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点点头,“你们去校医院吧,杨老师应该还在那里。从我们这里走到校医院要二十分钟,不然你们给他打个电话吧。”
“他没带电话,所以我们才到这里来的。”
“嗯,你们可以先去校医院,如果那里没有人,他可能就回家了。不过也说不一定,没准儿他包扎完,又回来了。不然我给他留个纸条,说你们在家等他。”
男生十分热情,我只是呆呆地出神,竺蓝便在他的办公桌上留了个纸条,向男生道过谢,然后拉着我的手出了实验室。
一离开那个国家实验室,竺蓝便大力拍我的肩,“梅眉,我们去哪儿,他家还是校医院?”
见我不出声,她叹口气,“我看还是先去校医院吧,没找到人我们再去他家。如果他回实验室的话,我们在路上就会遇见他。你知不知道校医院怎么走?这个该死的学校和迷宫一样,我每次来都迷路。”
我象个真正的傀儡一样被她拉着在楼道里行走,发出半点声音对我来说都成了可怕的奢望,我有种奇怪的失语的感觉。要是有可能,我真想全世界都沉到地底下去,免得我要去面对这一切。我向竺蓝点点头,后者闭上嘴,有些担忧地看着我。我的步子十分沉重,只想拖得一时算一时,和我原来步履如风的一贯作风截然不同。有什么办法啊,不管怎么样,我还不是要去看他,难道我还能躲的过吗?杨可啊杨可,林礼钧啊林礼钧,我算是被你们俩个害死了。
我俩刚走到一楼,一个中年男人快步走了进来,因为这么晚还有人从楼上下来,他仔细地打量着我们。随后他脸上的肌肉放松了,对我很热情地微笑,“是你啊,小梅?来的这么快,他已经包扎好了,我劝他回家了,不让他再过来了。”
原来是祁教授,我勉强笑笑,感到脸上的肌肉都快裂开了。然后我向他介绍了竺蓝,祁教授十分热情地和她握了手后,便安慰我,“没事的,你不要太担心,就是些皮外伤。”
我咬紧牙,不知道说什么好。祁教授接着说,“小杨确实能干,原来他很小心的,我也很放心他,那些博士有什么问题都去问他,他也很爱帮助人。但是最近已经有好几次疏忽了,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几次疏忽?”我怀疑地问。
“可能还是心里有事,他这么年轻,身体一直很好,应该不会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有一次,把水往浓硫酸里倒,幸好我看见了,急忙喊他,他说忘记了。这种事怎么可能忘记?中学生都知道配硫酸溶液时只能把硫酸慢慢往水里倒。还有一次,那个高速混炼机的螺口都还没有旋好,他就去开电闸,我都吓坏了,这个小杨,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原来他从不这样啊,他是有名的小心谨慎,读博士的时候,每次老师都喜欢让他给本科生示范实验技能。”
“就是这段时间,原来也从没发现他这样过。可能假期还是不应该做实验,你们年轻人喜欢玩,我跟他说过好几次了,让他和你一起出去玩玩,他总是不肯。杨可是一个好苗子,他这样会毁了自己。可惜啊,我们都认为他很有当院士的希望,聪明的孩子一般都不勤奋,勤奋的孩子一般都不聪明,他却又聪明又勤奋,难得啊。”
我觉得他看着我的眼睛若有所思,意味深长,便不由自主地躲避着他的目光。气氛有些古怪地沉闷着,祁教授又打了个哈哈,“小梅啊,听说就快要喝到你们的喜酒了,应该是今年吧?”
我勉强笑着,始终觉得他的目光万枚钢针一样刺遍了我的全身,连灵魂都无处可藏。在他心目中,我准成了毁灭院士候选人的罪魁祸首,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还没准备好,房价那么贵,我们买不起。”
祁教授理解地点点头,“我们学校不可能再有福利房了,你们学校也没有吗?”
“一直说有,但就是一直不建,地越来越贵,我们也不指望了,还是准备自己买房子。”
“这房价也是,跟直升飞机一样,年轻人现在的压力太大了。”说完他又抱歉地笑笑,“我还要上去看看,怕又出事,现在安全真是太重要了。”
我们向他点头致意,离开了实验楼。一出大门,我便停下了脚步,竺蓝耐心地看着我。“竺蓝,他没什么事,我不想去了,太晚了。”
竺蓝正想说话,我的手机响了,是杨可。电话里他语气很平静,“梅眉,你给我打电话了?刚才我忘带手机了。”我有些木然,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在电话里等了一会儿,“梅眉,你还在吗?“
我点头,觉得眼泪又涌了出来,“杨可,请你小心一点,哪怕是为了你自己,你也不能这么不当心啊。”
“你都知道了?”
