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叔请齐翊到街角喝茶:“已经很久没有人和我说起阿海的事情了。三年前的夏天吧,他替广东一家工厂到河内谈了一个大单的家电生意,正好我也在,一起吃了顿饭。他说要回峂港打理一下,隔几天就来芒街。但后来又打电话说事情太多,走不开。”
齐翊微笑:“他当时的确遇到了一些不知道如何处理的事情。”
“嗬。”兴叔笑,“从没听说什么事让阿海为难。”
齐翊回想起三年前的八月,他恰在峂港。江海难得地没有东奔西走,在平素最忙碌的月份里,在峂港停留了两个月。齐翊问起,他回答说,要休整一下,因为遇到了难缠的人。
齐翊知道他要去芒街的打算,便问何时动身。
江海没说什么,喝下一杯啤酒,忽然笑了一声,说:“忽然有点怀念北京。”
“哦?为什么?你已经三年没去了吧。”
“不知道,有些想念下雪的天气吧。吃炭火锅,喝二锅头。有人说会请客。”江海晃着酒瓶,“算了,随便说说而已。”
那天他第一次见到了蔡满心的照片,她和成哥分立在江海两旁,穿着白色的连帽衫,帽子被胡乱地戴在头顶,乌黑的发勾勒出脸颊俏丽的轮廓来,笑意盈盈,眼神却投射向江海的方向。天真地,毫不掩饰内心的情绪。年轻,执着。
蔡满心从河内出发赶往会安。旅社的大巴在清晨时分抵达目的地,背着行囊的游客们肤色各异,或疲惫或兴奋,下了车后很快就消失在街头巷尾。会安曾是兴盛一时的港口,城内有各式风格的建筑,在清晨煦暖的朝阳下,依稀转变着时空场景。老城区颇有古镇情致,很多民宅和店铺都挂着一排排的灯笼。
蔡满心经过几家中式会馆和宗祠,停在一处灯笼店前。她徘徊良久,一路上也想了千万种开场白,但此时仍难免紧张。她要面对的不过是阿梅的家人而已,此刻却仿佛要面对命运的审判。
店堂里没有人,她穿到后院,便是扎制灯笼的作坊,地上散放着竹篾和素色的绢绸。有小孩子在庭院里跑过,一头撞在她怀里,又嬉笑着闪到一旁,好奇地打量着陌生的来客。他四五岁年纪,眼睛大大的,短短的小平头在金色的阳光下毛茸茸的。
蔡满心心中一懔,虽然知道不大可能在这里邂逅阿梅,但这毕竟是她家的老宅。如果如同众人传言,她在五年多以前因怀孕而退学,那么算起来,孩子也有这么大了。
她不自知地,在周围孩童的面容上寻找江海的痕迹。
只因为这里是阿梅的家乡,只因为,这是她可以寻找到的,和江海的最后一丝牵连。
女主人从内堂走出来,小孩子飞快地躲在她身后。“嗨,你好。”她用英语和蔡满心打招呼,“要买灯笼么?到前厅来吧,有最新的款式。”
“好啊。”蔡满心随她来到前厅,在店铺中一一看过来,指着门口的中文木匾问,“你讲中文么?”
“你说普通话么?”少妇摇摇头,笑容腼腆。“会潮州话,不过你可能听不懂。”又问,“你是中国人?”
“是啊,我从北京来。”
“哦。”
“听说过北京吧?”
“当然。”少妇笑,“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你有没有去过?”
“没有,我还没有离开过越南。”
“那,你认识的人里面,是否有人去过?”
“啊……”少妇犹疑了一下,缓缓摇头。
蔡满心知道,阿梅的存在对这家人而言是讳莫如深的禁忌,或耻辱。她的出生便已经令这个家族蒙羞,而她此后的经历,更令她成为亲戚们不屑提起的名字。留下来也问不出什么,她和少妇随意聊了两句,离开灯笼店。
她找了一家旅店住下,随后的两三日,她几乎走访了城内所有她知道的,和阿梅有关联的人家,想要辗转着打听她的消息。没有人知道,甚至没有人主动提及。她在一户成衣店定做了一身奥黛,选料时和男主人攀谈起来。
“怎么想到来这里?”他问。
蔡满心用了一贯的借口:“我读书的时候,认识了一个越南的女孩子,她家就是会安的。”
“哦?这么巧。她叫什么名字?”
