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三、大雪:黑屋子里的黑猫
(大雪——“大雪”节气,通常在每年的12月7或8日,大雪,顾名思义,雪量大。古人云:“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也”。到了这个时段,雪往往下得大、范围也广,故名大雪。这时我国大部分地区的最低温度都降到了0℃或以下。往往在强冷空气前沿冷暖空气交锋的地区,会降大雪,甚至暴雪。)
【上】
上海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时机和密度,都恰到好处。
怀抱一盅温热的土鸡汤,裹上层层围脖,赶在外套被湿气浸透之前跳上开往市立医院的公交。
十二月的寒气雾湿车内紧闭的窗墙,这个城市的鬼魅在这一刻变得无限温柔。天边交界的过渡层中,环绕的尽是被光怪陆离的城市之光所震撼的诡异灰紫色。人生的紧迫感游离在窗前,又隐没在通勤高峰期的车流里。
这个湿冷冬季的平凡早晨,对这个城市的熟悉感安抚了我心有余悸的情绪。
三天前,父皇母后抵沪,为了一场母后无法再拖延的手术。我的后知后觉,第一次将自己推至这般自责自怨的境地。
不记得从小跟我妈吵过多少次架,只记得在记忆里多的数不完。听那些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念亲故事,总觉得别人的妈都一副慈母手中线,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模样,怎么我娘就一天到晚不消停要置我于万劫不复的样子?终于也不需要再听别人的故事了,因为我也生活在故事里了。有时候不珍惜我妈,是因为从来没想过有可能会失去她。
昨晚母亲做完肿瘤切除手术,我总算体会了什么叫提心吊胆。
早上麻醉剂药效才过,我提着保温瓶刚走过隔壁病房,就听到我妈的地雷嗓。
不管多大岁数的女人,都守不住秘密。摆八卦阵察三访四是广场大妈结党营私的通行证,才第三天,我妈同病房的姑婆四个,俨然已经义结金兰了。
侧耳倾听,我妈正畅谈她如何养女不淑,白吃白喝二十八年颗粒无收的血泪史,我叩门尊礼的手旋即放下,提腿直接踹门而入。
三位小老太太迅速收瓜子、揽桌布、倒热茶,作鸟兽散,看我的眼神也是意味深长。我妈扫扫床单上的花生皮碎末,咳嗽两下,若无其事:“来啦——”
我斜眼横她,放下不锈钢保温瓶的动作特意加大幅度,有声抗议。
小老太太喝汤的声响很轻,陶醉又忧伤的样子。“像这样美味的鸡汤,我喝不了几年了吧?”
收碗的手仿佛被刺痛了一下,怒气尽消,转而心有戚戚。“妈,您才五十多,还有……”
“最多只能再喝四十年了吧?”
“……!”我——!
此时主治医生走进病房,递给我肿瘤切片化验报告。我横看竖看没整明白,咧嘴痴笑看着这位长得特像郭德纲的大夫。
医生神态沉郁,眉目深锁,额前沁汗。我的笑即刻变僵,心下荒芜一片。
“方小姐,你母亲的……化验报告……显示……”完了,这表情沉痛,欲语还休,莫非……
“我们部门昨天晚上……已经讨论……过……”
不忍细读医生的只言片语,我禁不住扑进妈妈怀里,嚎啕起来。
“妈——妈——我错了,是我不孝!不论你还剩多少日子,我……我都……”一语未竟,泣不成声。
我妈没有动静。
大概一分钟后,一双枯瘦的手捧起我的脸,我妈怒目冷对,一甩手把我推出去一丈远。
“小时候少抽你两下就造成你现在的奇葩!——报告单上写得明明白白是良性肿瘤,你个狼心狗肺的文盲!我还没死你就在这哭丧!”
医生被我哭花的妆吓退两米,赔笑说他今天牙疼,话没说完让我断章取义了。
哇靠这什么庸医?!您是毕业于蓝翔技工专科学校影视表演专业的吧?你刚才那明明是“我们已经尽力了请家属节哀”的表情嘛!
幸好我从小收放自如的哭功已经练得炉火纯青,成功躲过还未反应过来的大叔大妈锐利的注目礼。此时亲爹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挤眉弄眼地收拾现场。
我心领神会地提起暖水瓶去开水房,临出门前听我爸柔声细语安慰我妈:“放心!差点死了的人往往活得最长。”
——看来我爸也是个长脑袋只为了配头发的主儿啊。
回来时推门见我妈一只手捂嘴端笑,一只手接过一块插着牙签的红蛇果。床沿坐着的不是我爸,却是袁燚。
“哎!小槿回来啦,来来来——”我妈眼尖,看到我,一招手热情似火的。
有种把你刚刚差点谋杀亲儿的架势端出来啊!我白她一眼。
“阿姨,那我先走了。”袁燚假模假式地勾起外套。
我赶紧在我妈前头接茬:“你工作忙,还三天两头往这跑,不成样子。咱们又不是多熟,意思意思行了……”
“这好办,那我们结婚吧。”
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快。我愣住半分钟,一时以为自己幻听。
真不可思议,平生第一次让自己的口水噎住,咽不下去。奇怪的是,首先浮现脑海的是,我妈终于把我踢出户口本的欢欣雀跃。
袁燚神情淡然,一口塞下我正要拿的一块红蛇果。
眼角瞥我妈,果然见她一副狼狈为奸的泰然自若,明眸皓齿身强体健的简直卖女求荣。
那,我,们,结……结你个心肝脾肺肾啊!
