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姐略微犹豫,但还是摇摇头,道过谢后说,“我老公虽然去得早,但这些年有你和靳先生的照顾,丫头她也没吃过多少苦,这次让她去受受罪也好。”
我惊讶挑眉。
“不吃点苦头她怎么知道生活的艰难。”吴姐叹息。
“你,不心疼?”我低声问。
“心疼呵。”她老实承认,“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她过得好不好,哪有不心疼的道理?可我那早去的老公说得对,我能护住她一时,哪能护得住她一生。日子能不能奔出头,得靠她自己去闯、去拼,吃了亏,遭了罪,她才学得精,学精了,也才晓得好歹,懂得珍惜。相比较她以后的顺畅,我倒宁愿现在心疼的是我……。”
我的心思近近聆听,远远恍惚。
顿了顿,还是觉得打住这话题,下楼骚扰靳逸明比较有意义。
吴姐又唤住我,吞吞吐吐问如果小熙在外面锻炼一、两年后想回来,还能不能给她留一个机会。
我笑,“还是放不下心?”
她搓着手,有些局促地微微点头,“总不是当妈的瞎操心,想着能为她留条后路啥的,心里才踏实。”
我温声安慰她,“没关系,其实公司更喜欢有工作经验的人。”
靳逸明在书房和一个法国佬嗌哩呜噜视频对话。看见我走近,他比划出个“十”字手形,意思是要我再给他十分钟时间。
我没吱声,径直去浴室放洗澡水,依旧是两滴我亲手配的茶树和熏衣草精油。
等了一刻钟他没过来,我只好按下浴缸的加热键,掉转身回书房。
他还在和那个法国佬说鸟语。
我握指成手枪状,对着摄像头“叭”了一声,天生浪漫的法国佬耸肩微笑,冲靳逸明咕噜几句之后消失于屏幕。
靳逸明没好气看我。
我自动忽略,挽了他的手臂往浴室走。
“下周二我要去巴黎。”他说。
我“哦”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往谁陪同他去那方面想,又听他迟疑着说,“要不,让……她和我一起去吧?”
他盯着我的脸。
我愣了两秒才把“她”与阮晨茵对上号。
下班时他在车上说的话是认了真的?
我直勾勾看他,有一些酸酸软软、沾有浅怒薄怨的情绪从心底漫延上脸。
他掩饰般解释,“那边……有个收购议案……。”
海外市场拓展预案直属CEO团队,除非我强行过问,否则,一无所知是很正常的事。靳逸明或许正是想利用这一点,让我根本就不知道消弥一场情殇恩怨他会付出何等代价。
这个女人真有那么厉害,还是,他别有隐情?
问题从起点跑到终点,又重返原位。
我没作声,扶着他取下假肢,脱去衣服,坐入热气氲氤的浴缸。
他轻且长地呼气,水中精油的清香带着舒缓神经的功效泅入他的身体,靳逸明放松下来,头仰在头槽里,闭着眼睛,任由我慢慢帮他搓洗按摩,表情似乎很享受。
心里非常非常不舒服的那个人是我。
“不行。”我微笑着,清清楚楚对他说。
靳逸明睁开双眼,吃惊望我。
“你出差,身边是得有人陪着,不过,那个人必须、只能,是我。”我落落大方地指着自己鼻子,“否则,千万别说我没提醒你我会和你耍泼,是‘泼赖’的‘泼’哟。另外,我明确告诉你,晨茵小婶婶,是…我…的!我不管你是将计就计还是真被她拿着了什么短,才把她送来财务行政中心,既然来了,人就是我的了,没我点头,谁也要不走她。”
“小柳!”靳逸明皱眉。但我并不觉得他的声音里有恼怒。
我一本正经认真注视着他的眼睛问,“当初,你软硬兼施把我逼进公司,刻意纵容我的同时,又安排余燕来带我,放任我做了那么多有输有赢、有错有对的事,错了的、输了的,都是你在后面替我扫尾,却让我站在赢面的风光位置……,一直到今天,就只是希望我能和你毗肩站一块开夫妻店吗?”
他绕开我的目光。
“逸明,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让我自己去做,让所有人都不后悔,行不行?”
行不行?
不行也行。
因为,我是杨柳,于亿万人中,名有相同,但被他、她、他爱过、恨过、辜负过的,又爱着、恨着、辜负着他、她、他的,只我一个。
靳逸明一行去巴黎的行程单里列有阮晨茵,却被我强行自新助理手上夺过划去,改成了我的名字。
他的新助理叫苏晓瑜,是我亲笔从行政部的主管名单里勾选出来的,提拨之恩且不论,单凭我在公司响当当的“恶妇”名声,借她十个胆子都不敢违逆我。
不仅没有违逆,相反,还很快打电话来通风报信,“靳总听说后,叹了口气,要我做好阮晨茵的解释工作……。”
我透过玻璃窗看着被余燕拦在外面的阮晨茵,露出笑意,“不用了,这个工作,还是我来做比较有意义。”
余燕拨进电话,来不及开口,我抢先说,“让她进来。”
相比没来财务行政中心之前,阮晨茵哪怕单独面对我时,也带上了伪装。
她没有或愤怒或哀怨的表演,冷静坐入客椅后,不痛不痒、似在说别人家的事般告诉我,“其实,我们俩对峙,为难到的人,是他。”
我点头,“没错。”
“你舍得?”她语带指责。
我舍不舍得让靳逸明为难?
