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邵迟和她的关系虽然不像是那天在梁家一般剑拔弩张,但仍旧是疏离有度的。今天,霍音硬着头皮去敲他办公室的门,也算是主动示好的一种方式了。
“邵医生,您好。”
邵迟瞥了一眼站在门口的霍音,说:“进来吧。”
霍音把崭新的白皮书摊在桌上,上面有她用记号笔勾划下的几处疑难问题:“邵医生,这一处关于心理重建方面的我还不太懂,可以麻烦你替我讲解一下吗?我的孩子他患有自闭症,所以我想尽可能的亲自医治好他。”
“你的孩子?”邵迟轻薄的笑:“不是继子吗?”
霍音有些尴尬:“嗯,是的。”
邵迟比霍音更擅长控制人类的心理,他往往能在分秒之内就掌握一个人的情绪。比如,他现在想让霍音尴尬,所以他只消三分语气,就能将霍音打压地无地自容。
“霍小姐这替身做的,可是真的快要把自己当成真身了。不过挺好的,我很是喜闻乐见。”邵迟薄唇抿成一条细线:“要知道,把自己置于越高处,可是会摔得越惨的。”
“谢谢邵医生教导,不过我自己的事情我自有分寸。今天我来,主要还是想跟你探讨一下学术问题,而非私人恩怨。”
邵迟执起笔,往霍音做了记号的地方重重地敲打了一记:“既然霍小姐没兴趣听私事,那就直接开始吧。”
“好。”
恢复工作状态的邵迟,少了点玩世不恭的讽刺,多了点身为一个医生的正直。有关霍音提出来的问题,他都悉数给出了回答,虽然霍音中途的多次提问令他产生了不耐烦的情绪,但是他仍旧是依次作出了最为完善的解答。
霍音稍一抬头,就能看见邵迟的侧脸,轮廓分明,眼窝深邃,像是镂刻地精雕细琢的雕塑。细碎的短发简洁而爽朗,层次分明。邵迟偶尔不经意的微笑间,竟然让霍音产生了一种油然而生的熟悉感,像是谙熟许久的画面感,又像是偶尔在梦中遇见的幻想感。
她情不自禁地说:“邵医生,你和她长得真像。以前在梁淮则的卧室里,我见过白微娆的照片。你和她虽然不是十成十的相像,但也至少有七分相似呢。”霍音淡笑,语气很是感慨:“基因的遗传真是神奇,居然能造化出这么想象的两个人……”
邵迟手中的笔被狠狠拍在桌上,砰地一声,轰然制止住了霍音所有未完的话语:“别在我面前提起这个叛徒。”他抬脸重重地剜了霍音一眼,像是要把她从眼前连根拔除。
霍音乘着他的怒火,故意问下去:“邵医生你每次都称她为叛徒,我倒是很奇怪,她到底背叛了你什么,才会让你恨不得把她拆骨入腹呢。”
擅长揣度人心如邵迟,霍音知道,她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轻易从他的口中套出话来的。但是,偶尔也是有例外的,比如在一个人愤怒至极的时候,即使是纯洁天使也会一秒变成恶魔撒旦。而她需要做的,只是把他逼到悬崖边缘,失去凡性定力罢了。
邵迟的拳头握得发紫。
她故意添油加醋了一句:“反倒是邵医生你,看起来更像是个叛徒呢。梁淮则毕竟也是你曾经的妹夫,我想……如果那天在梁家,我没有替他挡住那块玻璃,邵医生您应该会直接把玻璃插进梁淮则的心脏吧。如果白微娆知道你要杀她的丈夫,她一定会恨你的。”语气极端的讽刺,更容易把人逼上绝路。
“住嘴!”邵迟震怒,腾地一身从椅子上站起来,目光狠戾地盯住她:“她有什么资格说恨我?!”
“那你又有什么资格恨她?”霍音顶嘴。
“我当然有资格!”邵迟跨前一步,怒意蓬勃的眼神瞬间转化为寒冽刺骨。他像是洞穿了霍音的心思,微微讥笑:“你这样费尽心思的逼我,不就是想要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恨白微娆那个叛徒和梁淮则那个罪犯吗?”
