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答我,就大可不必。”
苏钰也轻声道:“不,这不仅仅是报答。”停顿一会,“去往丰都城的路太过孤单,若是结伴而行,或许我们都能甘愿一些。”话音甫落,他觉洛迟的手紧了紧,于是淡淡一笑,“当年家父欠你的,便由我一并还了罢。这是我唯一能给的了你的。”
这最后一句话终于使洛迟的神色微变,他蹙了蹙眉峰,看向姿势还是未变的郁仲。
郁仲难得地没有阻止两人在堂上的窃语,手指在颊边摩挲一会,起身道:“先让人犯和证人休息一会,稍后再审。”
司直将苏钰带往另一侧厢房,而洛迟则由狱丞收入堂后的囚室。郁仲束手踱出讯问的后院,进了前堂,见了站在雪地里的苏魄,咧出一个笑,道:“苏大人,怎的在外面站着呢,快进来。”
苏魄的头上身上都是莹然的白色,倾长的身躯不动不摇,在雪地里仿佛就是与身后的琼枝同生一般。他轻轻掸去肩上的雪花,道:“廷尉衙门积威素重,没有大理寺卿的许可,就是皇上也难以跨入一步,而况门前的狱官大人如此尽职,我怎么敢擅自进堂?”
郁仲笑笑,竟然走上前来拉起苏魄的手,并肩走进堂,道:“苏大人这话说得我有些不知该如何接口了,”接着偏头对一侧狱官道:“去厢房请证人过来。”
狱官去了约莫一盏茶时间,却是独自折回来,禀道:“证人说,审讯完毕之前,他不见任何人。”
苏魄眼神一凝,道:“他真是这么说的?”
狱官看他一眼,并未立刻答话。郁仲见状道:“你尽可以如实回答苏大人。”那狱官这才说道:“他说,他现在是重罪在身,不能牵连任何人,让来见他的人即刻回去,”说到这里犹豫一下,一会儿才续道:“他说最好是让来见他的人忘记他,去寻真正值得去见的人,做真正想做的事。”
郁仲看着苏魄,后者的神情瞬间有些僵硬,脸上的线条都绷紧了,一股不可忽视的压迫感向外淡淡透出来。郁仲挥手让狱官下去,他明了这种气息,习武之人动念的煞气,以往在刑堂上也不是没有感受过。看来,苏魄是真正在乎这位兄长。
只是,苏钰方才的态度,注定是不能脱罪了。
自皇帝册妃大典遇刺以后,大理寺和刑部便被授命审理江南苏府毁于一夕之案。本来,这些案件是属于扬州州牧所管辖范围,自可以悄无声息地了了。然由于皇上对江南世家地位的承认及给予的特权,使朝廷得以有理由直接介入此事。如果洛迟和苏钰都认了这“勾结成党,营私谋逆”的大狱,萧深水头一个脱不了干系。以深水山庄为首的江南大族从此便真正是大势已去,式微败落只是迟早的事。
当今皇上的这一局棋,终于演成围城之势,另半壁江湖画轴在手,终可以坐拥天下。
郁仲的思绪被内院一声尖刻的哭喊打断。
狱官还来不及阻拦,苏魄已经甩了袍子下摆,如风一般冲将进去,越过后院的刑堂,暗淡的天光下,午时被大理寺少卿及一干狱官阻住,怔怔地靠在廊柱上,死死地看着囚室里的两人。
苏钰被洛迟横抱着,他牙白披风下的衣袍上沾满了刺目的腥红,整个人本就瘦削,蜷缩在披风下面,看起来更是轻如蝉衣,脆弱得下一刻就要化作雪花飘飞而去。洛迟抬起眼,目光穿过人群看着苏魄,声音如深夜里浮在水面的冰霜:“二弟,这里太冷,我叫不醒我媳妇儿。我们能不能去一个暖和的地方?”
京城偌大的一场雪,几家欢喜几家愁。贵胄富贾推窗吟诵着瑞雪丰年时,朱门外的街巷里,却有几个生命永远留在了冬天。世态炎凉,原来总是冷暖自知。
司筠身着貂皮大氅,独骑迎风,雪花几欲迷人眼,他却彷如不觉,只催着马匹加速疾驰,终于在城门处发现了一骑正要离城的背影。
“皇仲父大人,请留步!”
马上的两人都回过头来。司筠翻身下马,平日里缩在裘衣绒毯里最怕冷的人,却连钻入颈中的雪粒都顾不得,踩着积了已有寸许的雪,上前道:“皇仲父大人,臣请您再救皇上一次!”
裹在厚厚棉袍下的嫣如婕还在呆愣,一旁的司绝尘摘下斗篷的帽檐,下马来,道:“皇仲父大人已然乘鹤,爵爷你认错人了。”
司筠看一眼他,转头对嫣如婕道:“皇上的命运悬于一线,您若还是皇仲父,臣便恳请您留下来再救皇上一次;你若不是,我不会阻止你和绝尘离开。”
司绝尘握住嫣如婕垂在身侧的手,扶他下马。嫣如婕抬头,好像在看着长街尽头的皇城大门,良久才往司绝尘身上靠了靠,垂下眸子道:“爵爷,小民是一介残废之身,无德无能,当不起您的恳请。”
司筠眉头一耸,注视雪地里相拥相扶的两人一会,一言不发转头便欲走向自个的坐骑。却在此时,嫣如婕细弱的声音又传来。“小寒他……怎么了?”
