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眼睛清澈如水,让诚诚心里瞬间转念:她早晚会知道,他又何必遮遮掩掩?更何况,她这么小,也许根本不会注意。或者,就是注意到,也不会明白。
诚诚微微侧身,双手紧抓扶手,用力让自己站起来。
馨颖不禁瞪大了眼睛。王阿姨喊过吃饭之后,她看到小哥哥好像有些迟疑,看着她,似乎有话要对她说。可是,最终没说什么,只是抿了抿唇,然后双手抓住墙上的扶手,站了起来。
刚才一进门,馨颖就注意到,房间里几面墙上都有扶手,心里还在奇怪那是做什么用的,只是因为环境陌生,不敢开口乱问,打算晚上回家问妈妈。
现在,她明白了,这个小哥哥要用扶手帮忙才能站起来。从前,她只知道,小哥哥因为小时候生病,所以双腿细瘦,走路有些跛,现在才知道,他的双腿无力支撑自己站起来。他必须有扶撑,借助手臂的力量将自己拉起来。
原来,自己站起来这样一件小事,她连想都不会去想的小事,对他来说,是力不能及的。馨颖的心里突然难受起来。
诚诚站起来,慢慢转过身,看向颖子。
她还是盯着自己。可是,从她脸上的神情,他知道,她不仅注意到,而且也明白,因为她晶莹的小脸上此刻写满同情、哀伤与难过。可是,她紧闭双唇。
诚诚内心感觉震动,同时,也感谢她的不语。刚才他已经注意到,楼上这个叫颖子的小妹妹,跟别的小孩不同。她始终看着他的脸和眼睛跟他说话。他可以看出她的紧张,也可以看出她的努力。她强迫自己不将眼睛看向别处,比方。。。。。。他的腿。刚才,他问她要做什么,她似乎受不了他的注视,将目光从他的脸上往下移。然后,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又慌慌张张地将目光移回他的脸上。
那份努力,那么明显。
别的小孩,总是忍不住盯着他的腿看,有些还问东问西,更有些嘲笑奚落,甚至欺负侮辱。
而面前的这个小女孩,什么也没说,却让人觉得温暖和舒服。诚诚心里不禁对颖子产生一丝好感,因为她年纪虽小,却善良懂事。
“我们出去吃饭。”诚诚对颖子说。说完,带头一瘸一拐地向门外走去。颖子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吃晚饭时,诚诚没怎么开口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妈妈照顾颖子吃饭,同时问她一些简单的问题。
每个问题,颖子都大方且口齿清晰地回答。她的声音甜美动人,脸上的笑容更是。诚诚这才注意到,原来她笑起来,脸上有两个小小的酒窝。
就这样,诚诚知道了,颖子刚满6岁,上学前班,喜欢上学,不喜欢新大院,爸爸出差了。。。。。。
吃完饭,颖子看见诚诚双手扶着面前的桌子,用力将自己撑起来。
他的脸上若无其事,颖子的心里却再一次感到难过。
诚诚进他自己的房间去做作业。王阿姨陪颖子在外面看卡通电视。
不久,妈妈来接颖子回家。颖子听见妈妈跟王阿姨说话,说到“下雨路滑”“骨盆破裂”“手术住院”等等。
后面的一个多星期,妈妈晚上去医院时,又将颖子送到王阿姨家几次,直到爸爸从北京回来。
每次在王阿姨家,那个叫诚诚的小哥哥都会陪她玩一会儿。有时弹琴给她听,有时拿书给她看,有时教她画画。有时也跟她说话,不过,不是特别多。
但一点一点地,两人还是慢慢熟络起来,颖子也终于敢开口问诚诚一些问题。
马上要过年了,颖子非常地盼望。每年过年,除了新衣新鞋,她还会收到不少礼物。
那天晚上,她猜想着今年可能收到的礼物,忍不住兴奋,笑着问诚诚:“过年你最想要什么?”她已经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很想和他分享。
诚诚看着她,随意地回答:“我最想要别人把我当正常人。”
一句话,不仅冻住颖子脸上的笑容,更让她伤心得几乎落下泪来,却也让她牢牢地记在心里。
那以后,每次看诚诚起身,不是抓着墙上的扶手,就是扶着桌子或椅背用力,颖子的心里都会稍稍地难受一下。但她尽量神色正常。小小的年纪,第一次学会隐藏自己的感受。
好在,她很快发现,私底下,诚诚其实很爱笑,比她还爱笑。
这让她觉得奇怪。他的腿那样,不能跑,不能跳,甚至不能自己站起来,他怎么会爱笑?要是她,一定会爱哭。
事实上,诚诚笑起来很好看,比不笑时更好看。咧开嘴,露出白白的整齐的牙齿,让颖子看着就高兴。
那天,在书房里,两人一起画画。
诚诚画完了,拿在手上左瞧瞧,右看看。看着看着,突然呵呵地笑了起来。
颖子终于忍不住问:“你好像很喜欢笑?”
