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称病不朝多年的镇远将军徐采薇,这天居然也来上朝了。
上弦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听过许多徐将军的逸事。估计在月尚,没有哪个小姑娘没有听过她一两桩传闻。
她本是北祁太守的独生爱女,四岁那年在元宵节灯会上走失。家人遍寻不获,是夜,北祁太守府的大堂上,有人留书一封,言道徐采薇天资聪慧,骨骼清奇为留书人欣赏,收为弟子,约定十年后放她回来。北祁太守如何肯依,自然是封了城细细搜查,却无论如何也寻不到这位小女公子。
十年之后,江湖上出现了一位独行侠女,自称名叫徐采薇,然后就有了无数传说。
传说,江东卢氏一门被人灭族,只留下小公子一人外出游玩,躲过这场浩劫。她凭手中一双如意钩,千里走单骑躲过追兵无数,硬是把小娃娃平安送到了他外公家。
传说,她为了追捕专门奸杀妓女的采花大盗,在京城最有名的妓院中,假扮了半个月的妓女,直到那禽兽终于成擒。
传说,岷中盗匪横行,她一夜连挑十八个山寨,从此那里盗匪绝迹。
传说,……
后来佳林犯境,她入了伍,战场之上,依然所向披靡。
不只是上弦自己,她发现在场的几乎每一个人都在偷偷看徐采薇。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英俊的女人。没有甲胄,只是一身砖红色朝服,静静地站在那里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摇曳着的火焰。素净的一张脸,偏偏明艳得让人不敢逼视。表情分明是云淡风轻,却好像有说不出的魔力,惹得所有的目光都往她身上聚集。那是一种非男非女,既圣洁又魅惑的……气势,没错,不是美丽,而是一种气势,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已经从她身上倾泻出来,感染了每一个人。
上弦仔细观察徐采薇和五皇子的表情,没有看出任何破绽,那两个人就好像从来不认识一样。可是徐采薇今天会来,必定是为了这五皇子。看样子,五皇子果然没有从她手里讨到丝毫便宜呀。
应付完各国使节以及五皇子一行人,徐采薇留了下来。
她今天会来上朝,上弦就已经知道她肯定是有事要来跟自己说了,大约是想自荐去防守天幕关吧。
果然,
“陛下,五皇子这次前来,天幕关那边只怕马上就要不得安宁了,现在把守天幕关的赵将军年事已高,臣请陛下准臣前去替下他。”
她的心情上弦也能猜到几分,可是,这战场上的事,关己则乱。五皇子看样子是真的跟她……相交菲浅。爱与恨从来只隔一线,上弦如今已深有体会。徐大将军再是有通天彻地之能,英雄难过美人关,于情之一字,又岂是那么容易堪破的。
“爱卿病体初愈,这才刚刚还朝,此事还是等多将养几日再说吧。”
然而徐采薇并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
“陛下,当年臣从佳林逃回来的时候,怀有身孕,朝中盛传此乃五皇子的骨血,这件事陛下还记得吗?”
她竟然自曝其短,上弦也只能颌首。她不记得,但的确知道这件事。
“那时,臣未婚产子,那孩子又被说是……,礼部的陈尚书和当朝的众位大人联名上书,疑臣通敌叛国,要治臣的罪,朝堂一片喊杀之声。”说到这里,她的脸上虽仍是云淡风轻,上弦确知道,她当时少年英雄,何等风光,为了掩护百姓后撤才失手被擒,身为俘虏,也不知受了几多折辱,几多磨难,好容易逃了回来,面对的却是这种局面。英雄无用,百口莫辩,这其中的苦涩,岂足为外人道。
“幸好先帝力排众议,直斥众位大人无凭无据,信口雌黄,还在朝堂上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才把这件事压了下来。”
上弦见她说到这一句,表情幽幽神往,似是在回忆当年朝堂之上,父皇是如何大发脾气,怒斥众臣。虽然她只说是先帝,但上弦确知道,会做这种事的,肯定不是任何时候都冷静理智的母皇,而是一向识英雄重英雄的父皇。
“臣原想辞官归隐,也是先帝苦劝,开解臣,要臣行事但求无愧于心,无谓与那些庸人一般见识。对臣说,既是月尚好女儿,又娴熟弓马,便当尽心竭力护卫于她,还说胜败乃兵家常事,若是输不起,便放臣回家,若不是,便该继续为国效力。”
听到这里,上弦与徐采薇同时有了笑意,这位先帝真是不太会说话呀,这么明显的激将法。可是,就是这么明显的激将法,却还是把她给留下来了。其实,当时父皇说的究竟是什么话并不重要吧,重要的是,就算大家众口一辞,诬陷于她,父皇仍然固执地坚信她是无辜的。
“臣当时接到家父的信,要臣杀掉自己的儿子,不然就将臣逐出家门。是先帝降旨,将家父召进了京城,对家父说,生在月尚长在月尚,自然是月尚子弟,长大以后,若是能文,便让他考科举入仕作国之栋梁,若是能武,便要他如母亲一般从军保家卫国。”
这的确很像是父皇会有的想法呢,若非有此胸怀,怎么能排除万难与母皇成婚,将南北分治一百多年的南北月尚统一起来呢?