“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做棵愿望树,提前满足你的愿望就好了。”邵迟伸手握住霍音的下巴,神情讽刺:“我不知道梁淮则是怎么告诉你,关于我对白微娆那个叛徒的定义的。他大概又是拿我父母一辈的恩怨来搪塞你,说我因为我母亲被许亦珍那个贱…人毁了家庭的故事了。”
攥住她下巴的那双手越收越紧,霍音觉得自己的下颌骨都快要被他捏碎。
邵迟冷哼一声,从鼻腔里窜出来的凉风,冷冽极尽:“是。我是恨白微娆和她那个该死的母亲抢了我的家庭,还抢走了我的父亲。但我更恨的是,她爱上了梁淮则那个罪犯。霍音你可要记住了,白微娆是个十恶不赦,活该死的人呢。”
邵迟将指节从她的脸上抽离,临挪开的时候,霍音看见他的指尖狭长,却泛着异常的白色。她知道,有些问题要是今天不问清楚,她一定会后悔。因此,几乎没有半点犹豫,她就质问出声:“你口口声声说梁淮则是个罪犯,但我能够看到的,全都是他对白微娆的好,对白微娆的无微不至,对白微娆的悉心照顾。你说他是罪犯,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原本邵迟是背逆着她的,在听到她偏袒梁淮则的话后,他迅猛地转过身来,狠狠地看着她:“你可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到现在还是一心一意地偏袒着他。那好,我也不拖延时间了,既然你想知道真相,那我就让你早点开始痛苦好了。”
邵迟话锋一转:“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恨梁淮则、恨梁成涛吗?”
还未等霍音回话,他已经先一步打断。
“因为,是他们梁家的人,害死了我的父亲白振清。”
霍音浑身一颤。虽然,她早就从旁人的只言片语里找到了蛛丝马迹,但是听到这个答案,她依旧是震惊的。
“哦,对了。”邵迟故意冷笑一声:“我只是死了个父亲,但白微娆可是死了父母一双呢。”
霍音脚步不稳,险些栽倒:“你一定是在骗我,梁淮则是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
“你说得对,确实不是梁淮则所为。但是……这可是他的父亲梁成涛亲手所做出的好事呢。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原原本本的解释给你听一遍好了。这样也好让你从你构造的梦想世界里,早点脱离出来。”
邵迟笑得得意:“十几年前,我的父亲白振清因为娶了我的母亲,从而步步高升。甚至还在我外公的帮助下,打通关系直到坐上了梁氏集团财务部总监的位置。我不得不承认,我父亲确实是个有能力的人,在一年不到的时间里,把梁氏集团的财政管理得井井有条。不过很可惜的是,他空有才能没有脑子。他曾经为了这个梁氏集团尽心尽力,却依旧抵不住别人的防心。就比如……梁成涛这个老狐狸。”
“什么意思?”
“不就是那个老道理吗?钱,外人管着是不能防心的,一定要自家人管着。因此,在我父亲上任两年不到的时间里,梁成涛迅速安插了他的亲弟弟梁成海,坐上了财务部总经理的位置。对了,他的级别还比我父亲高上一层。”邵迟的唇角微微上扬,抿成不屑的弧度。
在霍音的认知观里,又或是在梁淮则对她的表述中,从未出现过梁成海这一号人物。因此,邵迟话音落幕的当下,霍音就立即否定道:“你一定是在骗我,我看过梁氏集团的很多报道,但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听说过梁成涛的亲弟弟梁成海这个人。甚至连梁家的聚会上也从未听过,信口雌黄也不该是这样的。”霍音像是打心眼里地……不想听到白微娆与梁淮则的一丁点仇恨所在。
邵迟冷笑:“你觉得一个死人又怎么开口,又或者,一个被梁成涛全方面隐瞒的死人,又怎么可能被你知道。”
霍音退后半步,隐约中,她觉得可能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仇恨在蔓延:“梁成海怎么会死了?”
“自作自受。”邵迟慢慢地吐出这几个字,但对于霍音却像是一场漫长的折磨。他淡笑:“我父亲白振清就是在梁成海成为财务部总经理之后,才抛弃我的母亲邵颜,娶了那个夜总会小姐许亦珍的。”他的笑声里充斥着漫无目的的不屑,一点都没有隐藏:“呵,大概是因为那个贱…人和那个叛徒身上天生自带的霉运,所以才会让我父亲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垮了,自杀了。毕竟,我母亲跟着他那么多年,他做什么不是顺风顺水的,都是那个贱人!”
