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若把书放到桌上,缓缓站起身来,沈吟著走到关洲身边。关洲的视线跟著他慢慢地转动,眼巴巴地望著他,看上去十分可怜,全没了昔日扬州小霸王的傲气与风采。
兰若想了片刻,突然走到他身边低低地说了声:“对不起!”关洲一下子把一双原本就又圆又大的眼睛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愣了半晌,口吃道:“你……你你……你说什麽?”
兰若望著他不可置信的样子,叹了口气道:“这段时间我心情不好,冷落了你了,是我不对。”他想了想,又道:“要不,一会儿我请你到前面富贵酒楼吃午饭作为陪罪可好?”
关洲本就年轻,又没什麽心机,一听这话,方才要回家等云云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开心得一跳道:“你说话算话?”兰若含笑道:“我说话自然是算数的!”
关洲喜不自胜,蹦著跑了出去嚷道:“可以出去了,可以出去了!”他这段时间一直被关在後院读书念经,一步都没迈出去过,闷得难受得要命,要回家也只是想著出门透透气,兰若不过带他到酒楼吃饭,竟也能高兴得手舞足蹈。
兰若後知後觉地终於意识到自己把关洲带回来以後便一直关在了後院里,想想真是难为这个活蹦乱跳的小少爷了?兰若的良心一下子暴发了出来,忍不住自责了一阵,想著以後得多带他出去走动走动才好。
第七章
兰若是个比较大方的人,不仅请了关洲,连树儿也一并带上了。当树儿看到一大桌子丰盛的佳肴时,小心肝儿一下子长出了一对小翅膀,忽悠忽悠便飞到了兰若那头,无论兰若说什麽,他都点头表示十分的赞同。
关洲恨铁不成钢地看著树儿点头如捣蒜的奴才样,心里那个气啊,刚才能出门的喜悦全都烟消云散了,直把一盘子好好的爆炒腰花戳了个稀巴烂。
兰若和关洲几天相处下来,对他时不时就怒意满腔的习惯早就见怪不怪了,在心里默默为无辜牺牲的腰花哀叹一小会儿,神清气爽地提蓍吃饭。
树儿见那盘腰花自已还没吃到,便已经快要寿终正寝了,不知死活地劝道:“唉唉唉,少爷,你别戳了,那东西好吃呢。”关洲怒:“有什麽好吃的?你没吃过饭吗?”树儿见这头暴驴又发火了,不想做那白白灭火的人,端起碗离关洲远远的坐著,闷头吃饭。
关洲气得眉毛根根竖了起来,一双眼睛死死瞪著兰若。兰若被他“热情”的目光瞪得实在吃不消,敲敲碗沿道:“你不吃吗?”说著对著关小老虎宛尔一笑。关洲最受不了他的笑容,看著他灿如春花的笑颜,原本的满肚子气象漏了一般,忽地便无影无踪了。兰若又对他笑了笑,关洲默默地拿起筷子一口一口地开始扒饭。
兰若见他突然老实得象小猫,心里乐得要翻天,看他只顾著扒饭,也不夹菜,不由又皱了皱眉,提起筷子夹了一个蟹粉狮子头放到关洲碗里柔声道:“多吃点菜!”关洲头快埋到碗里去了,不明白自己为什麽突然脸烫得灼人,死不敢抬头,鼻子里哼了一声“嗯”,飞快地冲著狮子头咬了一口。
狮子头原名葵花献肉,相传隋炀帝到扬州观琼花,对万松山、金钱墩、象牙林、葵花岗四大盛景分外留恋,令御厨以四景为题分别制菜,御厨大展才艺,献出金钱虾饼、松鼠鳜鱼、象牙鸡条、葵花献肉四道名菜问世。
到了唐朝,郇国公韦陟设宴待客,府中名厨取巨大的肉圆子做成葵花形,以其形似雄狮之头,韦陟遂将此道菜称为狮子头,後狮子头一名流传至今,成为扬州第一道名菜。宋人诗云:却将一脔配两蟹,世间真有扬州鹤,赞的便是扬州的蟹粉狮子头。
关洲生於扬州,长於扬州,自小吃了无数种大大小小,口味各异的狮子头,富贵酒楼的狮子头也曾吃过,却从未吃到过这般滑爽嫩鲜的口感,他慢慢地又挑了一块送到嘴里细细地嚼了起来。
兰若仔细地看他神情,笑道:“这狮子头做得如何?”关洲点点头道:“好吃,肥而不腻,鲜而不淡。不知道是何方名厨做的。”兰若诡异地笑了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关洲愣了半晌,忽然领悟了过来,半举著筷子口吃地说道:“你……你……”兰若又夹了一个放到他碗中,缓缓道:“今日教你第一课,要做好一个商人,首先就是要对自己经营的产业熟悉,最好是擅长。”关洲点头道:“这个我懂,若是自己做什麽都搞不清楚,怎麽和别人谈生意?”