诚诚回答:“是。我本来就很喜欢笑。”
“为什么?”
诚诚立刻听懂了她的问题。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她,反问道:“哭有什么用?”
3邀约
周围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很多人起立鼓掌,掌声经久不息。馨颖意识到,敬诚的演讲结束了。
大家开始陆续往大厅外走。有一小部分人留下来,围着敬诚问问题。
馨颖远远地看着他。一群人里,他不是最高,却明显地是最有气场的一个。他气定神闲地回答着各方提问,言谈举止无不显示着从容、睿智和优雅。
不知为什么,馨颖突然想起有次体检完,她兴冲冲地告诉敬诚:“我比上次又长高了两个厘米,已经1米65了,呵呵。”
敬诚盯着她,不说话。
馨颖好奇地问:“你有多高?”
没想到,敬诚立刻回答:“比你高。”他回答得几乎太快,声音也比平时大。
馨颖莫名其妙:“你跟我比什么?你是男生,自然比我高啊!”
那时馨颖初二,亭亭玉立,是班上最高的几个女生之一。敬诚高二,中等身高,比馨颖却还是要高出半个头。馨颖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腿,他应该长得更高,因为张叔叔和王阿姨都很高。可是,不是最高又怎么样?有时在学校里,远远地看见他和他的同学们站在一起,她觉得他比那些一米八的男生有气势多了。只是这话,她一直没好意思告诉他。
还记得当时,敬诚只是深深地看自己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回想起那一幕,馨颖不禁嘴角微微上扬。
敬诚耐心地回答了一个又一个的问题,不时看一下手表,终于不得不说:“非常抱歉,我下面还有一个小组座谈会,现在必须走了。大家有什么问题,请务必跟我电邮联系,很高兴改天接着讨论。”
围着请教的人群纷纷对他表示感谢。
敬诚跟大家快速地说了再见,走出人群,不经意地看见空阔的会议厅后排站着一个人。他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告诉自己,一定是看花了眼,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
可是,定睛再看,还是她。使劲眨一眨眼睛,依然是她。然后,敬诚的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只有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魂牵梦绕十年,以为此生不会再见,没想到,却在这里见到她。
半天,敬诚抬脚向她跛行而去。
一小段路,却仿佛十万八千里。
一小段路,走了很长的时间。
敬诚在馨颖面前三步的地方站定。看她胸前也挂着会议代表的名牌,心里十分惊讶:她,竟然也学了遗传学!而且,她还是那么漂亮,大眼晶莹。只是比记忆中更加成熟典雅,也更加美丽动人。
四目相对,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一秒,也许很长时间。
馨颖先开口:“诚诚哥哥,好久不见。”
一声熟悉又陌生的“诚诚哥哥”,让敬诚眼睛湿润。
他想说点什么,可是,他的嗓子太干。只有看着馨颖,微微点头。是,好久不见。事实上,已经。。。。。。整整十年。
馨颖等了一下,见敬诚不说话,又问:“你好吗?”
敬诚再次点头,神智开始归位,回答道:“好。”他发现自己嗓子沙哑,清了一下嗓子,问:“你呢?”
馨颖微笑:“很好。”
敬诚心底觉得惊讶:她笑起来还是和从前一样,星眸闪烁,酒窝荡漾,动人心弦。他收敛心神,轻声地问:“你现在在哪里?”
“在罗杰斯实验室。”
“哦。”哈佛。罗杰斯博士他认识。
“什么时候出来的?”
“96年。”
五年了。“一直在哈佛?”
“嗯。”
敬诚闭了闭眼睛。三年前他曾应邀去哈佛医学院和罗杰斯实验室做过一次演讲,随后婉言拒绝了他们的工作邀约。
睁开眼,看着她,默默无言。她那时就在那里,为什么他没有见到?如果见到,历史会不会因此改篇?
当然不会。还在做什么梦?简直是荒唐至极!
他对自己感到失望,甚至有些恼怒。
看敬诚神情严肃,若有所思,馨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小时候,特别是最后的几年里,他有时也会这样,跟她说话,说着说着就陷入沉默。
那时,她都是理直气壮地问他:“你在想什么?”