即刻大笑掩饰惊慌,我几乎笑倒在地,袁燚却突然把脸绷得很紧。
我一扬手:“走,我送你!”转身将这泼猴扭送出去。
等到电梯升上来,纠着袁燚第一个冲进去,按下闭门键,对门外一行人义正言辞道:“这个病人有乙肝和灰指甲,请诸位等下一班电梯。”
无他,这一招屡试不爽。
电梯门一闭,我气沉丹田,蓄势而发,将通体真气传至指节,结结实实给袁大傻逼一记右勾拳。
袁燚让我这一拳打得七窍冒烟,趴在电梯镜墙上面目扭曲。
“袁大师兄,太不仗义了,你这么玩儿,还能不能共建和谐社会了?”
“不是,我不是觉得你现在正是需要坚实依靠的时候吗?你看咱妈——”
我横他一眼,刀剑出鞘。
“哦,你妈,你妈……”
我长嘘一口气,听天由命的口吻:“袁燚,你这样就没意思了,咱俩是远没有到可以这样没遮没拦地开玩笑的关系的。你不能在我心里签了个到、打了个卡就表示上过班可以领工资了啊!”
袁燚没接我的话,抚着脸的手放下来,表情特严肃。“这一篇先到这,行了另起一行吧。”
他这个人是经济板块的投行文摘,第一段就要说得鞭辟入里清楚明白。而我虽然嘴上不承认,心里知道自己依然逗留在成人童话的开场,字里行间充斥着相亲相爱世界大同的黄粱美梦。
如果我是南柯,袁燚就是柯南,根本——没有关系嘛!
回住院部大楼,我妈还在吃。简直把养病当月子坐。
她一面用筷子吃豆腐脑,一面不忘数落我:“成天嚷嚷着找不着对象,如何如何女儿当自强。你这就是出门遛狗忘带狗了,全世界都在乐呵你,你还傻乎乎地跟着乐呵。”
这莫名其妙的比喻刺痛了我,一把揽过我妈吃得小心翼翼的豆腐脑,一仰头全灌进去,聊解我心头之恨。
没想到她接下来这句更狠:“你是小鸭子的时候丑一点蠢一点都没什么,长大了,甚至都快老了,还又丑又蠢,那指定救不回来了。”
【下】
晚上加班到八点,到公司附近一家粥店给妈妈买份夜宵。
粥店附近的广场上,浩然壮阔的大妈团在夜幕下翩翩起舞,与光怪陆离的城市夜景丝毫没有违和感,那一瞥我竟看得出神。
想起以前我妈数落我迟迟不结婚,我就安慰自己,婚后的女人有一天会像这些广场大妈一样又老又俗。现在明白,即使不结婚,该老还是老,该俗还是俗,她们至少还有组织和队伍。而我就像掉在地上的红酒杯,一生装逼,到老也不过剩下一摊泼出去救不回来的水渍。
到了那个时候,曾经爱过谁?最后选择谁?情情爱爱是只求过程还是必求善果?这些曾经挣扎在大脑皮层沟壑里的严肃问题千回百转得不到答案,终会在不需要多长的岁月里被打磨成灰,然后因为顾不得或想不起而慢慢变得不再重要。
谁特么一辈子没有过遇人不淑、兰因絮果、心力交瘁、爱他妈谁谁?最后梦里出现的人,醒来后就当他死了。
现代都市男女的爱情,脆弱得像掌中沙,飘渺得像水中画,保质期长不过一杯奶茶。会杀死人的不是我爱你你不爱我,而是寂寞。
我正想破罐子破摔把手机铃声改作“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绵绵的青山脚下是花正开”,似海突然打电话过来。
听筒那边比这里还闹腾,不知这伙人又到哪个酒吧去祸害了。
一阵咿咿呀呀,好不容易才听明白——似海让我去接喝醉的郭睿。
“他喝醉你打给我算怎么回事?你脑袋让驴踢啦?”话是这么说,该犯贱还是犯。
到了酒吧一进门就看见一摊烂泥伏在似海背上。一行七八个大小伙,让我一个弱女子来救场,全特么是残废么?
