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样呆愣片刻,直到晨曦说,
“姐姐,你是不是有些怨父皇,怨他弃我们而去?”
他这句质问吓了她一跳。她怨吗?
当年母皇崩逝,原本好好的父皇就是于秋狩之时,射落一只失偶孤雁,说什么雁失其偶不可独活,回宫没过多久,便一病不起。
最开始,父皇还说,没关系,很快就能好起来。可是,他就这样缠绵病榻,渐渐萎顿。太医们说,他们治得了病,治不了命,父皇是自己绝了求生之念。
她怨吗?
“晨曦,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母皇去了,父皇就会病倒,为什么他明明说一定要挺过去,却终究还是去了?他是习武之人,身体一向很强健的呀,为什么说走就走了呢?晨曦,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不明白,这件事想了许多年她也想不明白,如今终于有机会问出口。虽然,她并不指望晨曦能为她解惑。除了父皇他死而复生,这世上又有谁能为她解惑?
“这种事,想是想不明白的,姐姐你最好一辈子都不要明白。”
他的声音很动听,好像微风滑过树林。他就用这么好听的声音,说了一句她完全听不懂的话,虽然每个字她都听清楚了,可是,合在起来她一点也不明白。
什么叫想是想不明白的?什么叫最好一辈子都不要明白?
她眼盯着他,以为他还会解释,可是他却只是微笑,说,
“姐姐,澈殿下还在那边等你呢,快去吧,别让他久等。”
今天的晨曦又开始让她觉得费解了,这些日子以来,她常常有这种感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而她,无能为力。
她还是不懂,但是她知道怕,当初在寒塘关中箭在鬼门关里打转一圈回来,若不是怕晨曦也像父皇那样……,她只怕是撑不到得胜归来。不懂便不懂,只要晨曦不缠绵病榻形销骨立,她愿意努力活得比晨曦长一点,只要一点就好。
独孤澈听到上弦和晨曦的对话十分诧异,传说月尚黎皇突然辞世是因为失去爱妻忧郁成疾,这事居然是真的。
来不及为这事惊奇,他就开始有些……担忧了。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上弦和晨曦在一起。时已入秋,阳光明媚,四周有树木赤橙黄绿缤纷掩映,微风拂过,会有点点碎金扬扬洒落,这两人,一个俊美飞逸,一个温暖平和,摆在一起便像是画中风景。可是,再美他也无心赏了,太子殿下看她的眼神,只有瞎子才会看不出来,那绝不是弟弟看姐姐的眼神,分明是男子在凝视自己的心上人。
出了这样的事……若是寻常人家,就算伦常有悖,终归也只是一件私事,只管有多远走多远,找个没有故旧的地方避世一生,也就罢了。偏偏生在皇家……
最糟糕的是,这位有时候精明,有时候迟钝的女皇陛下似乎还茫然不知。
这种事连他都看出来了,那位皇夫大人是断然不会毫不知情的。
唉,头又开始疼了。
秋狩(二)
太子殿下离去,她的心情似乎已经好了不少。
既然已经射到一只雁,这游猎之事就连装都不用装,朝着前面碧波粼粼的一座湖,信马由缰赏景闲逛起来。
看她心情恢复晴朗,独孤澈也放松下来。
缓缓前行,看她时时往他这边看,眼珠转了又转,知道她又在搜肠刮肚,想找些话来跟他说,心中一暖。已经很久没有人像她这样,时时刻刻在意着他的感受了。做无权无势,又不得父汗宠爱的十七皇子,他已经习惯了别人都忘记他的存在,也忘了,有人在意,其实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
也不全对,并不是每个人的在意都是令人开心的,她的会令人开心,乃是因为她并没有要算计什么。这一点他确定,身为人质,他还有什么值得她来算计的呢?
