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独自走近,看那背影竟似是个女子。
那女子听得她的脚步声,甚是警觉,利落的站起转身,看动作竟是会武的。上弦本能的停下脚步,全身戒备。
待看清那女子的脸……,
不对,有什么事情不对,上弦不知为何忽然恐慌起来,直到那女子惊喜的叫出来,
“公主殿下,你已经长得这般大了。”
脸上笑容盛放,话出了口才发觉不妥,改口说,
“不对,应该叫陛下了。”
说完便要行跪拜之礼。上弦迈过去一把扶住了她,
“柳姐姐,是你吗?”
那女子仰起脸来又是一笑,
“臣已辞官多年,没想到尚有机会再见陛下。”
上弦听了这句,知道她果然就是当日她和萧默然出行遇刺,理应已经殉职的侍卫,心不由得越跳越快。
“柳姐姐,你当初为什么要辞官呢?你辞官了,那你知道黄叔叔现在在哪吗?他和你一起辞官的?”
柳行云多年不见上弦,尚有些激动,以为上弦也是如此,并未发现她的不妥,有些奇怪的问,
“陛下不知道吗?臣辞官,是为了和黄护卫回家完婚,我二人当日是一起辞官的。”
“那黄叔叔呢?他现在……好吗?”
上弦听说他二人是一起辞官的,只觉得脑中轰的一下炸开,但仍不死心,接着问。
柳行云爽朗的笑了,说,
“他这次没有随我一起到尚京来,往另外的方向去了。陛下还不知道吧,我们俩现在开镖局,这次我来也是为押一趟镖才到尚京的。若是他知道这次可以见到陛下,一定会推掉那笔生意,和我一起来。”
上弦是不知道,不知道他们现在开镖局,甚至不知道他们还活在世上。
今日是大白天遇鬼了,那个鬼居然是,居然是……
强迫自己定下心神。柳姐姐什么都不知道,不能让她察觉到。有些事她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接下来上弦有强自镇定,询问了一些柳行云的近况。然后告辞离去。
依依送她和胡海平快到门口时,她终于忍不住问,
“依依,你说真的是,当初真的是父皇和母皇他们……,他们设的计吗?”
依依面露难色,
“这个,臣不知,如今只知道柳行云二人并未殉职,而是在事发当日离职而去。陛下也看出来了吧,柳姑娘对那件事毫不知情,陛下你还要臣再查下去吗?”
“不必了,依依,这件事再也不用往下查了,你说得对,有的事还是永远不要知道的好。”
还有什么好查的?她再蠢,也知道当时是发生什么事了。
“陛下,你答应过臣的事……”
依依欲言又止,表情微有担心的看着她,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
上弦先是一怔,以为她又要说不要为难萧默然的话,事到如今她那还有可能去为难他?稍稍转念,才忆起当初答应依依的是不为难自己。
努力对依依微笑,想说绝不会为难自己,没出口就被依依截住了话头,
“陛下,臣就送到这里。”
嘴里虽然说着告辞的话,依依的眼神却仍然有着担忧。
她也知道,其实,依依不是要听她说,而是想看她做。她,不会再为难自己了。
身旁的胡海平没头没尾的听了她和依依的这几句话,一头雾水。但他见上弦面无表情,脸色发白,并没有开口动问。
回宫之后,上弦没有如往常那般先去琼华殿批折子,直接就去了乾宁宫。
他正在看书,听见她到了,也没有抬起头来。
看着他静静坐在书案前的身影,她忽然鼻子一酸,眼眶就热了起来。心里有好多话想问,想问他为什么,为什么……
不对,不对,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她只是觉得自己受骗了,上当了,却说不出来他骗了她什么。
怎么会这样呢?站了好久,她都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他,看着他……
他看完了摊在面前那一页,抬起头来看着她,
“弦儿,怎么了?”
她还是呆呆的站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看她没有反应,他皱了皱眉,
“弦儿,你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折子批完了吗?”
听了他这一句,她的眼泪无声无息就掉了下来。
“默然哥哥,我今天见到柳姐姐了。就是那天我们出宫遇到刺客,母皇说已经殉职了的柳姐姐。没有殉职,她是辞官回家成亲,根本就不知道我们遇刺的事。她没有殉职,黄叔叔也没有殉职,默然哥哥,是父皇母皇他们设的计,要试你对不对?”
