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声音,带着些英伦发音的生疏,是邵迟。
邵迟拿起那半根燃着的烟,又往嘴里深吸了几口,才按到垃圾桶上面,轻捻了几下掐灭火星。霍音见过很多人抽烟时的样子,当然也见过梁淮则的。大概是那些年救死扶伤的经历,梁淮则抽起烟来的时候,眼神多是温柔而平静的。而邵迟站在她面前抽烟的时候,霍音脑子里能够反应出的,就仅剩下危险二字。
“哦……原来是霍小姐啊。”邵迟身着米色的针织衫,笑容慵懒。他缓步走到楼道口的窗台边,信手打开:“我忘了,霍小姐有哮喘病,闻不了烟味。这样说起来,倒是我做了坏事了。”
霍音打断:“邵医生,你是怎么知道我有哮喘病的?”
邵迟脚步微滞,大概是作为一名卓越心理医生的优秀反应能力,让他在半秒之后,就迅速回应了霍音的问题:“哦,这种病可以算得上是富人病,空气里多一点杂质就要死要活的,这样的临床表现曾经让我印象深刻。所以听见别人提起你有哮喘病的时候,我一下子就记住了。”
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霍音想都没想,就直接说了出来:“是因为白微娆,所以才让你印象深刻吧。”
“是谁告诉你的。”一瞬间,邵迟的声音像是结上了一层寒霜。
“邵医生是白微娆的亲哥哥吧。”
“是谁告诉你的?!”邵迟怒意毕现,又反问了一遍:“是不是梁淮则告诉你的。”
明明是疑问句,语气却是万分的笃定。
还没等霍音回答,邵迟就蓦地笑了起来。冰凉的笑声回荡在楼道里,像是一场漫长而惊惧的恐怖电影的开端。他回过身,用讽刺的目光扫向霍音:“我倒是很想知道,梁淮则是怎么告诉你的。他除了告诉你,白微娆是我的亲妹妹,还跟你说过什么?”
“他只跟我说了,你是白微娆的哥哥,亲哥哥。”
邵迟顿了顿:“那他有没有告诉过你,白微娆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不懂邵医生你在说什么?”霍音皱眉。
不知道为什么,邵迟所说的这些事,霍音下意识地不想听,下意识地想要逃避。
邵迟像是看出了霍音的躲闪,他也没有直面拆穿,只是冷厉地笑了笑,之后款步走到霍音的面前。尖锐的皮鞋踢踏在地砖上,像是震颤在霍音心上的跳动。
他低下头面向霍音,与她仅隔开了几厘米的距离。他目光挑衅:“既然他不告诉你,那就让我来告诉你。梁淮则是罪犯,而白微娆是个叛徒,彻彻底底的叛徒。”
“恰好,叛徒和罪犯——很配。”
邵迟抛下这句话就走了,空旷的楼道里只剩下霍音一人,凌乱的思绪难以整理,像是无法连接的线头。
**
因为邵迟的话,霍音郁郁不振了一上午。午间在茶水间泡茶的时候,险些被开水烫到了手。午休过后回到办公室,霍音仍是心有戚戚。
叮铃铃——
电话突兀地响了起来,霍音放下水杯去查看来电显示,才发现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她犹豫了一下才接起来:“喂,您好,请问您是……”
对方开门见山地打断她:“霍小姐是吗?我是梁淮则的母亲,周温雅。”
霍音愣了半响,才反应过来:“是伯母啊,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不知道霍小姐有没有空,我现在在你们诊所楼下,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邀请你到附近的咖啡厅坐一坐。”
周温雅的声音雍容而优雅,让人没有拒绝的理由。
“好。”
就这样,霍音鬼使神差地下了楼,鬼使神差地和周温雅见了面。
那天在梁家的时候,霍音仅是在百米外观察过周温雅的长相,当时她给她的感觉也仅仅是温柔大方罢了。现在她真的坐在她面前了,霍音才突然发觉,近距离看的时候,周温雅倒是少了点人如其名的温柔,反倒是多了点强硬的气质。
周温雅转动了一下咖啡杯,杯壁与杯垫的碰撞间,发出了清灵的脆响:“霍小姐,你真的是长得很像她。”
“好像所有人都这么说。”霍音勾了勾头发,静笑。
每个见到霍音的人,都会提及白微娆。曾经,霍音确实心里有疙瘩,但时间长了,久而久之地就习惯了。就好像白微娆的名字,本身就是镶嵌在她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听说,你前些年就已经嫁给他了是吗?”
