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的情意,我都记得,恩铭于心。
你知道苏魄他想要什么么?
清神如玉的人把目光越过薄薄的窗纸,不知望在何处。他想要的,或许是这世间所没有的一个想象。而清晗已是一个没有想象的人。
苏珏纵有满腹问题,也没有再问下去。
而午时便一直跟着自己,她虽然容貌丑陋,却是个乖巧伶俐的孩子,她照顾他两年,给他带来了许多欢乐和温暖。有些窝心,甚至是苏魄都从未给过的。
听到走廊上轻微的脚步声,苏珏收起回忆,定定神,伸手关窗,回到书案前坐下。
来人推门而入,脚步刻意放轻了。
苏珏心下道这老管家平日里最讲礼仪尊卑,今日却怎省了敲门这么重要的程序,不料鼻尖忽然闻到一丝清雅香气。
诧异地抬头,望见门口正在阖门的青年时,一时脑中有一瞬的停滞,忘了动作。
“大哥。”苏魄转过身,一脸柔暖笑意似乎让整个书房都明亮起来。
苏珏看他一会,闭了闭眼,声音里有一丝疲惫,“……我以为,这一刻我还要等更长的时间。看来天仍眷我。过来吧。”
苏魄静静站了一会才移步,在案前凝视那一本本厚厚的报册。接着随手一翻,即微微动容,看向对面单薄苍白的人影,“大哥……子业有愧。”
“哦?说说看,你愧在哪儿?”
见苏珏脸上故作的冷淡严肃,苏魄绕过书案,半跪在兄长身前,紧握住膝上那双有些凉的手,有些邪气的咧嘴,“愧在,放了冷了这双堪比寒玉的手。”
“……苏子业!”苏珏微怒,脸上竟然出现一丝潮红。
“大哥,”苏魄不禁笑笑,站起来时一收手,拉起苏珏,径直朝右进的卧榻走去,旋身搀他在卧榻上坐下,“今日起,子业再不会负你,府里府外事无巨细我再接回来,你只好好调养,别的都不需插手了。”
苏珏定定看着弟弟,任他给自己盖上软被,还是忍不住问了句:“见到他了?”
苏魄的手一停,又继续掖好被角。“恩,见了。”
“他承诺给你什么了?”
对上苏珏有些锐利逼人的眼睛,苏魄直起身子,眸中光芒流转,“天涯海角,如影相随。”
“哦?是吗?可是,现在他能脱得了身么?”苏珏惊异于那八个字,也惊异于弟弟如此轻易地信任,一气说完,别过头轻咳。爱情果然盲目得可怕。
“大哥,你……知道他是谁?”揽住榻上人颤动的肩,苏魄有一丝讶异。
“恩。”苏珏一笑,“徽州前朝丹青世家清家少爷和千幽山门主使白鹤使及江南第一傲骨清容公子,就是同一个人。对不对?”
“大哥……”苏魄的声音有些异样。
“苏魄。”苏珏抽出被握得温热的手,拍拍弟弟的肩,“这些消息稍加揣摩就能得知。我也从未想过去反对什么。只是你执意瞒了我这许久。”停了停,看苏魄一眼,他又继续说下去,“人道‘靑螭绣紫苏杭游,绿水衔天松芜舟’时,都说如今的苏二是苏家创家以来难得的人才。人才如何,你的责任便要比常人更孤绝困苦。如若不是苏府一败,江南将危,这千秋伟业又算得了什么。我只得你这一个弟弟,这么多年以来,你要做什么事情,我认真拦过你么?”
苏魄没有说话,只是附过身紧紧把苏珏抱住,半晌才放开。
窗外红梅,在微弱天光里微微颤动着,艳丽如胭。慢慢的,远近的房屋都掌起灯来,照亮那一池茫茫冰花。
第八章:昨日
虽然雪已停了一天,地上的雪花却化去不多。
清晗与萧御风站在位于繁华地段的十二钗门口时,将近戌时,正是青楼生意开始红火的时候。这地方萧御风也来过多次了,自然是轻车熟路。
不只风月场,这周围的酒楼也一派兴隆,似乎丝毫没有因寒冷的天气而有所改变。各处都传来歌吹谈笑声。楼里不断有人进出,其中为数不少的目光都在两人身上打转,尤其是一袭白裘的清晗。他站在这门口,几乎如一株夜昙,泠泠的光华直让离去的人频频回首,全然忘了臂上挽的美娇娘。
世人贪恋一切美的东西,尤其是还没有得到的美。
“啊呀,这不是萧公子吗,真是贵客,快里面请。”
两人刚刚停在门阶下,转眼间,就见走出个眉清目秀的女子。
探询的向静静打量门楼窗饰的清晗看去,女子眼里也闪过一抹惊艳。“若奴家猜的不错,旁边这位,应当就是清容公子了?琉璃有幸,今日亲眼得见,果然不负江南第一之名呢,奴家都该自惭形秽了。”
十二钗的坐堂琉璃亲自来迎接,显然是早就接到了暗报。萧御风哈哈一笑,扶住清晗的手,踩上门阶,“琉璃姑娘,怎么对自己的美貌如此没有信心,谁不知道,十二钗的姑娘,随便挑一个就能迷倒半个金陵城?”