“阮清梅。”
“是阿梅啊。”男主人还要再说些什么,妻子板着脸看过来,他尴尬地笑了笑,不肯再继续下去。
蔡满心走过傍晚的古城,恰逢学校放学,三五成群的学生们或走路,或骑车,结伴回家。女孩子们的校服多是白色的奥黛,戴一顶竹笠,长衫过膝,腰身纤细,衣袂翻飞,更显得婀娜娉婷。她们声音甜糯,轻声软语。
天色渐暗,秋盆河安静地倒影着街巷两边灯笼的橘红光晕,屋檐下垂下的绿色藤萝,房前盛开的各色繁花,都随着日落而消退了鲜艳的光彩,多出一份夜的静谧来。
在这样与世无争的小城,蔡满心却无端地烦躁起来。她看着路过的少女,无端就会想起江海载着那个一头碎卷发的女人,从她面前呼啸而过。除了恨恨地在心里说一句“方便面”,她并不能在现实中改变任何因果。而如果换作阿梅呢,那个娇俏可人的阿梅呢?
她知道江海的经历复杂,然而让她感到嫉妒的,只有阮清梅。这嫉妒撕咬着她,让她无法遏止地在脑海里闪现二人亲昵的场景。他们拥抱,他们亲吻,他们翻云覆雨。
蔡满心知道自己错了,她不应该在对江海无法释怀的时候,来到一个可能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的家乡,在街道上想象她当年的绰约风姿。
然而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够距离江海近些,再近些。
当星月被阴云遮蔽,闷湿的水汽在空中接近饱和,忽然飘落的雨就好像从空气中渗透出来一样,瞬间将她环绕。日间的溽热一扫而空,清冷的雨越下越急。蔡满心刚刚跨越日本桥,却不想在桥中央的风雨亭躲避。雨雾中,这两日来走过多少次的街道变得陌生,她在这异国的街巷间几乎迷失,滂沱大雨扑面而来,封住了她的口鼻。
她以为自己几乎要窒息了。
这时有人迎面跑来,在她面前停下,大雨中只看到模糊的身影。
“终于找到你了。”他的声音充满焦虑。
“齐翊?你怎么在这里?”
他没有回答,揽着蔡满心的肩将她带到路边一栋法式小楼的门廊中。他将雨披解下塞给蔡满心,又将衬衫脱下,披在她身上。
干爽的衬衫,还带着齐翊的体温,让蔡满心忽然发觉自己身体这样冰冷。她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将衬衫裹紧,又问了一次:“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找你。”齐翊严肃而坚定,“如果你累了,我带你回去峂港;如果你想继续找下去,我陪你去西贡。可你真的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或者说,相信自己能找到么?”
蔡满心初时神色惊讶,转而浅笑:“你知道我来这里的目的?你问了阿俊?”
“当我听你和阿俊提起阿梅这个名字,我就知道,你会来找她。可是,事实和你想象的不一样,你找不到你想要的人。”他的双眼温柔中带了怜惜,“满心,你应该清楚,无论你做什么,都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情。如果想哭,你就哭出来。但是,阿海不会回到你身边,他永远也不会。这是现实,这是你我都改变不了的现实!”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蔡满心面色平静,但她的身体和声音都抑制不住地轻轻颤抖,“我只是想找到他的孩子,想看看它现在过得好不好。我不希望阿海的骨肉,还和阿梅一起颠沛流离,我只是想尽可能帮助他们。”她的嗓音暗哑,带了浓浓的倦意,颤栗着,几欲哭泣。然而她的手背飞快在眼上一抹,深呼吸,笑着望向齐翊,“其实你也这么希望吧。你是不是认识阿海?我听你讲过儋化方言。”
“我们是高中同学,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在你离开以后,我曾经在峂港见过阿海。”齐翊坦言,“我不知道怎样能让你真正释怀,但有些事情,你是应该知道的。”
作者有话要说:
活跃一下,写个小番外
话说章远和何洛二人即将结婚,何洛回国休假,二人前往峂港探望满心。
满心问,给你俩预备两间客房,还是一间呢?