有时候,他告诉她。
更多的时候,他并不回答,只是用他那双好看的、动人心魄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她,让她心里小鹿乱撞。
现在,她还能那样问吗?
当然不能。这就叫做事过境迁。馨颖感觉怅然。
短暂的沉默。
馨颖不经意地抬起左手,捋了一下头发。敬诚瞥见她手上戴着硕大闪亮的钻戒,心里一紧,又一松,问道:“有小孩了吗?”
“没有。还没有结婚。”
哦,那是枚订婚戒指。“什么时候结婚?”
“下个月。”
“都准备好了?”敬诚脱口而出,旋即发现,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问什么。什么准备好了?婚礼、心态、还是其它?
“是。”馨颖微笑回答,却不知道自己在回答什么。真的都准备好了?应该是吧。
“恭喜!”敬诚真心诚意地说。
“谢谢!”馨颖笑着回答。
敬诚没有问起馨颖的未婚夫。他在心底暗想:不用问,一定各方面都优秀得很。她已经找到幸福,他衷心为她感到高兴。心底还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将它推至一边。
馨颖问敬诚:“你呢?”
敬诚回答:“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小孩,还是没有结婚?馨颖想问,却有一丝犹豫。
敬诚匆匆地看了一下手表,说:“对不起,我现在有个座谈会。”事实上,他已经迟到不少。
不。不。不。馨颖在心里大叫起来。
这些年,她没有主动找他。虽然念他,却也怨他。她千百次幻想他们再见的情形,却也知道,人海茫茫,两人再见面的机会率等于零。
谁知,竟然真的这么不期而遇。
她才刚见到他,她不能就这么说再见。
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她只知道,她不能就这么说再见。
“你晚上。。。。。。”馨颖问得有些迟疑。
“我晚上已经有约。”敬诚回答得十分迅速。
他说的是实情。来纽约以前,他已经和东岸的几位教授约好,今晚大家一起吃饭,同时探讨一下最新研究课题和将来合作可能。
馨颖心底颇感失望,脸上微微一笑,问:“什么时候回去?”
敬诚看着她,迟疑片刻,回答:“星期天清早的飞机。”
“明天也有约了吗?”
她要干什么?敬诚再次迟疑:“是,下午。”
“来过纽约吗?”
“来过一次。”两年前应邀来哥伦比亚大学演讲。
馨颖不再问什么,直接说:“我明天早上带你逛逛纽约吧,我有车。”纽约并非她的地盘,但也来过两次。波士顿和纽约同在东岸,又是近邻,所以她应该可以算半个地主吧?
敬诚出言婉拒:“不用麻烦了,我。。。。。。”
“不麻烦。”馨颖赶紧打断他。
敬诚沉默。
天知道,这十年来,他有多想再见她一面。
如今老天垂怜,终于让他再见到她,并且知道她已经找到幸福。
这,就够了。
他不想明天再见面。
再见,说些什么?十年前她就表明了态度,只是这些年他念念不能忘。今天见了,正好是个了结。他已经疯狂地思念她十年,不想再有十年。
馨颖看着敬诚,心悬在半空,同时忘了呼吸。
十年来,她天天盼着他的消息,盼着能再见他一面。当年,她刻苦至极,只为能与他考上同一所大学。
只是,十年前他便做了决定,她还能指望什么?再说,她下个月就要结婚。世文很好,她很幸福。今天已经见过他,并且知道他的事业如此成功,她真心为他感到骄傲。
明天再见,还有什么意义?
她不知道有什么意义,也不在乎有什么意义,她甚至不知道她要跟他说什么,她只是想和他最后在一起呆一会儿,就像他们小时候那样。
她这一辈子,从来没有任性过,就让她任性这一次吧。
敬诚依然沉默,眉头微皱,薄唇紧抿。
馨颖的心开始往下沉。她熟悉他的细微表情,知道他即将拒绝。她替自己感到不值,还有伤心。明显的,他一点都不想再见她,而她却绝望地想再见他一面。
猛地想起,从前,她要他做什么,他稍有犹疑,她便大声地提醒:“你是老鼠我是猫。”他总是笑呵呵地就范。她现在可以再说一遍吗?
当然不行。馨颖的眼睛开始湿润。
敬诚不用想也知道,自己明天不该再见她。见了,只会延长痛苦。十年的痛,真的够了。
再说,他们现在其实已经是陌生人,还能说什么?
看向她,张开嘴,“不”字却没能说出口。
馨颖的紧张和企盼清晰地写在她的脸上。她的眼里晶莹已现。而且,该死,她又忘了呼吸,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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