面对夸张的赞美,琉璃咯咯一笑,“萧公子这话折杀奴家了,两位请。”
清晗不动声色挣出搀扶,走在前面。萧御风只愣了一会,眉间微有怒色,却也没再言语。
厅堂里,俨然可窥得主人的财势惊人。光是暖座下中原难觅的大块羊毛地毯就颇是价值不菲,更别提墙上所挂的,前朝都已少见的巨大象牙镂雕春色图了。随琉璃沿着廊道上得二层,厅堂的喧氛淡去,周围的布景也由富贵盈春变得简洁雅致。
琉璃在拐角厢房的门口停住,向两人点点头:“清容公子,请进去吧,苏二少爷已经在房里等你。”
清晗推开门。
一股似乎遗忘在前世的特殊墨香味让他怔在原地。
身后,琉璃迅速而轻盈的把门阖上,对目瞪口呆的萧御风款款笑道:“萧公子,奴家带你去你该去的地方。”
“喂,为什么只让他进去,不让我……”
琉璃听得高叫,情急下伸手捂住萧御风的嘴,压低声音狠狠的道:“萧公子,你也是聪明人,你说你进去干什么,房里又不缺石敢当。”
翻个白眼,心说这妮子讲话真是不客气,咬牙看看那道门,还是乖乖跟在琉璃身后下了楼。
萧御风对苏魄最深刻的也是唯一的印象,是约莫两年前的千幽山门。那时,他刚满十五岁。犹记得他与父亲临阁俯瞰,一群白衣中,靑螭纹紫那人凌厉的眼神扫上来,一瞬间他惊得竟然立刻反身,不敢再看。以前对苏家二少传闻的微微轻视之意,退得干干净净。
“……琉璃,你对苏二少爷的事情都很清楚么?”萧御风打破两人的沉默。
“苏二少爷很少对我们说有关他的事。”琉璃脸上有一刻有那么一丝迷醉,“奴家只知道,苏二少爷是奴家见过最有魅力的男人。”
“是吗?那清容公子如何?”
琉璃笑笑,“他们是不同的,这个恕奴家无法妄论。”
“为什么?”
琉璃忽然停住,折回身,“萧公子,你问的真多。琉璃的看法,对你很重要么?”
萧御风状似无辜地一摊手:“琉璃妹妹,万请指教一二。”
琉璃没有理会他的油嘴滑舌,她背过身,转开楼角,“金凤钗岚颜姑娘,特地推了所有客人,说只见萧公子。”
看琉璃离去,萧御风耸耸肩,这妮子还是这脾气,一点都没变。
爹说,欲得江南,必据金陵;欲得金陵,必取扬州。接手了十二钗,下面的事,就已经方便许多。只是,苏魄何等样人,又怎会不知这些利害?他会如此轻易就让出庞大的势力?望望楼上,萧御风皱起眉。
同时。南明都城幽州。城里一片繁华景象,比之金陵,有过之而无不及。穿过外城、九街市集、朱雀大街、内城、皇城,皇宫的朱红大门在望。
巍峨沉重的红色宫墙从街口直直的矗立过去,宫门顶部的翘角与夜色的界限仍然分明,映着灯火,显示出皇权无比的威严。
宫内相对起来安静得多,甚至是非常冷清。从皇帝上朝的乾极殿往后,后妃的未央宫、韶华宫及玉清宫灯火长燃,却一片寂静。皇帝宿的中枢殿,位于皇宫中心偏东,两进院落,设有厢房。再往北走,穿过东宫门口,即是太后所居清净殿。芳魂寂寞处,娇娥不复见,只闻清心捻珠声。
已五年没有三宫六院的庞大建筑群,似乎也在夜色里诉说它的孤寂。万人之上的君王本应坐拥天下美人,只是这位仅二十四岁的年轻帝王竟然宁愿每日寝于中枢殿,以奏章为床伴,兢兢业业,寒来暑往,除去灭千幽山门后的一年,其余四年如一日。渐渐一些本来鸡蛋里挑骨头的老臣竟然也无话可说,心悦诚服。
此时,中枢殿内,象征九五至尊的巨大铜灯把屋子照得通透。雕着龙纹的窗棂上有着一个伏案不动的人影。
不一会儿,伏案的人影动了。他直起身,合上手中奏本,缓缓踱到窗前,月光下,映出一张惊世绝艳的脸庞。凤眸斜挑,挺直的鼻梁下是薄薄朱唇,眸光流转间,月光都为之失色。
“属下参见皇上。”不知何时,他身旁锦帏下,出现一袭黑衣。
“免礼,说。”冷泉击石般的声音若有形有质,令人心神一震。
黑衣人依言起身,不疾不徐道:“爵爷今日已经到深水山庄拜庄,清容公子和萧庄主的结拜仪式顺利举行,江南四大家及武林各派都有出席,关外骆家也到场,只是少了归藏门。清容公子和郡主状况一切正常,爵爷请皇上不必担心。”
“好,朕知道了。”
“是。”黑衣人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的退去。
嘴角一勾,皇帝绝美的脸在窗棂的暗影下现出一丝阴鸷。“清容公子,你也有甘于寄人篱下的一天。离开朕的这些日子,你变得很快,原来,是我低估你了。我倒要看看,你能为朕做到哪一步?”说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眼底深处闪过一道痛苦之色。
如果可能。他愿从来没有忘记。昔日,有一个叫至清的人,轻柔握住他的手,让从未见过莲的他一笔一笔画出花瓣,叶群,珠露。昔日,有一个叫清无紫的师兄,温和的哄着练功练到不耐的他,一次一次的说,小寒,练好了武功,师兄陪你一起出山门,我们漠北江南,纵情此生。昔日,还是他曾经最爱的师兄,背对他,说,小寒,放手,我们是不可能的。胸口那处伤痕,总能映出鲜血中对面那张脸的决绝,亦时刻在提醒他这恋情的可笑。
什么是不可能?他申璧寒此生最不信此三字。他要的东西,必须得到。即使被毁了,也要破天裂地重生回来!