司筠按在腰侧调军令牌上的手慢慢松开,转头淡淡地道:“你们今日走了,便是与他永诀。”
嫣如婕沉默一会,道:“我要怎么做?”
蟠龙殿里柔暖如春,地龙的温度熏得明黄帐顶都似在热意里摇动。床上的两具光裸躯体陷在厚厚被褥中,这一刻的时光,寂静得如漏壶里无声的水流一般,漠漠的空气里,是两声均匀悠长的呼吸,微小得几乎不闻。
申璧寒撑起头来,窸窣的绸被摩擦声中,他凝视着身侧合着眸子还在沉睡的清晗。他们之间这样宁和的境况,有多久不曾有了?好像自从千幽山门里受了他那一掌一剑,跌落在扶月池水里,之后,便是一次又一次的背弃和远走。即使还有爱,也是爱得痛苦而寂寞。
“清师兄。”他低喃出声,却见清晗秀气的眉峰微微一拧。
倾身过去,靠在瘦削修长的身躯上,长臂一伸揽住腰际,他又低唤一句:“无紫,你醒着罢?”见清晗没有避开,他索性往颈侧那道淡淡的疤痕吻下。这次,清晗终于偏头躲过,声音沉重而嘶哑:“放开我。”
申璧寒道:“你觉得有可能么?”接着又把没有实现的轻薄继续下去。
清晗僵硬道:“皇上,您的爱好就是肆意猥亵像我这般毫无反抗之力的男人么?”
申璧寒停下动作,抬头看他,“不,我的爱好是每晚和你交颈厮缠,抵足而眠。”
清晗欲抬起腿来踹他一脚,却酸软得连移动一下都万分艰难,不由涨红了脸,呼吸急促起来,羞赧之下口不择言骂了一句:“混……混蛋!”却不料这软绵绵的一句不是发嗔缺胜似发嗔,听得申璧寒咧唇一笑,道:“想不想做更混蛋的事?”
清晗咬牙,正要挣扎,门外传来王总侍急切的声音:“皇后娘娘,陛下还没起呢,您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然后是女子欢快清脆的声音:“嘘!我只是看看皇上,不会吵醒他的。”
趁着申璧寒一顿的功夫,清晗翻身便要下床,却在下一刻便被轻轻巧巧捞回去。申璧寒在他耳边温柔道:“你想光着身子见皇后?好好躺着,什么都别说。”清晗还待挣脱,却听门扇被推开的声音。他一惊,只得咬唇停下动作,乖乖卧在申璧寒怀里。
拓跋吕把一脸“完了”表情的王总侍推在门外,轻轻合上门扉。轻手轻脚往龙床走来的时候,背对她的申璧寒懒懒道:“皇后来了,怎的不通报一声,这些奴才,该拖下去斩了。”
拓跋吕吃了一吓,立定了道:“原来皇上醒着……是我执意要进来的,不关任何人的事。”
申璧寒转过身面对她,丝被滑下胸膛,发丝垂泻,神情慵然,完美的脸庞真对得上“珠玉当前,秀色倾城”八字。
拓跋吕一怔,不知为何,即使见惯了塞外那些敞胸露背的豪爽汉子,这一刻的她也有些慌乱,心头如小鹿一般乱跳,蓦地,她看到申璧寒身后背着的另一副肩膀,失声:“咦?皇上身后的人,是谁?”
申璧寒道:“他是朕此生最爱之人。”
拓跋吕又是一怔,见她有一丝不悦神情,下一刻脸上却全是好奇,走近了些,问道:“她是谁?”
第四十三章:云破月来(1)
正月初七,人日。这日一大早,申璧寒便离了皇后的未央宫,前往前朝。由于朔日举行选妃大典,再加上皇帝遇刺事件,本来的朝会推迟到今日。申璧寒应是一整日都忙于朝会而无暇他顾了。拓跋吕起身时身旁还是温热。她立刻跳起来梳洗,衣着整齐,唤来侍女道:“传下去,所有妃嫔都到韶华宫集合,都聚一聚。我好认识认识。”继而想起昨晚的谈笑与缠绵,腮边有些微红。然而想到自己背负的那个隐秘的计划,脸色又凝肃起来。
侍女犹豫一会,还是道:“可是……韶华宫是世修君居住的地方……”
拓跋吕转身,笑眯眯地道:“我当然知道,有什么问题?”
侍女在心里叫苦,这异族的皇后娘娘行事率性不计后果,即使皇上怪罪下来,倒霉的也只有她们这些做奴婢的。嘴上便微弱地求了一句:“娘娘,王总侍有令,韶华宫是禁地,闲杂人等不能进去的。”
拓跋吕停下在颇不习惯的汉服上动作的手指,“你们是听我的还是听他的?皇上昨晚说了,今天本宫爱在哪里集会就在哪里集会!”说罢拿起墙上的长弓,对着侍女张起空的弓弦,啪的一弹,吓得侍女脸色苍白,忙跪下磕头:“奴婢多嘴,娘娘赎罪!”
