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意识抬起手来,这才发觉,他看不到百叶窗后的自己。
齐翊已经转身走远。
雨季到来,喧嚣了一夏的咚港渐渐进入旅游淡季。有游客从岭港去了越南和柬埔寨,游历归来再次探访思念人之屋,不禁念叨着那些老朋友都去了哪里。蔡满心说桃桃和何天纬都已经开学返校,访客大叫遗憾,又问:“那大厨呢?我很怀念他烤的蛋糕啊。”
“他已经辞工了。”
“怎么会?”访客惊讶,又恍然道,“是他对你表白被拒绝了,所以留不得吧?”
蔡满心失笑,“你言情小说看多了。”
“哈,你要相信我的洞察力啊。那时候他在操作间,你在门厅看书,他.总会停下来看你。那种眼神,有一种非常宠爱的味道。
齐诩添置了许多烘焙用其,临行前还留下几 本书籍。但蔡满心常常在细节上犯错,烤出来的蛋糕和饼干不是太软就是太硬。她索性清理出来,将各种模具束之高阁。游客稀少时,她便有更多的时间用在生态恢复的项目中。入秋之后,郑教授带了学生来岭港考察,决定和当地政府合作,在争取资助的同时开展科研。
转眼到了江海的忌日。
蔡满心带了花束和酒水去江海长眠的半山坡。
这是雨季中难得的晴好天气,空中的乌云散尽,植物吸足了水分,蓬勃生长,层层叠叠的绿色在山坡上蔓延,似乎能一直纵深到远处蔚蓝的天海之间。墓碑旁的杂草己经有半人高,蔡满心将它们一一拔除,然后盘膝坐下。她随身带了吉他,抱在怀中,靠在琴颈上,仿佛依然离他很近。
“来来我并不了解你,或许像你说的0。1 %都没有。可是因为你,我的人生轨迹完全被改变了。或者说,我所经历的才算是我的人生轨迹,遇到你,不过是其中一个巧合。当你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们好像才都离不开彼此。我似乎是经历了深爱到伤害、分手到平复这一系列过程,但仔细想想,多数都是在你缺席的情况下。我真的曾经很喜欢你,喜欢到可以放弃我自己。然而当你不在的时候,我必须学会接受这个现实,就好像那么多相爱又分开的人,也要学会面对分手后孤单的口子。我学着不去想,如果你还在我身边,是否会和我一起弹琴唱歌;不去想是否你会带我出海捕鱼:不去想是否你会和我回北京,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喝白酒吃火锅…… 我己经努力不去想这些了,因为无论我怎么想,都无法改变事实。但……
“你怨过老怪么?我知道,这不是他的错。可是,你可以不怨他么?我可以么?这对你,对我自己,对过去发生的所有一切,是不是一种否定和背叛呢?”
凉风自海上来,带着让人安心的温润感觉,扬起覆在前额的发,露出鬓角留下的细微疤痕。
回到泪岛,陆阿婆问她去了哪里。
“去看一个老朋友。”
“为什么老怪不陪你一起去啊?好久都没有看到他了。”
“他有事情离开岭港了,可能很久都不会回来。”
“老怪是个好孩子!…… 其实,阿梅是喜欢老怪的,她跟着阿海和老怪来终港的时候我就知道。”陆阿婆像窥破秘密的小孩子一样,附到她耳边轻声说,“不过,老怪喜欢的,是满心啊。”
“阿婆…… “
“你也喜欢老怪么?” 蔡满心摇头。
“是不喜欢,还是不知道?”陆阿婆笑容慈祥,又带了些顽皮,“满心已经好多天没有让我讲阿海的故事了。”
蔡满心站在思念人之屋的大厅里,闭上眼,似乎能闻到菠萝翻转蛋糕的甜香。他总是很耐心,好脾气地笑着,在自己需要的时候,他总在身边。他选择在伤日没有痊愈的时候离开,隔着百叶窗挥手告别,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模糊身影。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这个人,是否能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起往事,然而她清楚,她远不希望这是彼此最后的告别。
蔡满心知道齐翊参加的志愿团体的名称,在他们的网站上,偶尔会有一两张集体照。齐翎的头发剃得更短,在北纬6 度的热带国度,肌肤变得蒸黑,几乎要和身边的泰国小孩子一样了。所有人在明亮的阳光下咧着嘴大笑,影子在脚下缩成小小的一团。她不知道齐翊是否能上网查收邮件,但还是发了一封,只有短短一行字:“天气炎热,保重身体”。
齐翊过了一周才一回信,说自己在攀牙府的任务结束,将继续向南,经甲米、董里、合艾、也拉等南部诸府前往马来西亚北部,并南下到新加坡,从那里飞回香港。如果一切顺利,一个月后或许会路过岭港。
他没有提是否要见面,蔡满心也不知道将用怎样的开场白。
雨季中,风声总是呜咽。
翻滚的云层,也掩盖了暮春初夏时分的和风,然而天地间生机盎然,在暴雨的冲洗下,一切如新。
尾声
时近年底,泰国南部再次发生多起枪击事件,局势紧张,遇难者中包括赴当地工作的中国商人。各大媒体与网站纷纷报道。泰国政府表示,这是泰南局势恶化的延伸,而并非针对具体人群。鉴于泰国南部也拉、北大年、陶公三府的治安局势尚未得到有效控制,泰国决定延长这一地区的紧急状态。随后中国驻泰国使馆特别提醒中国公民,尽量避免前往冲突地区,如确需前往,应提高安全防范意识,谨慎出行,注意人身安全。
齐翊已经有半个月没有回复E 一mail 了。
桃桃打来电话,问齐翊是否仍在泰南,急道:“如果满心姐都没有他的消息,那齐大哥一定是出事了,他不会不联系你的啊。这可怎么办?大尾巴一来看我,就带了这么个坏消息,真是不吉利。”
“我又没说他出事了,只是说泰南最近不安定,好像老齐也在那边。是你自己一直在念念念,说些不吉利的话!”那边传来何天纬的抱怨声,一阵窸窸窣窣,他将电话抢下,说道,“谁让他搞个人英雄主义,要跑去那种地方。不过,其实他也没有那么讨厌了…… 满心,你就不想打探一下他的下落么?”