问题简单得……让我不屑于回答。
有舍,才有得。这三年来,我岂止舍得让他为难,我甚至还舍得让他受伤,——无论在心灵,或肉体。
突然就想起他在老宅时独自洗澡摔伤腰,那件祸事缘起于我一直以来刻意让他养就的习惯和依赖,——哪怕细节微乎到只是一瓶小小的精油。
我有够狠心的就是!
连我自己都这样唾骂自己。可是,自从和吴姐有过那十来分钟的聊天之后,我释然了,阮晨茵问我舍不舍得,吴姐在我问同样的问题时,用她最朴实的语言作了回答。别人理不理解、接不接受,那是她们的事,只要我懂吴姐,一如靳逸明懂我,就好。
“去巴黎的事我根本就不知道,是他主动提议带我的,你既然口口声声说爱他,那为什么不让他做点顺从自己心意的事呢?那么多年了,你想嫁人就嫁人,想回他身边就回他身边,想执掌靳氏就执掌靳氏,他能为你做的、不能为你做的,统统都做到了,你觉得他还欠你什么?凭什么那么跋扈地说爱,一点自由空间都不留给他?”
我继续点头,“我就有这么跋扈,你能奈我何?”
“杨柳。”她咬牙切齿,“别逼我恨你!”
“恨我?你有这资本吗?”我轻蔑看她。不用照镜子,自己也能想象得出自己那副恶霸地主婆的蛮横模样。
杠杠的演技派呵。
我心里得意。
她被我的挑衅激出怒笑,“没有,我只有让他绝不会和你结婚的资本。”
呃,也就是传说中的靳逸明被他拿捏住的短处?我好奇心大起,问,“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同意你跟他去巴黎,你就告诉我我多次求婚被拒的原因?”
阮晨茵的脸上浮现出骄傲,“我会有那么愚吗?”
也对。
“那你可以出去了,该忙啥忙啥。”我扫兴挥手。
“让我去巴黎,否则,我不排除用这个‘资本’要他和我结婚,就算是损人不利已,我也豁出去了。”
哈,得亏她想得出来,一招用在两人身上,象双节棍一样击头扫尾,指望赢得威风凛凛。
只可惜,我在这三年里被靳逸明推到前线,交锋了不知多少个武器和武功都远高于她的角色。
“那‘资本’真有那么大功效的话,你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里了。”我一针见血击穿她的恐吓,“另外,人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你觉得,你把他逼到底线时,他是会咬你两口,还是,跳墙逃跑?”
阮晨茵细致观察着我的脸色,看见我的目光里稳稳传递出笃定,她自嘲一笑,站起身,极有风度地把椅子摆回原位,款款离开。
虽然这一仗是我赢了,但是,只怕自此之后,我和阮晨茵间的梁子也结得更大了。
话说回来,我俩之间终归是场不见血不收刃的绝战,梁子结得再大,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有个当画家的母亲,气质与艺术方面先天而成的优势就不用提了,衣着打扮,色彩搭配,她似乎永远都能做到应时应景,外露在人前的,始终象商场里的芭比娃娃一样精致、美丽。而且,喜欢看书,什么书都看,我记得当年毕业回国时带了本英文版的《三国演义》,被她发现了,借去看得津津有味,还经常向我讨教当中的一些语法翻译,要知道,女生里能喜欢《三国》的可是不多,尤其是读外文版……。这些个好习性使得她在各种外交、应酬场合游刃有余,能自然而然地溶入各类人的圈子,并成功引导话题往自己需要的方向走……。”
我不喜欢听靳逸明谈论阮晨茵,哪怕明知他是为了让我更好地了解她。
但此刻的“玉秀”,缓缓流淌着那首老得不得再老的“yesterday once more”,似真有快乐时光随了音乐的节拍一步步踱近,美好得令我实在不忍心打扰,只好假装大度地微笑倾听,为他斟了浅浅一小杯红酒。
靳逸明一口饮尽,将空杯子推向我,“其实,你们俩很相像,对自己的目标都很明确,也清楚知道该怎样去达到。只不过,”他注视着我的眼睛亮了亮,意味深长中又似带了丝讥笑般说,“你比她更容易心软。”
他指的是……?