兰若淡淡道:“不仅要懂,更要擅长。比如这狮子头,会做的人很多,做的好的人也很多,可是做成我这口味的人却不多。原因就在於,我仔细地研究了它的制作方法,在原有的方法上又加了些以前从未使过的作料,使它更鲜美,更爽口。”
关洲沈思了片刻,抬起头来对著兰若一笑道:“我懂了!其实做什麽事情都在於用心,若是真正用心了,再难的事也能做得。”
兰若微微一笑,心想:脾气不好,聪明倒是真的!心里爱怜横生,不由自主摸了摸关洲的头柔声道:“快吃罢,凉了就不好吃了。”关洲的脸“刷”地一下彻底红到了耳根。树儿惊奇道:“这狮子头很烫吗?少爷的脸都烫红了。”关洲羞恼:“吃你的罢!”低头奋力咬狮子头。
三人正吃著,突听一个人“咚咚咚”地跑上楼来,嘴里中气十足地吆喝著:“小二,先上壶茶。”三人一起抬起头来,想看看这是何方神圣这麽威风凛凛!
那人举目一望,一眼看到这一桌三人,跳了过来:“关小少爷,你在这儿吃饭啊?”关洲哼了一声心想:废话,我在这儿不是吃饭,还能做什麽?嘴里问道:“阿四,你怎麽来了?赌债还清了麽?”阿四笑道:“你就喜欢揭人的短,那点子债早清了。现在我再也不去赌啦,在一个船上当小工,挣点儿钱过几年娶个老婆好孝顺我娘。”
关洲翻了个白眼道:“希望你真能改邪归正,也省得赵大娘天天为你操心。”阿四道:“我都已经改了,你放心吧。”他眼光一转,已瞥到兰若,微眯了眯眼,突地跳了起来道:“你……你……是你。”
兰若漫不经心地夹了筷青菜放进嘴里,淡淡道:“是我。你认识我吗?”阿四呆了片刻,又问:“你怎麽又回来了?”兰若道:“我为什麽不能来,这个酒楼就是我的,你说我该不该来?”
阿四“砰”地一下又跳了起来道:“这酒楼是你的?”兰若这下连答话都省了,直接点点头算是回应。阿四绝望的目光看向了关州,关洲不知道这两人过往有什麽恩怨,只是十分堵定,阿四除了喜欢赌钱外,人倒还老实,要说这两人有什麽纠葛,那兰若定是那狠的一方。他非常同情地冲著阿四点了点头。
阿四“啊”地叫了一声,旋风般地转身冲下楼去,正与端茶上楼的小二撞做一团,俩人滚葫芦似地纠缠著滚了下去,好不容易爬了起来,小二正要破口大骂,阿四已经撒腿冲了出去,活似大白天见著鬼似的,连头都没敢回。
关洲直直地盯著兰若,大有你不讲清楚我就一直盯著你看的决心,兰若被他盯得浑身发毛,只好叹了口气道:“其实也没什麽,一年前我来扬州,看到他老娘为了给他还赌债,帮人家洗衣坊洗衣服,结果不小心把主家的衣服搓坏了。老太太年纪一大把,被人在大街上指著鼻子骂,著实可怜。我看不过去,就替她陪了衣服钱,送她回家後问她为什麽这麽大年纪了还出来帮人洗衣服。老太太不好意思瞒我,就把自己这个不孝儿子的坏事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
关洲哈哈一笑:“你定是好好修理了阿四一顿。”兰若含笑点头。关洲道:“难怪他说什麽戒了赌了,原来是怕你打啊。”兰若道:“这种人,不给他点狠的他不会放在心上。”关洲拍手道:“好,好,让他改了这坏毛病。赵大娘总算能过几天舒心日子了。”兰若见他开心,自己也十分高兴。
第八章
三个人开开心心地吃完了饭,兰若提议到街上去转转,关洲乐得直想蹦,树儿嘴一扁:“我找李管事有事。”关洲不耐烦道:“就你事最多,去去去,你去忙你的事吧。”树儿一溜烟跑了,临走还不忘叮嘱关洲:“少爷,我要吃糖葫芦!”关洲瞪他一眼:“美的你!”兰若轻轻地笑,关洲眼一横:“还不走麽?”兰若忙道:“走了走了。”当先领路,两人大摇大摆地逛街去了。
兰若慢悠悠地闲逛,看著前面活蹦乱跳,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的关洲,情不自禁地微微笑了起来。
一年多前,他心碎神伤,满腹凄楚地一路行到扬州,原以为一辈子情爱和欢欣都随著三哥闭眼的瞬间一去不复返了,直到见著了酷似三哥的关洲。
一开始他只是疯狂地想去寻找三哥或许还在人世的痕迹,即至此次与关洲相处了一段时日,才真正明白两人只是相貌相似而已,性格实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三哥温和优雅,令人如沐春风,关洲却是活泼开朗,敢怒敢言。只不过,兰若觉得有一点两人是相同的,无论是三哥还是关洲都能让人不自觉放松心情,开怀而笑。
他慢慢地想著,不觉又想到三哥重病时,自己窝在他的床上,搂著虚弱的三哥,怎麽也不肯撒手。三哥大部分时间都在昏迷,偶尔清醒见著自己,总会慢慢对自己说:“八弟,小欢,三哥怕是不能陪著你了。”自己抽泣著拼命摇头,三哥叹了口气道:“我自己的身体还能不知道吗?小欢,你记著,我走了……你要代我好好活著。还记不记得扬州,你最喜欢吃扬州的狮子头了,我们说好一起去吃的。可是……你要代我去吃,要把各种做法的狮子头都吃一遍。小欢,不要再呆在这里了,这里不适合我的小欢。我的小欢应该拥有快乐的、无忧无虑的生活,三哥会在天上看著你、保佑你!小欢,不要哭,不要伤心,你知道的,三哥最见不得你难过。小欢……小欢……”
三哥无力的手抚到脸上,轻轻擦去滚滚而落的泪珠。自己紧紧抱著三哥,呜咽道:“三哥,三哥,小欢做的狮子头不好吃吗?”三哥微微一笑道:“好吃,小欢做的最好吃。”自己哭道:“既然好吃,三哥就要陪小欢吃一辈子,小欢不要去扬州,小欢要陪著三哥!”
