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必须回去的日子,男博士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来催促我,说有重要事情要和我商量,我妈也有电话委婉地问我打算什么时候解决我那令他们烦恼不已的个人问题,这个个人问题已经上升到我家议事日程之首,我妈已经给我准备好全套的床上用品,只等我领了证就办酒席。难道他俩已经协商好我出嫁的事宜,只有我自己被瞒在鼓里,一丝不祥的预感凝聚在我心中。
次日我们离开他的家乡准备上路,林礼钧照例和所有人拥抱。卓玛老阿妈有叮嘱不完的话语,拉着我的手也不肯放下,双眼恳切地望着我,好似她儿子的幸福都在我身上。天知道我前面的路有多么漫长,我身后的牵绊有多少,我只好暂时不想那么多。格桑大哥紧紧搂着林礼钧,久久不愿放开,他们兄弟关系好的令人嫉妒。后来我才知道,原来离这里最近的小学也有几十里路,林礼钧的爸爸和二叔要种田和放牧,而卓玛是一定要孩子们上学的,除非他们自己不愿意读书。接送林礼钧和林书钧去学校的任务就落到只有十几岁的少年格桑身上,他每天都要骑着马沿着崎岖的山路去接送他们,风雨无阻。冬天的高原,风雪凌厉,奇寒彻骨,这个少年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从来没有让父母们多操过一点心。由于他们都是男孩子,格桑爱他这个弟弟甚至胜过父母。林礼钧抱着他哥哥,落下泪来,格桑轻轻拍着他的脊背,温言安慰他,我忍不住眼圈也红了。外面的世界早已缺乏这样的亲情,眼前的这个世界,远不如外面发达和光怪陆离,而且物质匮乏,精神世界也很贫瘠,可是爱和快乐却无处不在,究竟什么才是我们一生中最为重要的,我真的很需要重新去思考。
我们踏上了归途,路程漫长而艰辛,我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林礼钧也不说话,不知在想着什么心事。来时路上的那一大堆塌方已经清理干净,我们回去十分顺利,到C市正是第二天的上午。从长途车站去我们学校还有一段距离,要转两趟公共汽车。一下车,一阵热浪扑面而来,太阳照的路面和玻璃幕墙上全是白晃晃的,汽车的尾气弄得空气污浊不堪。我已经开始想念那一尘不染的雪山和海子了,而且一到这个环境,我就回到了现实生活中,过去几天发生的一切好像是场梦,非常美妙而不真实。我看着林礼钧,觉得好像不认识他了,他在这个环境中,与他家乡中十分不一致,在雪山脚下,他魁梧和充满力量,有着不凡的雕像般的质感,而一到这个四处充斥着声音和气味的地方,他变得很模糊,难以把握。
“宝贝儿,我送你回学校吧。”
他一点儿也没有变,语调温柔,眼睛里充满爱意,脸上也满是幸福和快乐。我没来由地烦躁起来,我可不能让他送我回学校,万一被人看见了怎么办。傻瓜也看得出来我俩的关系并不是寻常的师生关系,他可不像是为了考研而回来寻求老师帮助的样子。但是要拒绝他的好意,我怎么说的出口,他是想多和我呆一些时间,才想要送我回家的。而且他心中已经把我当成了爱人,他甚至又想要亲我的脸。我推开他,“大街上,人家会看见的。”
他看着我,一副不知道要怎样对我好的神情,总像是我很快就会消失,他不知道要把我放在哪里才觉得安全。我被他的表情打动,心中柔软的一塌糊涂。管他呢,难道在这个车站就一定会遇到熟人吗。我踮起脚,轻轻亲吻他的脸,他开心地看着我。
“我先一个人回去吧,这里不是你家乡那边,我至少要先把我男朋友的事情处理了,才能和你来往啊,你给我打电话吧。”
他拉着我的手,不肯放开,“我爱你。”
我微笑着看他,“我也爱你。”
我背着登山包,走进学校的大门,我的心和登山包一样沉重。这是我将永远生活和工作的环境,我不敢想象人们会接受我和林礼钧的婚姻,我毕竟生活在人群中,不能过于特立独行,我也缺乏那个勇气,能够笑对人们嘲弄的,同情的,调侃的和幸灾乐祸的眼光。
一年前我到X大时,博士还不象现在这样遍地都是,学校算我是引进人才,在等待集资建房的过程中,给了我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居住。进校后我认识了外语学院的竺蓝,由于她是硕士毕业,所以不享受这个待遇,学校不解决住房,需要租房居住。我正好需要一个伴儿,两室一厅也空着一间房,就邀请她和我一起住。竺蓝为人十分热心,喜欢帮忙,也很爱说话。和她住在一起的日子里,我俩相安无事,关系也逐渐亲密起来。她也是那种由于不断读书而错失婚恋良机的剩女,我闲着没事也曾拜托男博士在S大帮她寻觅可意之人,只可惜竺蓝的想法和我一样,既然已经错过了,便不能马虎从事,怎么也要找个还看得过眼的,但是受她学历所限,竟一个稍微合适点的都没有。她妈妈急得恨不得大街上就给她拉回一个,上学期更是跑到我们这里来住了一个学期,每晚上不许她在家里呆着,必须出去交往。她没办法,只好一到晚上就去图书馆或者呆在我的实验室,我俩呆久了相对无语,她见我一直和男博士没有成婚之意,便总是劝我男博士好歹也是个居家过日子的人,不要再想入非非,挑三拣四,等着白马王子乘坐五彩祥云而来,作那等毫无可能性现实性科学性的美梦,即没有意义又徒增烦恼。我心知她说的全是事实,可是总也提不起和男博士结婚的兴趣,又每每遗憾自己从未认真爱过一次,怕终于进了围城以后便会彻底变作一枚鱼眼睛,连做梦和幻想的心情都不会再有。我的日子就在犹豫着要不要嫁给男博士中一天天蹉跎下来,不过话又说回来,男博士是不是愿意和我结婚根本还两说呢。
我无精打采地打开房门,竺蓝听到动静跑出来。
“终于回来了,怎么样,变黑了。”
“你怎么又在家里呆着?”
