还是一样,十分清寡,再后来,有关这位王爷的消息越来越少,皇朝上下竟像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位王子似的。
“真说起来,他和你那位均赫王爷还是异母的弟兄呢。”
听着彭舆昊不无感叹的话,我赶忙拉回思绪,不耐烦地说道:“舆昊,你什么时候成了‘消息团’的了,人家的事知道的那么清楚。”
“我是气不过!”彭舆昊登时恼羞起来。
我默然笑笑,看他的样子,哪像真的气不过,八成是被这位冷性子的王爷吸引住了,又嘴硬不愿承认。
彭舆昊见我如此,更加着恼,话也不说,扭头便走。
我上前拦住他,说道:“瞧你,还是这么面皮薄,我想个法子,逗逗那个唯铭王爷,你看如何?”
“你还真是……”话没说完,他就发现自己兴奋的样子失态了,赶忙噤了声,凑到我面前,问道:“你说,怎么个逗法?”
我伏在彭舆昊耳边如此这般了片刻,便笑着走向对面的阁楼,彭舆昊傻了一下突然拉住我,我安抚他道:“放心。”然后轻飘飘地度过去了。
走进那雅间,发现里面竟然只有千云淇一个人,我也不看他,只向靠墙的书柜走去,自知道陈、顾二人就跟在后面,还没等他们跟上来,我已经倒在他脚边大叫了一声“救命”。
千云淇一惊回头看我,我捂住胸口颤颤向他伸出手去,他犹豫片刻,果然过来扶我。
此时,陈松、顾铁龄已经闻声赶到,我一脸痛苦地望向他俩,眼中只写了“快救我”几个字,陈、顾二人自然上当,不等千云淇碰到我,就动起手来。
我装作疼痛难耐的样子伏在地上,其实早笑得肚子打颤,过了许久,看他们双方难分胜负,才终于“断然”喝道:“陈松!顾铁龄!还不快给我住手!别错伤了好人!”
陈、顾二人闻言立刻收了手,那人也不恋战,只是回头瞥我一眼,竟恨的像要杀人一般。
我在陈、顾二人搀扶下慢慢起身,略施了个礼,面带难色道:“实在失礼了,在下一时犯了心疾,未曾及时制止随从冒犯,还望兄台见谅。”
千云淇也不说话,笃自转身就要离去,还未等他走到楼下,只觉一阵寒风掠着头冠而去,我身子一仰,一头乌发就这样垂落下来。
陈、顾二人吓得忘了追究刚才的事,忙扶住我问:“七少爷,没事吧?”
我看看地上,竟有半缕青丝断落,心中一紧,但还是镇定地说:“没事,快帮我把头发梳起来!”
陈、顾二人自知上了我的当,却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帮我打理一番,总算又恢复如常。
我想着刚才的事,嘴角泛起一丝微笑,而后下意识地,竟在地上寻着一张书简,仔细一看,果然用行书写着个凌厉的“淇”字,于是了然收起,又去干我的事了。
回到王府,陈松、顾铁龄虽然知道我是使诈,但依旧不敢大意,又请了那个寇大夫来诊断。任我发脾气还是百般刁难,这两个人竞然一口一个“七少爷别让我们为难”,硬是让那个迂腐之极的老医奴消耗了我半个多时辰。
我心里窝火,一整天都不理他俩,惹得芫儿、谷庆两个暗中发笑。
他们又以身体欠佳为由把我按在王府中两三天,才终于霍然大释。我这下幡然明白了,天底下不光是小人得罪不得,就是外表忠厚的老实人也是不能轻易招惹。
七月初三,东市开了书集,又有几个京城才俊汇聚倾雨楼。我虽不爱与那些贵胄子弟厮混,却很爱倾雨楼老板娘杜倾雨私藏的几盆紫晶竹。
我与杜倾雨只有半面之交,但她也发了帖子给我,邀相聚赏,于是我便欣然前往。
陈松、顾铁龄两个人依旧跟着我,只是我有意装扮得十分低调。毕竟,隐隐约约,我已听到些风言,病中的那一个月,关于我和千云戈的故事早被传的街知巷闻、面目全非,我还是不想太过麻烦。
一早到了,我却不急着上倾雨楼,反而在倾雨楼对面的白褚坞捡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自斟自饮间,倾雨楼的人越聚越多,望着钗环玉带玲珑作响,脂露香华妩媚颜色,往来中更有多少人情世态交叠上演,我竟然在茶盏的苦味中醉了。
怪年华无情吗?那也是我曾经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