三哥浑身一震,胸膛急促起伏,一只手吃力地捂住心口,竟似喘不过气来,自己吓得一遍一遍抚著他胸口助他缓过气来,三哥歇了一会儿急急道:“小欢,答应我,好好活著,否则,三哥便是死了也……”他说不下去,大口大口地喘气。自己的眼泪不受控制滑落下来,细细地将脸贴在三哥冰冷苍白的面颊上。
三哥缓过一阵又道:“小欢,不要害怕,三哥就是死了也会在你身边,你仔细瞧著,说不定哪天又见著三哥了。若是三哥不记得我们之间的事,你好歹要提醒我。假如小欢和三哥一起去了,我们下一辈子投胎不在一处,谁来提醒我们之间的感情呢?小欢,答应三哥,好好活著!”
这番话说得长了,三哥神志显得十分疲惫,勉强睁大双眼,焦急地望著自己。实在不忍心三哥如此强撑,哭泣著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了,三哥吁了口气,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昏昏地又睡了过去。
兰若慢慢地抬起头,望著碧蓝如洗的天空,三月的扬州天高气爽,微风轻轻拂过面颊,便是身处在闹市中,也能涤荡人心,洗去尘埃。
三哥去世後,兰若逃离家门,不久又被逮了回去,经过几番风风雨雨,便如一下子长大了一般,再不是以前那个天天偎著三哥,为一个狮子头撒娇耍赖的顽皮少年,他渐渐沈稳,渐渐冷硬,渐渐变得连他自己都不太认识自己了。管家李风目睹了他渐变的整个过程,常常背地里长吁短叹,只说著:“要是三王爷还在……”他听後淡淡一笑,心里却痛得翻天覆地。
兰若就那麽仰望著天空默默地出神,突然,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你怎麽了?”兰若觉得那声音温和清朗,浑似三哥,不禁一震,喃喃地喊了一声:“三哥。”另一个爽快的声音接了下去:“你怎麽哭了?”
兰若回过神来,终於看到眼前站了两个人,一个是睁大双眼,好奇地望著他的关洲,眉头微蹙,似是遇到了什麽疑难之事;另一人眉目温朗,身材修长,却是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此时手里拿著一块帕子正要递给他。
关洲皱著眉头道:“你怎麽了?这麽大的人了,竟然还哭鼻子?”兰若不自觉地擦擦脸,原来自己想得入神,眼泪早已滚了下来,不由一笑,暗想:居然还是控制不住!他笑了笑道:“什麽哭不哭的,象你这种小孩子才哭呢,我是被风迷了眼。”
关洲举著几串糖葫芦问他:“吃吗?”兰若摇摇头,对那陌生人一揖道:“多谢兄台好意,小弟不察,被风迷了眼,倒叫兄台见笑了。”
那陌生人见他不接帕子,也不生气,缓缓收回帕子,笑道:“今天的风太急了,我方才也差点迷了眼。”兰若微觉尴尬。此时正值阳春三月,和风细细,哪来什麽风急迷眼?这陌生人替他圆谎,著实善解人意,不由暗暗对这人心生好感。
关洲问道:“我们还继续逛吗?”兰若笑道:“你若想逛,那就再逛一会儿吧。”关洲欢呼一声,一把拉住他的手,蹦蹦跳跳地就要往前冲。
兰若小声道:“急什麽?别人还在。”陌生人忙道:“在下还有要事,就此告辞了。”说完,冲著两人笑了笑,抱拳道:“後会有期。”兰若点点头。那人转身离去,一忽儿就不见了身影。
那人走後,关洲竟然安静了下来,也不蹦了。兰若奇怪地看著他道:“不是说要逛的吗?怎麽不走?”关洲定定地望著他,半晌,突然问了一句:“三哥是谁?”
兰若一怔,心中酸楚又起,忍不住板著脸道:“你耳朵倒尖,只这不是你能管的事,还不快走?”关洲的大眼睛迷迷茫茫地腾起丝丝雾气,低低道:“你不愿意告诉我吗?”兰若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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