何洛说:还是两间吧。
章远筒子点头:嗯,那是一定的。木结构,不隔音。
=
大家当然不知道齐翊是谁,老怪是谁。。。因为我从没写过啊
阿俊见过,也是八年前了。
满心来到峂港,不过三年而已。
年前事情比较多,没有时间集中更新,写的比较零散
大家看着玩吧
又,远远一出场,明显说话的人见多啊,哈哈
【江海·过去完成时】
30 第十九章 一生不羁爱自由
蔡满心回到住处,洗了个热水澡。齐翊在大厅等她,看她脸色苍白,不免有些担心。但他知道此时劝说蔡满心回去将是徒劳的,她迫切地想要倾听,关于江海的一切。
那是齐翊久不曾提起的往事。
“在儋化时,你和我说,以前有朋友在这儿读高中,因为淘气,总被老师罚站,或者绕着操场跑圈。后来他想要淘气时,总会拉上一两个优等生垫背。”齐翊点点自己,“很不幸,我就是那个垫背的。”
“这几年在峂港和白沙镇,我陆陆续续听说过阿海的一些事。”蔡满心捧着一杯热茶,在氤氲的水汽中缓缓道,“因为峂港的中学只有初中部,附近所有的学生都要去儋化读高中。阿海初中时父亲去世,家里的果园都要由他帮着母亲打理,初三便复读了一年。升学考试中,他的成绩在全校也是数一数二的。但是来儋化要住校,果园也不能再维持下去。
他听说有人做边贸赚了钱,没有和任何人商量,给母亲留了封信,就跑去东兴。从最初帮忙送货,到联系买家卖家。他聪明机灵,虽然年纪小,但是吃苦,讲信义,在东兴和芒街的信用都很好。当时他帮广西的一家纺织厂在越南找到了客户,又把一批不锈钢厨具卖了过去,赚的钱就寄回家里,让母亲经营一家小店。
有几家贸易行都想让阿海去帮忙,但也有几位长辈和同乡劝他回去读书。阿海的母亲也很希望他能回到学校,几次去恳求初中高中的老师,他们终于同意阿海复学,但要求他再参加一次入学考试。但我想,只要肯学,初中的试题对他而言没有什么难度。”
齐翊点头:“入学的时候,他比班上大部分同学要大两三岁,而且因为在外面闯荡过,看起来要老成很多。”
“老成?”蔡满心忍不住微笑,“他和我讲过,上高中的时候,他经常逃晚自习,或者是上课睡觉。老师用粉笔头打他,他就拾起来扔回去,还正好扔到讲台上的粉笔盒里。老师很生气,让他选择去门口罚站,还是绕着操场跑圈。他选择去跑圈,说总比闷在教室里,一遍遍做试卷好。”
“我和他熟起来,因为我们都是学校排球队的。”齐翊说,“你猜他擅长打什么位置?”
“主攻?”
“二传。他喂的球位置都非常好,很舒服就能扣到对方的死角。”
“他是不是其他技术不够好,只能打二传?”
齐翊摇头:“他说自己做生意就是个掮客,比较适合当二传。”
“他那时就开始弹吉他了么?”蔡满心问。她抱膝坐在沙发的一端,头倚在靠背上。
“当时住校的男生里,很多人开始听摇滚。阿海的父亲曾经给他买过一把吉他,他就经常翘课,去和琴行的人切磋。后来他听说我小时候学过中阮,就问我要不要一起组个乐队,说有一些乐队,比如德国的Scorpions,就是以凌厉的双吉他闻名。我们还找了一个学钢琴的同学来做键盘手,拼拼凑凑,在学校新年晚会上演出。”
“唱Scorpions的Wind of Change么?”
“不,是Beyond的《海阔天空》。”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蔡满心笑,“倒满符合的。”
“这只是第一首。第二首彩排时,江海说,如果谁怕被老师骂,可以不唱。”
“是什么?”
“我们报了《同桌的你》,但其实主持人刚下场,我们就开始唱何勇的《姑娘漂亮》。”
蔡满心失笑,“那时候你们才多大,老师还不疯了?”
齐翊也笑,“阿海的这个提议,我们都没有反对。”
蔡满心想象一群十几岁少年在舞台上大唱“我的舌头是一道美味佳肴任你品尝”,不禁莞尔:“如果你们老师听懂了歌词,还没有发怒,那也真的是太前卫了。”
齐翊苦笑:“怎么会,那句一出来,坐在最前排的教导主任脸色就变了,唱到下一句,‘你抱着娃娃我还把你想’,她噌地就站起来,恨不得脱了高跟鞋砸到台上来。我们还很嚣张地将外套脱下来甩在地上,台下都是欢呼声和口哨声。演出结束,我们就被集体叫到训导处去了,所有人都要写检查,还要给主谋记过。江海要一力承担,但我们几个都拉着他,说法不责众。”
蔡满心想起齐翊曾说过,他试图淘气,但都被老师放过,便问:“因为有你这个优等生,老师不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所以把你们都从轻发落了,是么?”
齐翊颔首。
“这江海太狡猾了。”她咳嗽了两声,“明明就是早有预谋,拉你下水。”
“其实所有人心里,多少都有些叛逆吧,只不过平时不敢明目张胆地表现出来。不过以后我们几个就一直混在一起,他们都喊我‘老怪’。”
“老怪?”
“因为大家说,齐翊奇异,还不如直接叫作奇怪。”
蔡满心身体乏力,双眼却仍熠熠闪亮,她不肯去休息,缠着齐翊讲高中时的种种趣事。
“你说,在我离开峂港之后,你曾经去过那里,并见到阿海?”她有些迟疑,“那么他……”
他有没有提起我,有没有在好友面前说起关于我的种种?
哪怕,只言片语。
“你知道,阿海一向很少说自己的事情,但那段时间他应该去东兴谈生意,却破天荒地在峂港住了两个月,我问他为什么不去东兴和芒街,他没有回答,却说,想去趟北京,说自己有些想念下雪的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