“陛下,你是不是也怀疑臣的儿子乃是五皇子的?”
徐采薇突然话锋一转,抛出这个问题。
“朕不是怀疑,而是肯定徐爱卿的公子乃是五皇子的,若非如此,爱卿今日何须搬出先帝来呢?”
她说了半天,不就是为了说这个吗?只是,不愿让她出征,并不是因为这个呀。那个人始终也是她孩子的父亲,月尚还没有无人到非要逼迫她去做这种事的地步,她也真的没有必要这样逼迫她自己的。这有多苦,多痛,上弦太清楚了,实在不愿她也受这样的煎熬。
徐采薇是何人,听了上弦这话,马上就明白上弦是什么意思了。
她……笑了,只是那笑并不是愉悦,而是怀念,是感伤。
“陛下真的跟先帝很像呢,当年先帝亲征佳林,臣的儿子已经满月,臣请先帝准臣一起出征,给臣将功赎罪的机会。可是先帝怎么也不同意……”
“爱卿明白朕的意思,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卿且宽心,天幕关那边自会有人去镇守,现在只需安心调养身子,以后还有很多事要偏劳卿家的。”
话说到这里,上弦以为也说完了,这就要送客,可是徐采薇却不这么想。
“陛下,臣乃是月尚的武将,保家卫国乃臣的职责,臣与那五皇子数次交手,次次大捷,即便曾失手被擒,那一次也是以五千兵力,对三万大军,还在他们眼皮底下送走了十几万百姓,实在也是一场漂亮的胜仗。如今先帝已去,非臣自夸,放眼整个月尚,要和五皇子交手,还有谁比臣更合适?”
她说的都在理,可是凡事哪可能都用道理讲明白。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见她还是不说话,徐采薇眉一挑,
“陛下,儿女之私岂足与江山社稷相较,陛下当真瞧不起采薇,认为采薇会为小小的私情误了月尚么?”
这一句说得豪气干云,上弦被狠狠的震了一下。
儿女之私岂足与江山社稷相较吗?原来,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如她这般为情所困。原来,这世上始终是有英雄豪杰能挣脱情网。原来,每日折磨着她的那些执念,也不过是小小的私情……
说完这一句,也不在意上弦还没有回答,徐采薇告辞了。
到这份上,只需再给一点时间,上弦已经不会再有别的回答了吧。说话步步为营,一步步引对手走入事先设好的局,的确是惯于征战的一代名将的做法。还有什么理由不让她去镇守天幕关呢?她,不是别人,她乃是镇远将军 徐 采 薇。
今天徐采薇提到先帝,令她想起了父皇。如果父皇还在,见她这样犹豫寡断,会怎么说呢?父皇常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就好像当初临危托孤,对萧默然绝没有半分怀疑。 她怀疑萧默然想废了她自立为皇,根本拿不出证据,若是父皇在,会不会笑她庸人自扰,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只是她没有父皇的识人之能,这么多年了,还是学不会看透人心。这其中,尤以那萧默然为最,他可以一眼看穿她,而她,却是从来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她很想很想相信他的,真的,可是她……不敢。
既然猜不透,那就不该再勉强来猜,若是能学这位徐将军,当机立断挥慧剑斩情丝,将他送回竟国,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她当时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骗自己说要困住他一雪前耻,却原来是想留住他,不想放他离开。
不敢相信,又不愿放手……,还能怎么样呢?只能这样了吧。
贺礼(一)
徐采薇走了没多久,说是要为她准备贺礼的晨曦也回来了。今天的折子不多,上弦一个人也已经批完了。
晨曦带来的生辰礼物居然是一个人。
“林道长,幸会。”
剑眉星目,道骨仙风,不是那位有过两面之缘的林静言之弟,道长林无语,却又是谁?
“姐姐,原来你早就认识林道长了。”
“有过两面之缘。”
“姐姐,林道长医术通神,今天我是请他来为姐姐诊脉的。”
上弦暗暗为难晨曦行事如此鲁莽,她这伤本来就不便让人知晓,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这件事若是走漏了风声,岂不是要引来轩然大波?
看晨曦的意思,竟然是要让这林道长来为她治伤,而且这林道长显然早已知道他有伤在身了,难道是晨曦泄露出去的?