似海拍拍郭睿的肩,权力交接一样把这个醉汉推给我:“心里有事,喝一点就醉……心病得找心药医,你是大夫,给看看。”
我让似海两句话堵得无言以对。
郭睿还没到不省人事的地步,不过一味称自己清醒的人,是离真醉不远了。
我看着他,曾经你的名字是我的心事,如今再看,你我之间也不过如此啊。
人到一定时候,是会不知不觉获得不治而愈的新技能,所以不用着急,该教你的,时间都会教你。当初你觉得他好迷人,吃饭的样子好迷人,工作的样子好迷人,穿西装的样子好迷人,就连维护刘子怡、对我视而不见的样子,也好迷人。现在突然明白那都是过眼云烟。爱情不会成为一个人伤害你的弱点,但你画地为牢就是苦海无边。当初那段让我放不下斩不断的情丝化为转念不再的臆想,真叫“不用风吹就散了”。
“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
“要是‘对不起’,那你就省省吧,我最不爱听这话。”
静默维持了几分钟,郭睿有些踉跄,但总算能自己站起了。
“……你一定很恨我。”
是啊,我痛恨你廉价的温情主义。
“爱都没了,还恨个什么劲儿?刘子怡那一巴掌,打得天时地利,我算醒透了……其实我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就想,你不揭穿,就是还有机会,我不揭穿,就是还给你机会。”
郭睿一怔,“这话你从来没和我说过。”
“我不说你就不懂啊?呵!所以我才不说。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特羡慕你们俩这么矢志不渝的感情,但正因为羡慕,所以送我都不要。”
给他台阶下,是因为我自己需要台阶下。爱情里的嗟来之食,断然不能要。所以无论当初是如何开始的,我都想结束它。
郭睿苦笑一下,自嘲而不辩解的样子,坐到吧台继续沉醉下去。
没喝两杯,他一皱眉,冲出酒吧,我抱着他的风衣跟出去,就见他抵着墙根吐得昏天暗地。
不知为何,看他那样子,我心里的难过还是排山倒海地袭来。
忍不住脱口而出:“郭睿,我的原则在你这里一再打折,我——”郭睿反身一把拉住我,直接把我没说完的话吞到他怀里。
我就是受不了别人突然的温情,问一句“痛不痛”,立刻能把我眼睛缝里、泪腺深处的酸楚都勾起来。
我们就这样,在酒吧古色古香的立体构图中,泪流满面地拥抱着互相抚慰。后来,郭睿的酒劲又起,神志开始不清,身体也越来越沉。
支起他的一只胳膊艰难地迈开第一步,余光中却看见伫立在酒吧门边的袁燚,风尘仆仆,大衣双肩粘着一层薄薄雪花,看来是站了有一会儿了。那肩上驾着一张表情,上面有千言万语,每一句末尾都是感叹号,最后却仅余一声苦笑置之。
街边香樟树把灯光打碎,焦点渐渐虚化,雪花越来越大,最后下成一片薄薄的幕布,成了我和袁燚之间的隔阂。
和袁燚一起把郭睿送回家。我说了很多毫无逻辑的话,事后一句也记不起来了。
床头的电子钟闪着十二点,我们并肩坐在床沿。郭睿的卧室敞开的门露出的灯光,不知为什么特别刺眼。
“当初我说喜欢你,是真喜欢你,如果以后我说不喜欢你了,也是真的不喜欢了。”一起走出郭睿的公寓大门,袁燚轻轻撂下这句话。我的心一阵紧缩,再想起什么要反驳,这个人已经消失在那片光影里了。
我盯着白色泛微黄的城市光影,那里住着无数无数的寂寥,它们组织起来变成一匹叫做迷茫的独眼巨兽。这只特殊的眼睛在我青春的最后一点时间里张开后,眼前的人生偷换成一张被撕去一角的迷宫地图。我和我自己,我和这只眼睛,我和巨兽,都被关进了迷宫。
回到医院,夜很深了,我倚在住院大楼走廊的窗前,路灯光晕里,看见一只失眠的鸟,正在和一根枯枝说话。
这个夜晚不知为何难以入眠,凌晨两点一刻,在医院的饮水机边碰到同样不成眠的我的父亲。
两个人坐在廊道排椅上依偎着。
我盯着老爸秃得渐现头皮的前额,蹙眉不语。他拨弄一下稀疏的发丝,尴尬地笑笑:“年轻的时候,额头都是放光的。到老年,就是泛光了。”
年老的遗憾和无力感,简直让人没有勇气活到老。
老爸递给我一杯他自己刚烧开的热水,他说少喝饮水机的水,那是“千滚水”。我的指尖触到杯沿,溢出的热水刺痛了一下。
“沸腾过太多次的水,好不了。人的情感也一样。”老爸突然把话锋调转,对准我的迷茫。
“我真羡慕你跟我妈,你们那才叫爱情,才叫婚姻。现在这门功夫已经失传了。”
“没人规定婚姻应该是这样或者那样。真到了那个岁数,你就都明白了,活成什么样儿,那真的是自己选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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