他顺手拿起霍音的那本白皮书,重重一扔,那股躁闷的响声震恸着霍音的鼓膜,几欲碎裂。每次听到邵迟用那样轻薄不屑的口气,说出许亦珍的名字时,霍音的心里总有些莫名的不甘在作祟。
心里本能的反应,让她不自觉地想要为许亦珍辩驳几句。然而,她刚准备开口,却又再一次被邵迟猝然打断。
“我母亲离异带我离开加拿大后不久,就从国内传出了白振清因为私吞公款而被商业罪案调查科调查的消息。我当时就觉得好笑,我那个像头驴一样,为了那个梁氏,愿意肝脑涂地的父亲,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所以……是被人冤枉的吗?”霍音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深黑色的瞳孔都快要炸裂:“是梁成涛,还是……梁成海。”
邵迟没有正面回应,只是不清不淡地陈述着:“梁成涛以为,他安插了他的亲弟弟在梁氏最重要的龙头区域,就真的能防备好所有人了。然而,他千算万算都没能想到,反倒是他的亲弟弟梁成海做了最大胆的事——私吞公款。”邵迟微笑:“听说梁成海年轻的时候是个地痞流氓,后来年纪大了才开始安分守己起来。梁成涛好面子,怕梁成海的事迹抖露出来丢了自己的脸面。于是就趁着防人的空当,把梁成海安插了进去。他以为梁成海已经改过自新了,却没有想到,他在担任财务部总经理的期间,迷上了赌博,钱输完了就开始私吞公款用来作为赌资。久而久之,资金就空出了一个大洞。”
“梁成海的事情,根本和白振清毫无关联。为什么到头来反倒是栽赃到了他的头上……”霍音的话,直落落吐出来,完全反应过来自己到底说了什么。等到话音落下半分钟后,她才慢慢的反应过来。
是栽赃,原来是栽赃……
邵迟转过身,从窗外而来的日光,在他身上顺利完成一次由明而暗的蜕变:“就如你所言,栽赃嫁祸而已。梁成涛察觉公司账目不对,第一个怀疑的人就是我父亲白振清。也因此,他毫不犹豫地就报了警。然而,在报警之后,梁成海因为害怕东窗事发,很机敏地就将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梁成涛。梁成涛虽然很后悔当时的报警行为,但他向来是个老奸巨猾的人。在梁成海坦白之后,梁成涛立即安排集团里的财务部,将所有亏空款项的责任人,全部推到我父亲白振清的头上。”
邵迟的指节攥得很紧,手背上的青筋根根爆出,暗青色的筋脉像是要从皮肤表层里挣脱出来,活生生地跳跃在空气里。
“我父亲被调查的那一天,就向警方坦白了自己的清白。因为对于梁成海一直有所怀疑,所以他也一五一十地告知了警方。他以为他没做过就能洗脱罪名的,然而,千算万算还是没想到,梁成涛居然会为了梁成海,为了他那些引以为傲的面子,硬生生地把所有罪名都推到了我父亲白振清的头上。”
邵迟一动不动地盯着霍音,嘲讽道:“后来的事,你也应该猜得到了,我父亲不甘受冤,跳楼证明清白。之后,警方开始重视这个案子,调查出了梁成海的所作所为。大概是因为天道轮回,万恶终有果报,梁成海在被公开起诉的那天,就因为车祸意外被人撞死了。”
“这可真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不过很可惜,梁成涛那个害死我父亲罪魁祸首,却因为是受害人,永远地逃脱了法律的制裁!从那时起,我就恨梁家的所有人,我恨不得让他们也亲自尝试一下失去亲人的滋味。”
邵迟淡漠地笑着,欺身走向霍音。暗灰色的眼眸里,有霍音看不懂的怒意喷薄上涌,像是要从瞳孔里溅射出来。
“白微娆不只是贱…人的女儿那么简单,她还是个叛徒,一个爱上她杀父仇人之子的叛徒。”
“你说……她怎么能不该死呢?我真是恨不得立刻就掐死她呢。”
邵迟的薄唇抿成一条笔直的线,一步一顿地走向霍音。霍音一时还难以从他那句‘爱上杀父仇人的儿子’里挣脱出来,从办公室中央到门口玄关,邵迟步步紧逼,霍音盲目躲闪。
之后,她看见邵迟的双眼带着漫无目的的恨意朝她涌来,由不得她有半分的退却,就像是现在要跟她做一个了断。
他唇线发紫——极为不自然的颜色,那种暗沉色,让霍音忽然产生了些不好的预感。她刚想开口问他怎么了,他却蓦地伸出手,一把握住了她的脖子。
“邵迟,你想干什么?!”被遏制住的脖颈,发出的声音都是躁闷的。
攥住霍音脖子的那双手没有再次收紧,他只是偶尔放松,偶尔用力,像是在对霍音进行着一场没有终结的摧残。
“对了。”他笑了笑,暗紫色的唇又更灰黑了一层:“我好像有必要跟你解释一下,白微娆为什么会去加拿大,为什么会去投奔我和我母亲。”
“那是因为在我父亲白振清死之前,就打算把她送往加拿大。但是她偏偏为了她那个贱人母亲,死都不愿意走。后来,那个贱人因为我父亲的死活不下去了,放了把火把自己和她一起烧了。我以为她们一了百了,死了也是干净,却没想到她居然活了下来。至于那个贱…人许亦珍就很正好死在了那场火里。”
不止连唇,邵迟的脖子都开始发紫,有一种垂死挣扎的即视感。
“之后,她辗转到了加拿大,投奔了我们。你觉得,我会让一个同父异母的所谓妹妹,进入我跟我母亲的家吗?在我眼里,她的血都是脏的。而我的父亲也是厚颜无耻,竟然会安排那个贱人的女儿来投奔我们。大概是因为他早已经算计好了一切吧,他自己的死,许亦珍的死,以及白微娆的去处。”
“不过他怎么算也不可能算到,他的宝贝小娆,居然爱上了杀父仇人的儿子。”
话音甫落,邵迟的手就蓦地收紧了。原本霍音还尚有呼吸的余地,现下,她即使大口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