她心中迟疑,脸上却不露声色,只说,
“我这伤早已经好了,只是难为林道长白来这一趟了。”
林无语跟着晨曦进了琼华殿以后,本是一言不发的站在晨曦身后,听见上弦这样说,这才走出来向上弦行礼,微微一笑,说,
“陛下的伤虽然是已经早就好了,但陛下唇色泛白,乃是血气不足使然,若不着力固本培元,不出半年恐怕就要百病丛生了。贫道此来,乃是为了教陛下一些修心养性,强身健体的法子,此事事关重大,贫道决不敢泄露出去,陛下不必多虑。”
他越是如此说,上弦越是疑虑。想他修道之人,怎么会有如此胆量窥探天家秘辛?出世之人难道不知道避祸的道理吗?有些事,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呀。
这个林无语道长,不是那么简单呀。
上弦心里有了这种想法,便格外小心了起来。当下表面上不露声色,微微含笑,
“道长果然是医术精湛,不必诊脉便知朕的病根,既如此,便烦道长指点一二。”
林无语也不谦虚,径直为上弦诊脉,查看舌象,又仔细的问了上弦日常饮食起居。上弦也毫不隐瞒仔细的答了。
待终于问完,林无语淡定的说,
“陛下日常饮食起居,无不切合固本培元之要义,只是陛下服用的药膳中,有几味药味道实在不美,以膳食御病,若味道不美,服用者心情不愈,效果也是要削减的。待贫道为陛下重新拟写食谱,陛下只需照此服用,这气血亏虚之症,大约有个三两月也就好了。只是……陛下,有一句话,贫道不知当讲不当讲?”
上弦看林无语,明明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洒脱,如天上谪仙人般淡然,却不知为何总有些心惊肉跳,恍惚觉得那眉梢眼角具是魅惑,定睛一看又是纯然的肃穆。当真是奇怪至极。
他问当讲不当讲,自然是当讲的了,
“道长但讲无妨。”
得了她这句话,林无语脸色一整,
“陛下,情重伤身,药食汤剂虽可疗伤,这心病却是要陛下自己学会开解才行。”
心病吗?原来她害的乃是心病呀,难怪,难怪会疼的总是心。
但是,他刚才说她的身子三两个月就能调养好,不对呀,在寒塘关的时候,军医明明说能捡回一条命来已是万幸,想要复原,那是绝无可能了。三两个月,很快就过去了,他若是想说谎也该说多一些时间呀。难道他真是什么神医不成?
上弦心中千头万绪,只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可究竟是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罢了,以后再想吧,正想说多谢指点,就要看赏送客,哪知道林无语的话竟是还没有说完。
“陛下,这疗伤之法,除了食疗以外,若能辅以房中之术,可事半功倍。”
这句话说给上弦听,简直跟没说一样,想她连周公之礼究竟是怎么回事都一知半解,又哪里会懂什么叫房中之术。这本也怪不得她,她父母早丧又贵为女皇,除了萧默然,谁敢跟她说这种事,偏偏萧默然又是绝不会教她这些的。若是换一个人跟她这么说,以她从不愿不懂装懂的性子,或许还会开口问上一问,可惜这位林道长也不知是为了什么,总让她有些提防。
见他终于说完,虽然最后一句她没有听懂,但也准备着他离去了。
晨曦又对她说,
“姐姐,林道长乃是当世名士,不只医术精湛,更精通吐纳养生之道,以后我会常常请他进宫来的。”
上弦暗自皱眉,但当着林无语的面却不便表示什么异议,也只好不作声,既不同意也不反对。
林无语告退之后,上弦还没来得及问晨曦何以将方外之人引进宫中,反倒是晨曦先开了口,
“姐姐,有林道长拟的食谱,你就不用天天吃那些难吃的东西了。”
只为这件事?上弦心里担心的却是,前朝几位皇帝也曾请道士进宫,为的却是慕那长生之道,梦想不老不死白日飞升。如今她才刚亲政,本来立晨曦为储君一事就不是那么理直气壮,现在又加上引道士入宫一事。既然那林无语乃是当世名士,这件事不久就会变成街头巷议了。眼看与佳林开战在即,值此多事之秋,如此横生枝节,实属不智呀。
她虽然是一贯的不动声色,但眼中的忧虑又怎能瞒过晨曦?
就在她考虑该如何开口,要晨曦少跟那林道长来往的时候。晨曦轻轻的叹了口气,
“姐姐可是担心林道长乃方外之人,如今入得宫来,外人皆要疑心姐姐恋慕长生?”
上弦无言颌首,她正是有此担心哪。
“外人的猜疑,怎么及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