萧默然看了她一眼,脸上漠无表情,没有说话,把书收了起来,转身放到书架上去。
上弦突然冲了过去,趁他转身,从他身后拦腰抱住了他。他身体本能要闪,却又迟疑一霎,被她抱了个结实。
“默然哥哥,他们要你给我当太子太傅,是许了什么给你?是不是说,只要你肯给我当太傅,就借兵给你复国?父皇他走的时候,要你当摄政王,他是拿什么要挟你的?你……告诉我好不好?”
说到最后,语带哽咽,眼泪一颗一颗滚落他的后襟,淡淡晕开。
萧默然听了她这一句,什么也没说,静静站着任她哭完。
该知道的她都已经自己猜到了,还来问他做什么?
当初他重伤初愈,泓溟女皇来跟他说要立上弦为储君。
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句,
“世子殿下,只要你答应助她顺利即位,朕愿倾力助殿下复国。”
有机会复国当然好,可是,
“陛下,非是臣要辜负陛下美意,实在是长公主殿下自己没有为帝的意愿。”
做她的伴读,她的性子他最是明白不过,连为帝的志向都没有的一个小姑娘,如何能当皇帝?他当然想复国,可是,什么办得到什么办不到,还是分得清楚的。
“如果弦儿她愿意呢?”
泓溟女皇当时目光流转,温柔浅笑,用这一句将他问住。
如果她愿意,他能怎样?可以复国,他高兴还来不及,当然没有异议。
那天,女皇要他站在琼华殿的屏风后面。
他全都听见了,听见女皇这样哄她,
“弦儿,等你长大以后愿意当女皇吗?”
她,不愿意。
可是,女皇接着问,
“弦儿,如果有机会你可以帮到那些那些难民和伤兵,让他们再也不用逃难,不用上战场,你愿意吗?”
想也没想,她就说愿意。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愿意的,是怎样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从那天开始,她的身边没有盟友,只有仇敌。
虽然心里知道这是不行的,她,怎么能当得好皇帝?可是那时女皇陛下肯出兵,别说只是要助她即位,便是要他去摘天上的星星,也先答应下来。
他本以为,助她顺利即位云云,无非一个幌子,有两位先帝在,哪轮得到他出手。他们真正想要的只是个替罪之人。朝堂上两派世族盘根错节,两位先帝要拿他们开刀,却又担心逼得太急,狗急跳墙。所以,交给他这个无依无靠的丧家之犬就好了,做成了,自然皆大欢喜,不成,杀了平朝中世族的愤也不可惜。
若只是如此,那倒没什么难的。
起先两位先帝都还在,户部尚书,内阁首辅,和陈之航,魏浩然之流斗法,实在是算不得什么难事。
哪知道……
泓溟女皇竟然会病故,黎皇也跟着说走就走了。
由他来助她即位,这话竟然是要当真。
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她的摄政王。要他教小猫变成老虎,真是太看得起他了。可是,办不到也得办,黎皇亡故由她继位,不管他愿不愿,她已经是女皇了。
她问让他当摄政王,她父皇是拿什么要挟他。她以为林怀安整日呆在凤藻阁,真的只是在修史?徐采薇这些年来称病不朝,的确是在家中养病?
只不过,伏这两笔暗线,黎皇并不是要要挟他,而是做给一直在竟国等他还朝的王叔看。是要告诉王叔,如果他在月尚有什么风吹草动,竟国一定会先蒙其害。
至于他,哪里还需受要挟?每天早朝回来看着她,除了担忧焦虑,他早就没有心思想别的事了。
她问当初遇刺,是不是两位先帝设计试他。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事情已经这样了,再问这些有什么用?
他不知道是不是两位先帝设的计,也从来不想追究这件事。既然木已成舟,追究下去于事无补,何苦自寻烦恼?