“嗯。”
他们俩人结婚的事情是互相瞒着家里的,当初并不是因为怕被不认可所以选择隐瞒,而是因为从这场婚姻刚开始的时候,两人也仅仅是靠一个口头契约来维持着的。
周温雅淡然一笑:“白微娆去世以后,我已经很难看见他对哪个女人这么上心过了。我可是记得,他前些年跟好些女明星都闹了绯闻,特别是那个……白沐瑶。”说道白沐瑶,周温雅顿了一下,特地抬起头来看霍音:“你别误会……那个被他捧红的戏子白沐瑶,其实是白微娆的堂妹。而他,不过是代替她照顾她而已。”周温雅从小沿用的就是大家闺秀的教养法则,连带娱乐圈的女明星也被她统称为戏子。
“梁淮则以前跟我说过白沐瑶的事情。伯母,我并没有误会。”
周温雅的目光里半是赞许,半是打量:“这样看来,淮则那孩子,真是对你上了心了。他从小就是个乖孩子,除了遇上白微娆的时候不太理智,现在倒也算是回过头来了。现在吧,你们也已经结婚了,慕尧的病也慢慢好起来了,一切也总算重新踏上正轨了。”周温雅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听说……霍小姐的家境不太好是吗?”
霍音觉得,周温雅似乎话里有话。但她还是认真地回应了:“嗯,家里早年住在乡下,近些年才搬到了枫南市里来。”
“要知道,像霍小姐这样的家境,配我们梁家,虽说并非天壤,但还是稍有差距的。”周温雅单刀直入。
“伯母想说什么,尽管说就好了。”
霍音的直白,倒是让周温雅有些认同:“霍小姐,我并不反对你跟淮则在一起。毕竟,他是我的儿子,只要他喜欢的,我多半还是能接受的。但是你要知道,淮则的父亲并不一定能接受你。因为……你的长相和她太像了,而淮则的父亲恰好很讨厌她。”
“所以,伯母想表达什么意思?”霍音也开门见山。
周温雅慢慢地勾唇,拢成一副温婉而又带着威胁性的笑:“你知道的,我们梁家就淮则一个儿子。至于……那个女人和她的女儿,充其量也只不过是分个一点油水罢了。你也看到了,因为白微娆的事,淮则和梁成涛的关系很不和睦,我想让你做的,就是让淮则好好的讨好梁成涛,让梁成涛在有限的生命里,把所有的财产都交给淮则。至于那两个女人……”
周温雅眼神微眯:“无论她们的油水是一缸还是一层,我都要剥削地干干净净。”
这一刻,霍音突然开始理解,为什么梁淮则那天会说,生活在那个大宅子里的人,都是外表光鲜,但内里却是*溃烂的。今天,周温雅倒是让她长见识了。
霍音搅了搅咖啡,一副兴致恹恹的样子:“伯母,对不起。我想我办不到。”
周温雅淡笑,从桌子底下抬起手,覆上霍音的手背:“霍音,你可以的。白微娆死了整整五年,你是唯一一个真正走进他生活的女人。只要你愿意,就没有办不到的。”
祖母绿的宝石镶嵌在周温雅的无名指上,翠绿色的光环,雍容华贵。周温雅紧了紧握住霍音的那只手,信自说道:“白微娆死了五年,淮则也过了五年天昏地暗的生活,看到你的出现,我是打心眼里地为他感到高兴的。他曾经为了学医,毅然决然地跑去了国外,甚至连他父亲切断了他所有的生活来源他都不管。淮则从小没吃过什么苦,我舍不得他就去偷偷给他塞钱,结果他却一分钱都不愿意收,说是要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出自己的事业。我曾经以为,世界上不可能再有任何事情能够撼动他对医学的那一份执着的,结果白微娆出现的时候,一切都颠覆了。”
“其实,很早以前就注定了,白微娆是不能跟他在一起的。可他却偏不信邪,明明无意中知道了一切,但却还是义无返顾地选择了隐瞒。从他下决心选择瞒着白微娆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的儿子已经为白微娆这个女人,疯了。”
脑子轰隆隆地在震颤,像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记忆一样,空洞地不像话。霍音迟疑许久,才慢慢吐出了那句话,连语气都是颤抖的:“所以,白微娆的死……和梁淮则有关是吗?”
周温雅没有直面回答,只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白微娆的死,我很愧疚,但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有人选择隐瞒,有人就越是难以承受真相。”
周温雅的话,让霍音满头雾水。似乎很多事情,并不是像梁淮则所说的那样意外,似乎都是有因有果,另有隐情的。她刚想问周温雅有关白微娆之死的事,周温雅却已经率先一步开了口。
“霍音,白微娆的事,你不知道远比知道来得好。做个明眼人,不如做个瞎子。”周温雅收回手,两手掌交叠,动作高贵大方:“其实,世上所有世界都是一个环,环环相扣。有人报了冤孽,就必定有人要偿还。有句古话不就是那么说的吗……”
“父债子偿。”
“这是什么意思?”