他在走神,以至于没有发现自己的马受惊了,直到听见她用惊恐的声音大声地叫着他的名,他才醒悟过来,这个时候,他的马已经冲到了湖边,他就这样被掀进了湖中。
水一瞬之间没顶而至,他才突然想起,他,不会凫水。
慌乱之中,他看见她第一个策马奔至,看见她翻身下马伸手想要抓住他,看见她身体前倾得太厉害重心不稳也滑入湖中。
她落入湖中那一刹,抓住了他的衣领,大力往湖边拽。
他的心刚刚安定下来,却发现她抓住他的手突然没了力气,她的身体在抽搐。
猛吸一口气,身子往下坠,他发觉原来他可以踩到底。将已经不能控制自己身体的上弦推上岸,他也狼狈的爬了上去。
她脸色苍白,牙关紧咬,四肢还在抽搐。岸上的侍卫全都围着她面面相觑,她是万金之躯,这一群人竟无人敢去碰她。
刚才太过突然,还不觉得冷,如今上了岸,饶是他身体一向强健,秋风拂过,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些毯子衣服什么的来。”
原不该对他们生气,事出突然又男女有别,他们一瞬之间有所踌躇乃是人之常情。只是看到她人事不省,面无血色,他说话的语气就忍不住重了起来。本来想让他们把身上的衣服剥下来给她,可是……男女有别。
想伸出手来把她搂进怀中,忽然传来马蹄声,有谁正策马奔至。
抬头去看,竟然是应该在太庙为陛下祈福的竟王殿下。
他翻身下马,解下自己的外袍将上弦罩住,打横抱了起来。有侍卫似要出声阻止,他只是淡淡看了那人一眼,便无人敢再出声。
他此时褪去外袍,身上只着月白色的中衣,不知为何连头发都没束,就这样披散下来,大约因为刚才一路疾驰,如今已有些散乱了。
独孤澈与萧默然只有数面之缘,何曾见过他如此狼狈。如今看他神色冷凝,举止依然不改一贯的从容优雅。即便衣衫不整披头散发,仍将鲜衣驽马的众位侍卫牢牢震慑住。使这些人只敢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屏息静气,连自在呼吸都不能,更不用说出声阻拦。
看他从容的点住女皇几处大穴,护住她的心脉,然后抱紧了她,转头对他淡淡的说,
“孤送陛下回皇帐,秋风渐起,殿下也请快些更衣,以免染上风寒。”
说完不等他答话,便护住女皇上马绝尘而去。四周围的侍卫目送他远去良久才醒悟过来,陛下,竟然就在他们眼前被带走了。
这事转瞬之间就发生了,澈突然想到,眼前这些侍卫该都是上弦亲征成国时所重用的心腹,如今护驾不利,军部那边如果追究下来,是都要撤职查办的。把这些人撤了职,又会有谁来补这些御前护卫的缺呢?
禁中护卫事关重大,他隐隐有些不安,难道……大变将至?
又一阵秋风拂过,他心里冷不防打了一个突。但愿一切都只是他杞人忧天。
只在他心念电转这片刻工夫,太子殿下便匆匆赶到。
“澈殿下,陛下如今何在?”
刚刚下马站定,便出声询问。澈看着晨曦那张年轻英俊的脸,其上毫无慌张神情,一味的淡定从容,若不是才见他对上弦温柔如水真情流露,连他都可瞒过。
这样的人若是当真要与竟王殿下相争,只怕这胜负之数,犹未可定。
“刚刚皇夫大人来过,说是要送陛下回皇帐,殿下若是不放心,哀随殿下一同去皇帐探视如何?”
这位太子殿下想必是一定会去皇帐的,如今竟王殿下正在那里,说不得是一定要陪他去这一趟的,若是他真的有什么异动,与竟王殿下碰面总会流露蛛丝马迹,也好早做准备。想到这里心不由一紧,若他当真要……那位女皇陛下,不知将会如何伤心。
此时前去取衣物的侍卫正好回返,澈更衣一毕,便随晨曦去了上弦的皇帐。
他们一行人刚一下马,皇帐前待命的内侍便即刻下跪,口呼千岁,
“两位千岁,陛下染了风寒,皇夫大人正在为陛下驱寒,任何人不得入见,千岁若想谒见陛下,请明日再来。”
澈见晨曦听到皇夫大人正在为陛下驱寒这一句,手忽然握紧,眼神片刻悲伤。然而一瞬之后,便恢复平静,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
“既如此,就不打搅陛下和皇夫大人了,孤明日再来。”
说完转过头来,微笑着对澈说,
“殿下今日也不慎落水,请回帐休息吧,免得染上风寒。”
独孤澈很是莫名其妙,驱寒,有哪门子驱寒是任何人不得入见的?
但看太子殿下竟然被这个古怪的理由给阻住,心知此中必有什么关节乃是他不曾知晓的,也就当即告辞离去。
萧默然本来是被礼官们拦住要在太庙中行斋戒。田猎虽然是督促全国上下不得荒废武事的重要仪礼,但因累及生灵有伤天和,依照祖制皇夫必须留在太庙为田猎的女皇陛下祈福。然而他今日总觉心神不宁,却又说不上来为什么。
直到礼官来侍奉他沐浴更衣,他见了那一池的水,才忽然想到,猎苑那里有一座湖。连发也来不及束便匆匆赶来,哪知还是迟了一步。
她不慎落水,邪寒入体引发旧伤,若是他再迟片刻……
这个什么狗屁祖制,皇夫要留在太庙中斋戒,皇贵妃却可以陪女皇游猎,陪便陪了,居然会陪到失足落水累她旧伤发作。
他本来有安排人保护她的,可是她身边围了一群酒囊饭袋,他的人反而不能现身。这一年他小心安排,就是怕被林无语那妖道言中,没想到还是算漏了。
怀中上弦兀自牙关紧咬,脸色发白,连唇都毫无血色,只余淡淡一抹粉。
轻轻吻下去,听见帐外晨曦和独孤澈前来求见,被内侍拦下,说他要为弦儿驱寒,任何人不得入见。
不知此时那位太子殿下是何反应?