拓跋吕笑笑:“好了,我又没说要怎么样你,你下去准备吧。”
侍女抖抖索索下去以后,拓跋吕沉思一会,脑中又浮现第一次见清晗那天。瘦削的背脊在皇帝身后,黑发在枕上反射着莹莹冷光。申璧寒用淡淡的口吻说着,他是他此生最爱之人。
之后远远见了白衣的背影几次,她不知道对于这个男人,是该嫉妒还是不齿。虽然他有功于朝廷,但像这般入住后宫,和一众红颜脂粉们争宠,却总是要受人诟病。身为生在大漠的女儿,她更完全无法明白,男人怎么可以和男人相爱?更何况,申璧寒本身是如此优秀,全中州的女子都可掌握在手,为何会对一个男人这样执着?
她对清晗的感觉很复杂,有那么几个瞬间,对他的注意甚至超过了申璧寒。
在窗前站了一晚,清晗刚刚平了思绪坐下眯了一会,就被前院里的吵闹声迫得睁开眼睛。身旁的少年按住他肩膀,道:“你别动,我去外面看看。”
清晗拉住他的衣袖,“御风,你在这里,我出去。宫里人多眼杂,动辄便有不测。”
那少年转过脸来,赫然是此刻应在金陵的萧御风。他思索一会,道:“好,你要当心。”
清晗微笑:“暂时还不会有人对我不利,我更担心你的处境,少爷。”
萧御风皱皱眉,“别叫我少爷,自我闯出山庄那日,我就已经不是少爷了。”他看着清晗的微笑,有些失神,“清晗,为了你,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面对如此直白的情感,清晗还是不知该说些什么。什么叫“可以什么都不要”?瞒过侍卫进入宫中,靠的还是深水山庄的人脉,靠的还是他的少爷身份。爱不需要身外之物,可是没了身外之物,拿什么来爱?该说是少年心性么?
只是……他又有什么权利说这样的话?每个人的感情都能被世人了解,却永远只能由自己品尝。为了心中那些在别人眼里可能一文不值的东西,而置生死于度外,如今的他,和萧御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想起苏魄也在京城的同一方天空下,呼吸着一样的空气,却好像比千里外的酒泉还要遥远,他不禁苦笑。
“御风,这样的话,以后不要轻易说出来。”他看萧御风一会,还是拣了一句不痛不痒的,他不能阻止他的情感,却也不能有任何回应。
看着清晗离去的背影,萧御风眼里有幽幽的火焰在跳动。他知道,清晗永远不可能有回应的原因是什么。
韶华宫的前殿里已经站了一排莺莺燕燕,冬妃和齐妃站在最显眼的地方,有说有笑,熟稔得真如亲姐妹一般。清晗只看了一眼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只是他没想到拓跋吕给的下马威会如此直接,大漠女子,果然心事浅显,所以也很轻易成为权术斗争中的一颗棋子。心中不由一叹,皇帝当日那一句话,恐怕是传遍宫闱了,成功地把所有人的视线从皇帝遇刺转向了专宠世修君身上,亦给了暗地里的人一个皇帝已经开始饱暖思淫欲的假象。而皇后今天这一出,更让内廷的目光都指向了他。这一着棋,实在是正中局眼,小寒弄权的功力,愈加成熟了。
至于那句话里有几分真,却不是最重要的事了。世事如棋,孰真孰假,真真假假,向来费人思量,他已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来在意。只是想到前几晚激烈的情事,脸上又有些不自然。好似背脊以下又隐隐疼痛起来,让他暗暗咬牙。
小寒,既然让世修君来当挡箭牌是你想的,我自然会帮你。只是,我还能帮你到何时?这深宫之处,始终不是我会久待的地方,我总是回来,我总会离开。清无紫所欠你的,已经还清。世修君是注定薄命的,若是昨日,我还能安于此生,如今,我不愿如此薄命。
几位妃嫔都开始注意站在隔了一道院子的清晗,下一刻,清晗朝她们淡淡一笑,退回去紧闭门扉,折身返回内殿。他可以成为挡箭牌,但绝对不会做胭脂水粉间的跳梁小丑。若是拓跋吕真要他这么做,他不介意背一个悖逆中宫的罪名,若是能因此被逐出宫去是再好不过,当然他知道这只是痴心妄想。
皇后驾临韶华宫的时候,清晗已经从偏门溜了出去,和萧御风两人躲开巡逻的侍卫,凭着对内廷路线的记忆,清晗不算困难地找到了御花园,两人坐在假山背后时,清晗已经是气喘吁吁。北方室外的温度还是极低的,萧御风看他有些泛紫的唇,伸手将他颈间的裘领又系紧了些。清晗说了句谢谢,笑道:“没了武功,要维持如此破败的身体还真有些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