“祁教授全告诉我了,你已经犯几次低级错误了。你知道实验室里根本不能有这样的疏忽,那都是致命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祁教授不应该知道你的电话,你在学校里吗?你怎么过来了?”
既然他都知道了,我也懒得再瞒他什么。“你不接我和竺蓝的电话,我们怕你出事,就打车过来了,结果到实验室一看,果不其然,杨可你为什么一点儿都不小心?”
他突然愤怒了,“我知道要小心,我又不想死。可是我能小心吗?我有精力小心吗?再这样下去,祁教授就会打报告给院长,强制我休息,不让我去实验室,避免出现恶性事故,我好不容易奋斗的结果就全泡汤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可是我的后院起了火,我老婆都没有了,我奋斗起来还有什么意思?我早知道你需要的不过是陪着你,哄着你,我根本就不应该整日整夜地工作,我只想让你将来能有个安宁富足的生活,我这样想看来完全错了,你根本不需要这些。”
我忍住气,平静地反驳他,“杨可,你要公平一点,难道你全部都是为了我吗?”
他奇怪地反问我,“难道我的不就是你的?我工作好了,有名气了,你不是也跟着一样脸上有光吗?我当了教授,你就是教授夫人,如果我能够当院士,你就是院士夫人,难道这不是我能够给你的最好的生活吗?”
这就是我和他在思想上最大的差别了,我不稀罕这一切,我要的是心灵的契合,对我这个人和属于我的独特个性的尊重,我绝不愿意当他背后的那个女人,否则我读到博士干什么,我拿个本科文凭,有点生活情趣和修养不就足够了。可是杨可永远意识不到这一点,在他看来,我无非就是他人生旅途中锦上添花的角色,他并没有把我看成同甘共苦的伴侣,遇到挫折时的精神支柱,孤独寂寞劳累不堪时的港湾。可是我需要这个,在男人老来的回忆中,我希望自己是那里面的重要角色,而不是一个毫无戏份的龙套,我需要他温柔地握着我的手,充满感激地说,“亲爱的,当年我们多么困难啊,还不是一切都挺过去了。”而我,会裂开老的已经瘪下去的嘴,看着他,“是的,不管怎样,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都是妙不可言的。”现在我明确地知道,和杨可在一起的日子绝不是妙不可言的,哪怕他让我过的再好。
父母也同样怕我过的艰辛,可是他们永远不知道那艰辛其实是培育爱的最肥沃的土壤,毕竟,爱情不过是短暂的东西,并肩奋斗却能让两个人结成牢不可破的联盟,难道我们的婚姻不就是一个小小的联盟吗?可是我无法说服杨可明白这一切,他会认为我矫情和不可理喻。
“杨可,”我提醒他,“已经太晚了,我就不来看你了。你没事就好,我真的很担心,不然你休息一段时间吧,反正离开学还早。”
他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梅眉,你都不想见我一面吗?难道你就这么烦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眼泪又流了出来,“你没有做错什么,是我们不合适。”
“如果没有那个人呢?”他甚至不愿意称呼林礼钧的名字。
“只不过会来得晚一些,我迟早会意识到这个的。”
我们俩沉默,他挂断了电话,我觉得自己实在残忍,可是我真的不想去看他,那种尴尬、压抑、对立、斗争的气氛会毫不留情地杀了我。我不愿意回家,竺蓝便和我一起找了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厅,我觉得自己已经到崩溃的边缘了。我实在想不到杨可会这样缺乏理智,照这样下去,他绝对会出大事,可能比那个学生的结果还要可怕,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也许,老天的意思就是要我和他结婚,他得到了我,就心安了,这是我上辈子欠他的,我不得不用自己来还。想到这里,我的眼泪不知不觉又流了下来,竺蓝默不作声,只是担忧地看着我,良久才小心地说,“梅眉,真没想到你性子这么硬,其实你仔细想想,这世界上有几对夫妇是真正相爱的。尤其是在中国,我们根本不是和我们爱的那个人结婚,而是两个家族联姻。杨可这么要娶你,其实你的家庭也起了很重要的作用,他不仅觉得你不可替代,你的家庭,他也觉得对他来说再合适不过,你父母肯定和他的想法完全一样,所以才百般要求你嫁给他,你知道吗,这就是所谓的门当户对,他们讲究这一套。”
我真想叫上一整瓶酒灌下去,让自己的大脑难得地休息一下。可是我做不到,我可不想在公共场合弄得酩酊大醉。“我不想嫁他,我心里根本没有他。竺蓝,我不想嫁他,真的不想。”我哭的一塌糊涂,幸好午夜的餐厅里几乎没有一个人,服务生也都在吧台里无精打采地聊天或者打瞌睡,没有人注意到我们俩。
竺蓝从桌子对面转移到我这一侧,楼住我的肩膀,“梅眉,你太善良,太与世无争了,要是杨可有什么,你根本无法原谅自己,你做不到熟视无睹,既然这样,你就认命吧。”
我抬眼看她,“难道你能做到视而不见吗?”