“我练好了一首英文歌,”由于百无聊赖,竺蓝闲暇里学着弹吉他,这种过时的乐器最近总在我们房间里响个不休,“等会儿我弹给你听。”
“充分说明我走的这一个星期你根本在感情上没有任何进展,不然哪有时间练习曲子?!”
竺蓝白了我一眼,“又被你猜中了,无聊的很,天天在家,你可回来了,不然我都憋死了。”
说着话中,房间里的电话响了,竺蓝跑去接,然后大声叫我。
“看看,电话追得多么紧,上午已经打好几次了,是杨可。”
我早上就关了手机,心底确实也讨厌男博士在我和林礼钧即将分开的时间里打电话过来,没想到他打到家里来了,真稀奇,难道我走了一星期竟然就成了香饽饽了。我放下登山包,走到茶几前,拿起电话。
“梅眉,我一天都在给你打电话,结果你的手机关机了,昨天怎么没充电啊,万一有什么事情怎么办,你总是这样,出门前永远不做好准备。”
我一听这话就来气,本来心情就不好,打电话来就是抱怨指责吗?我不想说话,只管听着他的话沉默着。
他见我不说话,接下来继续说:“我已经在往你们学校的路上了,我在超市里买了好多现成的菜,给你犒劳犒劳。”
我很想拒绝他,现在我一点儿也不想见到他,我需要认真考虑怎么跟他说分手,但他现在已经在来我们学校的路上,我只好让他过来。
“那你小心点,竺蓝也在。”
“叫她和我们一起吃,热闹。”他心情出奇的好,语调很开心。这一段时间他都表现的很奇怪,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挂上电话,我蹬掉那双重的要死的登山鞋,瘫倒在沙发上。竺蓝捂住鼻子夸张的大叫,我不满的瞪她一眼,竺蓝不理我,到我房间里替我把拖鞋拿过来。
“瞧你,不是娇小姐偏要拿腔作势,装出一副要死的样子,不知道杨可怎么还巴巴地要赶过来,你这种爱理不理的语气,要是我,根本懒得理你。”
“谁要他过来了,平时你见他来过吗,谁知道是什么居心。”
竺蓝坐到我旁边来,“肯定是来向你求婚的,要慎重嘛。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开不开心。”
我听到她这话,越发手脚都凉了。难道杨可终于想通了,要和我结婚?林礼钧,我的林礼钧,我好似看见他微笑的看着我的眼睛,这才分开一会儿,我就开始想他了,我忍不住嘴角微微上翘,也温柔地看着幻想中的他。
“瞧你,听到他有可能要来求婚,高兴成这样。”竺蓝没好气地说,“我可不想你结婚,不过你们两个穷人也没钱买房子,结了婚你还不是要住在这里陪我。每周末你要去和杨可作周末夫妻,我权当你上了个什么周末学习班。”
我被她的话拉回现实,“谁说要和他结婚了,我才不想嫁给他。”
“行了,别吃着嘴里的看着锅里的,咱们学校多少女光棍硕士博士,到现在一点谱都没有。我看你还算手快的,竟然毕业前也抓住一个。现在杨可这样的,是打着灯笼也难找,重点大学的博士,S大副教授,家里没有任何负担,长得也不是歪瓜劣枣,你还在想些什么?”