背后的她已经渐渐止住了哭。
其实她想大哭,想大叫,想问他为什么什么都不说,故意引诱她胡乱猜测,可是哭不出来,叫不出来。
他是从桃树下拉她起身的默然哥哥,是在刺客剑底救出她一条小命的英雄,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太傅,是朝野内外无不闻名色变的摄政王。他从一开始就是她的保护者,她的偶像,她的神。她只知道理所当然地接受保护,听从吩咐,无条件的信任他,崇拜他,还有……敬畏他。完全忘记了,他是只身一人来到月尚,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一介凡人。他也有逼于无奈,不得不为的时候。
上弦的鼻子还有些堵,但总算忍住了眼泪。
他还是背对着她不说话,也没有转身的意思。
她……明白了,他不想让她知道的事,就算问他也是没有用的,他什么都不会说。
深吸口气,强迫自己松开了抱着他的手,说,
“默然哥哥,不打搅你看书,我批折子去了。”
想转身离去,忽然听见他说,
“弦儿,先别走。”
他转过身来,凝视她的眼眸,见她脸上尚留有适才无声落泪的痕迹,伸手用拇指擦去她眼角的泪痕。又看了看她浑身上下,确定仪容没有什么不妥,才拍拍她的肩,说,
“好了,你去吧。”
就在他的温柔注视下转身,上弦只觉得心里紧,眼眶发热,又要落泪了。轻轻深吸口气,尽量从容的离开,可是一想到他正柔情如水的目光,送她离去,背上又起了一层战栗。
接下来的时间,她一直没有办法专心,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着,她,一直都在冤枉他。
“姐姐,怎么了?”
听到晨曦的的问话,她知道自己又走神了。
打点起微笑,
“没什么,晨曦,你刚刚说到哪了?”
晨曦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再多问。明明他不可能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上弦却觉得他似乎知道了些什么。
其实,就算他真的知道了什么,也没关系的。心里这样想着,她也就释怀了。努力收束心神,专心听他讲。
处理完公务,上弦照例先去陪独孤澈。
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独孤澈也察觉,她今天有点不一样。说不清是哪里不一样,不过,可以肯定她是高兴的。
她高兴,总是好的。
看她虽然仍然不太会笑,神情有些僵硬,但目光举止似乎是比往日轻松自然,难道是有什么心结解开了?
独孤澈心中一动,隐隐有些觉得,也许,太子殿下也好,皇夫大人那边也好,不用他来担心了,她自己会处理得很好。
夜里回到乾宁宫,用完晚膳,沐浴完毕,上弦鼓起勇气拉住萧默然的手,低着头,用小的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轻轻问了一句,
“默然哥哥,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亲你一下。”
好不容易把话完整地说出了口,上弦只觉得脸烫得好像要烧起来了,身体忍不住地颤抖。她越是想不抖,越是抖得厉害。
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萧默然才勾起她的下巴,轻轻吻了她一下,顺势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
那天夜里,他用温柔的行动告诉了她,她……绝对不止是可以亲亲他而已。
惊变
那日回到坤安宫,他在看书。
她一直知道坤安殿里幕天席地的红色,很适合陪衬他。可是回来见到他,虽然只是一袭白袍,长发披散的坐在那里,甚至眼神专注于书册,根本就没有看她,她也会忍不住心怦怦直跳,有些手足无措。
喜欢看他,就算只是站在这里,远远的看着他,她,也是快乐的。
可是今天,她想做一件事,不能只是站在这里,在心下暗暗给自己打气,走过去从身后抱住了他。
“弦儿,怎么了。”
想到那件事她有些害羞,把脸藏在他背后,小声地说,
“默然哥哥,今年大河发水,没有人逃难。”
话出了口,她静静地等着,今天他会不会,会不会赞她一句?
想到这里,刚刚鼓足的气好像都不在了,心又开始怦怦得跳了起来。
萧默然闻言一怔,转瞬就明白了,她指的是今年发生的洪灾。
月尚大河虽然年年发大水,但今年尤其严重,不只沿河两岸,全国各地的郡县因此而绝收的不在少数。
没有人逃难,虽只有五字,但其中牵连之广,凡举巩固堤防,开仓赈灾,减税救人,遏制疫病,是任中哪一个环节都出不得错的。否则,就是尸横遍野,官逼民反……。月尚立国二百余年,尚无一位先帝敢夸此海口,而今,她,做到了。
其实不用她来说,他得到消息只怕比她还快。这一次她的确做得很好,比她自己以为的还要好。
他……该夸夸她。
把她从身后捉到前面来,搂进怀里,看她脸已经红到耳根,却还壮着胆子盯着他看,眼中满是希冀。
她,很想听到他的夸奖,这件事他一向都知道。
忍不住笑了出来,亲了亲她的脸颊。
要夸奖她的话到了嘴边,却忽然堵住。不喜欢她当皇帝,尤其不喜欢她当称职的皇帝……,这两年看着她决策也好,用人也罢,全都没有出过差错。
不止陈之航李秉章之流不敢轻举妄动,就连以前对她颇有敌意的内阁辅臣们,也渐渐的向她靠拢。她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似乎真的没有捅出什么漏子,居然就这样平平顺顺的过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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