你真的不打算和他告别?你就不怕以后很久很久都见不到么?耳畔响起贞姐的话,蔡满心心头一悸,发了两封信给齐翊,始终没有回音。新闻没有进一步的跟踪报道,她打电话到中国驻泰使馆,工作人员回应道:“伤亡名单中没有这个人,但也有可能南部偏远地区相关数据不全,你不妨联系宋卡府的中国总领馆。”
总领馆那边忙于处理几位中国公民的后事,等了两日终于找到负责人,他也没有确切信息,说道:“或者他跟着国际组织走,如果不是护照丢失或违规居留,也不会主动和我们使领馆联系。至于伤亡者,我们还需要和各个府的警察局、医院以及慈善机构等一-一核实。”
蔡满心想到志愿者网站上曾经提到过的几所援建学校,其中一所就在宋卡府,于是查了号码打过去,得知一行人仍在泰南。蔡满心拿到对方负责人的手机号码,拨过去,接电话的人操着德国口音的英语,说:“诩?我不知道那是谁。你知道他的英文名字么?
“他是中国人,你们组里有中国人么?
“ oK ,我知道了,你稍等。”
蔡满心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没事,他就在电话那端。然而,要说些什么?她无端地紧张起来。
“喂,请问是哪位?”是个陌生男子的声音,讲着南洋腔的中文。
“我…… 我是齐翊的朋友。
“哦,他们听说找华人,就把电话给我了。齐翎哦,他现在在新加坡那边的医院里。
“他怎么会住院?”蔡满心急问。
“前两天学校举行足球赛的时候发生了爆炸事件,齐翊为了保护两个孩子,被人群压在下面。他的手本来就伤愈不久,韧带拉伤,有些小骨折。稍等,我告诉你他那边的号码…… 喂,你还在听吗?喂,喂?”
听着对方一声声的问询,蔡满心已然硬咽无语。
在距离吉隆坡两小时车程的雪兰获河门,遍生着大片茂盛的红树三林。 “这些年很多原生的树木被砍伐了,取而代之的是棕搁树这样的经济作物,没有规划的土地开发,是不利于萤火虫生存的。好在政府己经开始懂得保护,现在有引擎的船就不能再进入这一带的河流了。我们也正在与大马的森林研究院合作,看如何有利于保护萤火虫以及各种鸟类的栖息地。”当地的华人朋友介绍着。
“阿坚和我提起这个地方,我就想,应该让你也来这边看看。”齐翊和蔡满心并肩坐在小艇上,一只小小的萤火虫甚至飞入船内,舞动着不肯离开。他停顿片刻,说道,“阿海少年时的白沙镇,应该也有这样的景象。”
“以后的白沙镇和岭港,也会是这个样子。”她浅浅一笑。
蔡满心终于看到了河口的红树林,虽然这是在千里之外的异阔,然而眼前梦境般的景象让她更加相信,生活可以比想象更令人惊喜。
天色渐暗,月亮只是树影后浅淡的一弯。林间明明暗暗的萤光越来越繁密。在安静的夜晚,水流发出涂涂的声响。小艇转了一道弯,面前一片闪烁的星光,仿佛与银河相通,沿着幽静的河道,便能直接驶向天际。
你是否还在等待思念的那个人,还在寻找生命的意义?
你是否还有无法释怀的过去,还为迷茫的未来感到恐慌?
沉稳的心,如同沙石,将时光中混浊的泥流过滤,层层渗透之后,剥离了一切愤意、惶恐和失落,还原它更加纯粹清澈的模样。
经历了漫长的旅途,终于看见了彩虹彼端,也再次拥有了梦想的力量。
那些期望细碎地蔓生,是心底开出一朵花的声音。
水声寥落下来,你们也停止了细细喁语。
流光穿过林间,等待,并不漫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