我不说话,竺蓝说的完全是事实,我不要杨可,有的是人要他。现在是一堆三高女青年,学历高,条件高,要求高,都狼一样,杨可才是货真价实的香饽饽呢。我不说话,推竺蓝去给我倒水,我到底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如果说我的生命是在登山,杨可是那条中规中矩的石板铺成的结结实实的正路,我从这条路上去,不会有危险,和大多数人一样,被导游领着,安全又舒适,看着经过反复考虑和安排过得风景点,难免冗长雷同,毫无新意。而林礼钧则是从未有人走过的小路,崎岖陡峭,却充满风险和诱惑,而且无限风光在险峰,我将会看到别人从未见过的壮丽风景。
我的确是个喜欢冒险的人,热爱非主流最好是无人进去过的地区,可是我的性格又决定我难免叶公好龙,做事多半凭兴趣,稍微多吃点苦就开始怨天忧人,思前想后。平日里只能参加那种腐败游,绝不会去攀登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高山,穿越蚊虫密集的原始森林,看见些略有不同于世俗的风景,便会大声欢呼。往往和那些假户外爱好者们周末去露营,徒步的筋骨刚有点放松,便要在当地大吃大喝。我这样的性格,一旦将来有什么压力,不知道会不会后悔,会不会半途而废,会不会和林礼钧发生强烈的冲突,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选择。
竺蓝憋了一个星期的话,一见到我,就象开了闸的水,一时半会儿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见她拿出上课的架势,要大谈有关婚姻爱情的诸般事宜,赶紧借口要洗个澡钻进了自己房间。一进房间我立刻打开手机,果然短信好多条。我先赶快给林礼钧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已经安全到校,让他别担心。他不肯放电话,语调温柔地唤我,说他想我的很,不能没有我。难道我不是吗,可是有什么办法,我得先拿定主意,除了应付杨可,还要对付竺蓝,这两个人都有超发达的大脑,哪里是那么好胡弄的。我这还没打算脚踩两条船呢,就已经被自己和别人搞得晕头转向,一脑子糨糊,我必须要马上处理好这事,不然用不着多久我就得进精神分析中心。打完电话,我顾不得看短信,无非就是一些情意绵绵的话语,为了安全起见,我又关掉了手机。这才打仗一样去收拾衣服洗澡。
竺蓝还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一见我出来就讥笑一句:“躲在里面说情话,还说不在乎他,今晚我看我也不要没眼色地呆在这里了,免得招你们俩烦,在浪漫的求婚进行曲里插入一些刺耳的音符,有什么好?”
我赶紧拉住她,好言好语又加上撒娇求她留下来,我真的不愿意一个人面对杨可,特别是今天。短短的一个星期,我的心理已经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这变化是我一时间难以把握和处理的,我必须要竺蓝在这里,我感到莫名的害怕,我需要力量。有始以来第一次,我感到自己根本无法应对一种属于未来的,只凭自己的力量已经完全无法控制的形势。
竺蓝奇怪地看着我,她此时很难理解我的心情。“我一直就见你一副眉目含情,粉面桃腮的样子,怎么杨可真要来了,你又不愿意和他单独相处。梅眉,我告诉你,你平时但凡拿出一半给我撒娇的本事来对付杨可,他早就拜倒在你石榴裙下,结了秦晋之好了。你倒好,每次打电话不是争吵就是硬邦邦地谈你们那个学术,哪个男人会喜欢你这样的变态女博士?我看杨可也是没有办法才和你在一起,这次你可要抓住机会啊,不然以后后悔都来不及。”
竺蓝的话引起我的深思,“你以为想撒娇就可以撒娇啊,在他面前我才做不出那副娇滴滴,酸溜溜的模样,我自己都嫌牙疼。”
是啊,我不是不会撒娇,不会温柔,我的眼睛也会眉目传情,可是我和杨可始终都无法走进对方的心灵深处。严格意义上讲,我俩的关系甚至都不如我和竺蓝,无论是理解,宽容,快乐,都是远远不如,虽然我认识竺蓝才一年,而认识杨可已经六年了。可能我们彼此要求对方的东西,对方都没有或者难以做到,我们彼此根本都不是对方所欣赏的那种人。
我还没洗完澡,就听见门铃声大作。竺蓝去开了门,接过杨可手上的东西,把他让进屋,又给他倒了一杯水,细心地把风扇侧面对着他。在杨可屈指可数来这里的日子里,几乎每次竺蓝都在,他从来不讨厌竺蓝夹在我俩之间,反而喜欢她在这里。其实竺蓝有效地缓解了我俩之间长时间坐在一起的尴尬局面,竺蓝的开朗热情都象润滑剂一样让我俩这两个本来难以一起运转的齿轮又重新艰难地配合着滑动开来。我很想故意多洗一会儿,但觉得不太妥当,于是赶紧把身上的泡沫全部冲掉,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出了门。我从前在云南买过一块少数民族手工制成的土布,买时就爱不释手,回来后请人裁成了一条吊带裙,裙边裁成斜角,这种土布穿在身上十分透气凉爽。今天热的令人心烦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