竺蓝摇头,“不行,我们都做不到,我们从小受的教育就是要为别人考虑,哪怕牺牲自己,我们老了,你知道。”她勉强又笑笑,“所以我理解你,可是你看看,咱们这个年代的人,有几个能够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
我趴在桌上,丝毫不顾自己的形象,用掉了一整盒纸巾,去擦那些不断流出来的鼻涕和眼泪。竺蓝只是叹气,“问世间,情为何物,只叫人生死相许?”我觉得每个人都只等着我答应杨可,和他结婚好像早已是定局,只不过是时间的早晚而已。
午夜的餐厅十分寂静,我大力吃了很多东西来填补我空虚的思维,那些狼藉的碗碟上面是各种残羹冷炙,和我现在的心情正好两相对应。难道自此以后我的生活就是这样了?犹如台风经过后的热带花园,那些娇弱的花儿全都一片枯萎。我也将萎谢了,这是多么可怕又可悲的事情,心中装着挚爱的男人,却只能服从命运的安排,去嫁给另外一个男人。竺蓝缺乏睡眠的眼睛无神地看着我,我真庆幸还有这样一个好朋友始终陪伴着我。“回去吗?已经两点多了?”
我的下颌正放在桌上,出神地盯着一个小酱油瓶,下意识地回答,“嗯。”猛然又回过神来,便直起腰,大声叫服务员过来结帐。叫了好半天,服务员才拖着脚步走过来,午夜里每个人都面如土色,眼睛发直,指尖微微发胀。
我俩走出餐厅,街上寂静无声,白天里的车水马龙全都消失了。竺蓝和我彼此搭着对方的肩,象两个真正的难兄难弟一样慢慢走着。“难得看见半夜的C市,我觉得比白天美得多?”我看着竺蓝。
“是的,这些灯好漂亮,空气也好,垃圾全都看不见了。”
感谢这个城市的天网工程,我们的上方有无数只眼睛不停地窥视着我俩,但正是因为这些眼睛,我俩才可以如此安全地行走在午夜的城市中心,生活就是这样奇特的矛盾统一体。“而且,现在比较凉快了,你不觉得吗?”
我走到一个自动提款机前仔细看着那个屏幕,“竺蓝,我要是一直停在这里,你说人家会不会认为我是犯罪分子?把我抓起来?”
竺蓝笑,拉开我,“不会,不取钱的话你不要站在那里。”
我的眼泪不知不觉又流了下来,最近我怎么这么爱哭,也许一辈子的眼泪就是这阵子流尽了吧,以后就只剩下心酸和心痛。竺蓝递张纸巾给我,“我们得想法子叫辆车,那些夜总会门口可能会有车。”
S大附近有酒吧一条街,我们朝着那个方向走去,出租车司机都不愿意午夜里跑那么远去我们学校,好不容易在竺蓝的反复劝说下,一个司机终于同意了送我们回去,但是他拒绝打表,让我们给他一个固定的价钱,我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他,钱有什么用,买不来半点幸福和快乐,现在我只想回到我那个狭小却温暖安全的小窝。
上车以后,我靠在竺蓝的肩头,轻轻哼着自己才能听明白的小调,竺蓝并不看我,一直盯着前面,“你决定了吗?”
我点头,“百分之九十。”
竺蓝不再说话,我俩安静地坐着,如果这车能够驶向时光隧道,我宁可从来没有遇见过林礼钧,那么我安心相夫教子,做那种一辈子都不相信有爱情存在的女人,未尝不是一件幸运的事。可是,经历过纯粹的爱情,难道便不是一种幸运吗?我的余生都会把这爱情放在心中慢慢品尝,就象歌中唱的那样,‘思念一个人的感觉,就是喝了一口冰冷的水,然后再化成热泪,一滴滴从眼睛中流出’,这种人生也不会比愚顽无知从未有过爱的洗礼的人生坏到哪里去,总之,人不能和命斗,我认命了。
剩下的那百分之十被清晨妈妈的电话彻底粉碎了,变成了百分之零。
我在辗转反侧和不停的噩梦中被妈妈的电话吵醒,时间还很早,刚七点半。“妈,”我睡眼朦胧,不高兴地叫她。
“阿眉,你爸爸昨晚在厕所摔了一跤。”
我瞬间就清醒了,“怎么样,怎么样了?”
妈妈语气平静,“没事,所以今早才给你打电话,我马上就叫了120,送他去了医院。幸好及时,医生说没事,我看他好像一只脚不太灵便了。不过,没中风就已经万幸了,平时只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