一直是往前看的,他不齿回忆。和清晗的一切却是例外。
两年前的冬夜,窗外冷雪纷飞。
龙床上一脸苍白,衣不蔽体的男子轻声问,“你是小寒,还是皇上?”
申璧寒从前一刻的情欲中醒来,震怒。按住身下人清瘦的肩胛,冷声道:“你竟敢直呼朕的名讳,谁准许的?!”
“好,原来如此。”片刻间,身下人不知哪来的力气,翻身坐起,一掌击在自己胸前。顿时鲜血从淡色的唇里喷出,飞溅尺余,而后软软倒下。
他抱着几乎失去重量的身体,迅速用内力护住怀中人的心脉,双眼灼灼怒视。然而,怀中人清秀的脸上竟是一片温柔:“不必救我,这是我欠小寒的,陛下告诉他,如今一并奉还。”
感觉到源源不断的内力送出,却如石沉大海,他有点心慌。“清无紫,你若死了,朕就杀了偏殿那孩子!”
怀中人静静的看着他,笑得嘴角又涌出一股猩红:“你是小寒,还是皇上?”
他攥紧了这人的手腕,直到那双直视他的眸子渐渐暗淡。突地,他听见自己略略沙哑的声音:“昔日的小寒已经死了。”
“……既然如此,九五之尊何必为难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清晗的手指抚上他的脸,仍然笑着。
“前提是你还在朕身边,否则,和你有关系的人,朕都杀。”
清晗似乎很是疲倦,稍稍动一下,推开握住他肩胛的手,挣扎着避开申璧寒的怀抱,艰难地爬至床沿。他扯过架上衣物紧紧裹住身体,缓缓站起来。整个过程,申璧寒没有帮他,亦没有阻止。
“我不会做佞臣,更不会做玩物。从始至终我只爱过小寒一人。”
申璧寒终于怒不可遏。他咬着牙,一字一句。“清无紫,小寒早就死了。你亲手送他上的路,你不记得?中元节扶月池水吞没的生魂,早就转入阿鼻地狱了!还是你要说,那一切都是一场噩梦,醒来了,就能烟消云散,尽释前尘?”
清晗转过身,神情复杂地看他,欲言又止。
“朕厌恶透了你这大义凛然的脸了。”申璧寒冷冷起身,披衣。“你知道么?其实小寒从来爱的不是你,他爱的,只有这天下。你只是一个工具,一个万里河山的陪衬!”
明黄的龙袍拂过身侧,地龙明明烧得正旺,带起的风却似一线冰凌,狠狠刺入清晗胸口。
第九章:击筑
“师父……你在哭?”
清晗从恍惚中解脱出来,看到午时站在离他三尺的地方,乌黑的眼珠里,光华流转。
“师父没有哭。”清晗淡淡一笑,刚刚的落寞被不留一丝痕迹的收了起来。
午时歪头,小嘴动动,还是把想说的说了:“午时什么都知道。每次徐公公来说皇上宣旨让午时来见师父的时候,就是师父伤心的时候。师父的眼泪,在这里。”说着小手握拳,横在胸前。
看着午时明亮得异样的眼睛,清晗心底五味杂陈。他想到的除了午时的贴心和聪慧,更多是她这种直言不讳所为她带来的危险。
他走至女孩子身前,蹲下身,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道:“午时,除非有师父在场,否则,对任何人,都不能说出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明白?”
“为什么?”午时何等机灵,立刻也放小音量,趴在清晗肩上,做撒娇状。
“你一开口,或许就再见不到师父了。”话落,清晗能明显感觉怀里的小身子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