我虚咳一声抹过神色中的不自然,给他添了一点点酒,给自己也倒了一点点,然后,将酒瓶递给“玉秀”的服务生,请她帮我封存起来。
靳逸明用一种没喝爽的目光瞪我。
也就是说,他并不会在我“心软”与否的具体事项上较真?
我扑闪眼睫,马上反攻倒算,“品酒和谈人一样,点到即止就好哦。尤其是,我亲爱的小叔叔,小柳请你来‘玉秀’喝红酒过二人世界,你却一直在和小柳谈她的情敌耶。”
靳逸明学我虚咳。
我高高兴兴地叉了块水果沙拉入嘴。做不到雍容大度又如何?习惯着不再向他隐埋自己的心事,我反而觉得靳逸明以前时时流露出的落寞和萧索却是越来越少。
两人正腻歪得无边无垠时,一块用奶油勾勒出的笑脸蛋糕随了晓慧的微笑落在中间餐桌上。
“好甜蜜喛。”她看看我,又看看靳逸明,挤眉弄眼,“给我们的小店增加了不少调调哟,值得送块提拉米苏。”
靳逸明勾弯眉眼,微笑道谢。
“对了,前两天孟冉一家过来玩,她还问……。”晓慧突然想起什么般对我说。
我慌急打断,“晓慧,帮忙加点柠檬水吧。”
目送自知说漏嘴的晓慧闪远之后,靳逸明仿似随意般问,“孟冉是谁?”
我暗抽口气,心里恨死了这个神经极度大条的闺蜜。
孟冉,安晓慧老公的法语学生,安琪儿医院的妇科主任。
我可以告诉靳逸明她是谁吗?
“晓慧老公的法语学生,之前见过几次面,有点熟。”我含含糊糊地说。
靳逸明没再追问,只是深远了目光看我,神色中有丝突如其来的古怪。
☆、第 41 章(全章修改)
还在路上就接到谢波用自己手机打来的电话,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不安问了我一句什么时候能回公司之后;马上又意识到了自己的逾越,急急补充解释说,“靳总;靳总和余燕、阮……,刚才来找过您,看样子;好象……。”
“说重点。”我心里想着别的事;有些不耐烦。
“兴师问罪。靳总的脸色很不好看;要我等您回来后第一时间给他打电话。”
他的脸色不好看?我的情绪还很烦郁耶。懒得和谢波多说,我直接挂了手机扔在副驾座上;从手袋里掏钱付机场高速过路费。
一架飞机呼啸着从头顶掠过;激起心底的涟渏再次一圈圈荡开。我伸出车窗的手没有接发票,而是略微怔滞之后,冲着已经飞远的飞机轻轻挥了挥。
别了,纪兆伦!
在靳逸明的直接干涉下,靳氏对“创信”的控案最终以庭外和解的方式告了终。
我没有参加和解谈判,不是不想,而是靳逸明不让。他这个人,没事时可以任我任性胡为,可真要较起真来,甩脸子算轻的,保不准一脚又把自己踢回靳家老宅,逼了我叽叽哼哼认错不说,还得费老劲把他接回家。与其这么麻烦,我不如选择乖乖听话。
所以,靳氏撤销控案后没几天,我闭着眼睛在法务部指定的文书上签了字。
“创信”正式易主,法人代表由纪兆伦变更成了我的名字。
我接盘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余燕通知纪月茹收拾私人物件回家去奶孩子。
据余燕回报说这个过程比撤案和谈头疼数百倍,最起码,纪兆伦尚有愿赌服输的干脆,而纪月茹却是不甘心的,她当着两边人马的面跳脚大骂我卑劣、阴毒,“揭露”我因爱不逐借势欺凌,强抢她纪家祖业之类,什么难听就骂什么,哪盆子水污浊就倒哪盆子水,直到余燕悄声提醒她如果把我激怒来亲自过问此事,可能就不只是“创信”易主这么简单了,这才令到她悻悻收口。
我对她再也伤害不了我分毫的吠叫付诸一笑,只在心里为纪兆伦的选择黯然。
接收小组只是炒了纪月茹的鱿鱼,并没有丝毫想要纪兆伦辞去总经理职务的打算,但是,随同所有产权变更证明文件一同推到我眼前的,是他的辞职书。
“六年前就该易主了。我不是做生意的料,姐姐,终归只应该是个妻子、母亲、……女人,我们以为靠着那笔钱能让‘创信’重回父亲时代的辉煌,谁知道……。不管怎么说,我仍然很欣慰是你接手了它。”纪兆伦干燥开裂的嘴唇缓缓嚅动,眉宇间终不再复曾开启我少女心扉的灿烂阳光。
他给了我六年的痛苦,但是,我也回敬了他终生的伤痕。
或许是读出了我目光中的纠结,他平静摇摇头,苦涩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