霍音的眉头拧成一团,她正想再次发问,却蓦地被一双手给阻止了。
微凉的手指覆上霍音的手背,而后紧握,触感温柔到像是一汪直接注入心底的甘泉。霍音很熟悉他的温度,因此他握紧她手背的那一刻,仅凭温度,她就认出了他。
“淮则,你怎么来了?”周温雅意外。
梁淮则连星点的目光都没舍得赠送给周温雅,他只是稍微用力,就直接将霍音拽出了卡座里。说是拽,但实际上却是极尽温柔的。
霍音还没来得及跟周温雅告别,就已经被梁淮则拉到了转角的接口。
没有任何开场白,他只是眼神灼灼地望着她,深褐色的曈眸里浸润着浓厚的感情。他伸出手捂住她的耳朵,说:“霍音,不要听不要想不要看。别人告诉你的,什么都是假的。”
“只信我一个人好吗?”
“好。”
没有一丝犹豫,只要他问,她就愿意相信。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信任感。
梁淮则见她点头,终于卸下了满身的戒备,温柔地低下头亲吻她的额头。
那一瞬间,漫无目的的熟悉感忽然席卷了霍音的所有思绪,眼前天旋地转地像是经历过了一场浩大的地震。脑海里开始有凌乱的画面在闪现,而那幕景象与他们现在相处的情况——如出一辙。
唯一不同的是,画面是在冬天,而他们正处初夏。
画面里也是一男一女,男人一身深灰色的大衣,背影与梁淮则极为相似。少女则是一身淡粉色的格子外套,脖子里围了个围脖,整个脸都堆在了里面,也看不出容貌。
男人伸着冻得通红的手掌,捂在少女的耳朵上为她御寒,时不时还要弯下身偷吻她几下。少女只是笑,却也不阻止他,依稀能够看见的,少女的小腹是微微隆起的。
少女笑得很甜。
明明霍音能够看得出她在笑,却一点都没办法看清她的样貌。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次日,即是周末。
舒晴打电话过来说很久没看见梁慕尧,让霍音把梁慕尧带上一起去她店里玩玩。霍音恰好没事,就带着梁慕尧一起出去了。结果刚出家门口,就跟梁淮则撞了个满怀。
梁淮则顺势就抱住了她,霍音愣了一下,顿时涨红了脸。偏生梁慕尧还睁着大眼睛在站在旁边,一脸皎洁地望着霍音和梁淮则,倒是让霍音感觉无地自容了。
霍音推搡了梁淮则好几下,他才幽幽地放开,笑着问她要去哪儿。她也直言不讳,说是要去找舒晴。结果没想到,梁淮则倒也是顺理成章地牵起了她,抛了一句“正好我也有事要找舒晴”,就一手牵一个,一边是她,一边是梁慕尧,走出了家里的院子。
阳光沉沉地洒在梁淮则侧脸的阴影上,深邃而从容。视线稍往下移,就能看见和他如出一辙的梁慕尧,好看的样貌像是梁淮则的复刻版。
手掌里有梁淮则源源不断的温暖,霍音忽然觉得,要是时光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他们之间没有仇恨,也没有怨怼,只是一家人就好了。
轰——
当仇恨这两个字眼浮现在霍音的脑海里的时候,她惊出了一身冷汗。明明她才遇见梁淮则一年,明明她的家庭也与梁淮则的家庭毫无交集。然而这突然闪现的仇恨二字,却让霍音产生了质疑。
为什么……会是仇恨?
**
车子缓缓驶入商场的地下停车场,梁淮则为她打开车门扶她下车的时候,她才终于从出离的思绪里拽了回来。
“下来吧,我扶着你。”梁淮则微笑着朝她伸出手。
霍音抬起头,迟疑地望了他一眼。彼时,梁淮则的手还悬在半空,突兀而显眼。原本,霍音是该自如地递上手交予他握住的,然而在双手即将交握的那一刻,心底油然而生的排斥感,却让霍音蓦地偏转了角度,不落痕迹地收回了手。
她说:“不用了,我自己下车就好了。”连语气都是冰凉的。
等下车之后,霍音才发觉了自己行为的反常,忙不迭地跟梁淮则道歉:“对不起,我刚刚不是故意要撇开你的手的,只是一时间突然……”
“没关系,只要你高兴就好。”
他笑容依旧,温暖到像是三月里的春风,但这样温暖的春风,却一点都没法吹进霍音的心里。心底的猜疑感越来越重,重到霍音的呼吸都开始不能自如。从因为梁慕尧相遇开始,梁淮则起初对她的好感,也不过是源于与白微娆的相似。后来,结婚嫁他,也不过是走了个法律程序而已。而现在,他对她体贴细微,甚至带着些卑微的爱意,这样的感觉,让霍音难以承受。
换做以前,梁淮则对她的所有感情不过是源于不爱的漠视。而现在,他爱的克制又谨慎入微,就像是分分钟都会失去她一样患得患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