要为她驱寒,他只会一个法子,就是这位晨曦殿下请来林无语那个妖道交他的法子。
敦伦之礼,本来是人生至乐。可是如今她一身冰冷,好像随时都要……
只为她要当女皇,他算漏的又岂止是这一次?也罢,如今机会算是来了,这女皇,她终于可以不用再当了。
秋狩(三)
第二日,独孤澈决定前去求见女皇陛下。她会落水乃是因他而起,实在没有道理不闻不问。何况昨天的情形,似乎并不是感染风寒那么简单。他不明白何以女皇陛下只不过是落水而已,却会脸色苍白昏死过去,心里一直有一点担心。
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求见,为的居然是这种原因。
没到皇帐跟前,远远就见太子殿下和几位不认识的大人立在帐外,几位内侍侍立一旁。所有人这样直挺挺的站着,一动不动。
翻身下马。牵马走了过去,想与太子殿下叙礼。太子殿下想是听到了声响,回过头来看见了他,轻轻摇头,示意他免礼。倒是旁边站着的几位大人和内侍先向他行了跪拜之礼,
隐约听皇帐中皇夫大人有些不耐烦的声音,
“让他们先回去,陛下昨日染了风寒需要静养,不能见众位大人,有什么事向监国的太子殿下奏也是一样的。”
内侍在说,
“大人,太子殿下也在帐外求见。”
沉默片刻,便听皇夫大人说,
“请太子殿下一个人进来,别的大人先让他们回去。”
不一会儿,内侍走出来宣了皇夫大人的懿旨。
宣完看了澈一眼,想是没料到这片刻工夫又多了个人出来,
“贵妃殿下请稍候片刻,臣这就去通秉。”
太子殿下跟着内侍进了皇帐,诸位大人求见不得,似乎很有几位颇为不忿,却又无可奈何,唯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几近无声的骂了一句,
“祸国妖孽。”
他身边几位大人听了这一句,似乎大是惶恐,纷纷向他使眼色,有一位轻声提醒,
“诸大人,咱们快些回兵部去吧。”
那诸大人大约也警觉自己失言,似有深意地看了站在一旁的澈一眼,眼神分明在说,里面那个是大妖孽,外面这个是小妖孽。
大人们很快就策马离去,只剩澈独自在帐外等待。
兵部的禇大人,那必定是续魏浩然出任兵部尚书的禇知非大人了。他出身寒门,乃是科举入仕,可说是皇夫大人为摄政王时一手提拔起来的,居然对皇夫大人怀有如此大的敌意。祸国妖孽,若那一位真的是祸国妖孽,月尚只怕早已不复存在了。
如今看来,岂只是南北月尚的两派士族把这位皇夫大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连庶族出身的官员们对他也似乎很是慎介。
难道是当年摄政王殿下手段太辣,树敌如此之多,连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人都生了异心?若真是如此,这位皇夫大人当初当真是一点退路也没留,做得太绝了。澈想到禇大人临去时那一眼,心中一动。或者,不全是为了摄政王如何,连他这个孑然一身来到月尚的人质都一并提防,只是因为他们同是她的丈夫吧。
这些大人们或者觉得,若是以后女皇陛下有什么行差踏错,自然是因为他们这两个妖孽。想到这一点他本该生气,可不知为何,只觉得有趣。
她是他们的陛下,且又温和可亲,宦海沉浮大半生的老先生,心,自然是要往她那里偏的。
只是,兵部尚书对皇夫大人是这样的态度,那……
想到昨天见到的那些,心中又有些不安。事情千万不要是他猜的那样,否则,她就要伤心了。
他这边心念电转,那边刚进去通秉的内侍已经出来宣他入内了。
进得帐内,四围安安静静一个人也没见到。
侧耳倾听,屏风后面有呼吸声,想是皇夫大人和太子殿下都守在屏风后陛下的床边。这帐内连个侍臣也无,他没料到是这种局面,想举步往屏风后面去,可是无人指引又不好贸然闯入。正踌躇之间,听到女皇陛下的声音在轻轻说,
“澈殿下来了吗?请进来吧。”
原来女皇陛下已经苏醒过来了,他心头的一松,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