喷薄而出的东升旭日,在天边肆意挥洒着热烈的重彩。不管多么热烈的阳光,只要经过双溪别馆的檀木雕花中式窗,便换了色调,换了强度。变成一种温温脉脉的柔暖,引人只想昏昏睡去。
罗卿卿坐在二楼的窗台上,象只波斯猫一样蜷成一团。用这种慵懒的姿势,打量着西花厅里的三四个女子。瞿东风自从当上总参谋长,好几位官太太便成了泠姨身边的常客。带着一丝丝的无聊,几位太太适意地坐在对开围着的沙发上,喝着茶,嗑着瓜子,拉着家常,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又永远没有止境的话题。
这或许就是她们的生活方式,她们早已习惯,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抑或觉着女人生来本该如此,若非如此便是离经叛道,而,这一切恰恰不是她想要的。
她转过头,透过窗子,正看到瞿东风向这边走来。他站在楼下,扬起头看着她。一瞬息,她便觉得一切都不真实起来,好像坠进一个羞涩又甜蜜的童话,她好像只要做一个不谙世事的公主,被勇敢英俊的骑士保护在美丽的城堡里,不用知道乱世山河、累累白骨,不用知道生命无常、倏忽即逝。
瞿东风走上二楼,走到卿卿身边,道:“想不想跟我出去一趟?”
“你不是说今天有公事?”
“也是公事。不过可以带你一起出席。”
罗卿卿略微犹疑了一下,道:“合适吗?毕竟我们……”
“是革命军遗族学校的开学典礼。都是些小孩子。你可以以罗总司令女儿的身份参加。”
罗卿卿知道遗族学校的学生都是阵亡将士的遗孤,瞿东风说过,他当上总参谋长之后的第一个愿望,就是希望筹建一所学校,安置在历年征战里阵亡将士的子弟,以告慰他们在天之灵。于是她点点头,道:“这倒真是件好事。”
遗族学校的开学典礼,肃穆而朴素。上千名男孩子,留着统一的短发型,穿着统一的黑色制服,以统一整齐的坐姿,倾听着瞿东风在台上的讲话。
“你们不要以为全国的遗族子弟都有机会得到政府的教养。只有我华北军的遗族子弟才有机会进到这所学校。比起全国不可胜数的遗族子弟,你们可谓仅是少数的幸运者。你们的父兄都是华北军的铮铮男儿,为尽忠政府,为统一国家牺牲身命。你们作为遗族子弟,享受政府优待,自当效忠华北军,立志于国家统一,才不辜负政府的厚意,不辱没你们父兄的遗志……”
瞿东风发言完毕,财政部长金满昌随即站起来,道:“发起遗族学校,得自政府赞助,更得自总参谋长的私愿。因此,你们今日能有机会接受遗族教育的光荣,决不可忘记总参谋长频年驰驱牛马的竭力协助。”
台下爆发起雷动掌声,经久不息。在热闹的掌声里,坐在观众席前排的罗卿卿,默默地站起身,从侧门走出礼堂。
走出遗族学校校门,她好像一个无事的闲人,站在汽车和人力车穿梭而过的街头。西装和旗袍交织成乱世的浮华。买报的孩子走街串巷。流浪的艺人在人群里卖唱。肮脏邋遢的乞丐在街边摇晃着破碗。退伍的老兵柱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挪到马路对面。
她默默地站在十字街头,忽然品嚼到一点淡淡的悲哀,不知道是为了这个时代,还是为了自己。
“卿卿。”身后响起瞿东风的声音。
她转过身,看到瞿东风已经坐在车里,正摇下车窗看着她,他的脸色显然不大好看。
她只得钻进车里,依偎在他身边。
“为什么退席?”
她抿住嘴,没有立刻回答。
“对我的讲话有异议?”
她侧过脸,看着校门上金色耀眼的名牌,兀自道:“那些孩子进了遗族学校,何其幸,何其不幸。”
瞿东风偏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卿卿,玩味着她脸上的表情:“何来不幸?”
“这学校,根本就是一座军营。你根本不给他们任何选择的机会,他们只能走上父兄的老路。用他们的累累白骨,为瞿家,为你,铺设一条统一全国的光明大道。”
瞿东风脸上的笑意不由敛了敛,道:“果然书看多了,脑子乱了。真要上了大学,还不知道又要冒出多少稀奇古怪的想法。”
罗卿卿转看瞿东风,他却一面吩咐司机开车,一面靠到车座靠背上闭目养神起来。显然懒得跟她继续这个话题。
她低下头,马达突突的响着,身子随之微微的晃动。内心也随之动荡起来。不知不觉,想起在金陵的时候,那次和南天明讨论西文。忘了为什么说到“history”。南天明便说这个西文里面还有一层含义为“his story”。
她忍不住反问,为什么历史只能是男人的故事?
南天明回答说:历史已经成为历史。新的时代就要到了。
汽车发动起来。罗卿卿侧过头,阳光映在车窗玻璃上,车窗外匆匆闪过的街景映到眼睛里,便成了一片光怪陆离的浮光掠影。有欢歌笑语,纸醉金迷,也有贫穷苦楚,颠沛流离。这是一个千疮百孔的乱世,可是,也是一个百废待兴的时代,给人希望,给人摆脱束缚的勇气。
“停车。”瞿东风忽然吩咐了一声。
司机急忙刹住车子。瞿东风推开车门走出去,走到街边卖花少年旁边,买了一大束鲜花,捧回车里。
“嗯。”瞿东风把鲜花递到卿卿面前。
罗卿卿接过来,花束里有紫色的木槿,红色的月季,白色的流苏花,还有小叶女贞绿莹莹的小果子。她忍不住俯下头,嗅着花瓣间的芬香,几种花香杂糅在一起好像酿成一种令人沉醉的味道,现实仿佛在一恍惚间遁去,沉淀在岁月深处的种种芳香往事便历历地浮了上来。
罗卿卿看着花,瞿东风则看着她。她醉在花香里的表情让她看上去更加娇美动人,勾得他忍不住一阵心驰神迷。他伸过胳膊,小心翼翼地揽住她,似乎她是一件脆弱无比的无价之宝,一不小心,就会打碎似的。
他有意把口气放得和缓,道:“你知道自古以来,为什么都是男人把持世界,女人成不了大气候?”
“为什么?”
“因为男人想要什么,就一门心思去要。目标明确,不达目的不罢休。女人却想的太多,胡思乱想,瞻前顾后,最后只能是一步不前。”
她思忖了片刻他的话,道:“固然你说得有些道理。可是这世界也从来没有给过女子同等的机会,让她们学会如何办成她们想办的事。比如,遗族学校为什么只有男校,没有女校?”
“女校?你知道办这样一所学校要多少经费。打了小半年的仗,财务部早已捉襟见肘。要不是我跟金满昌有些私交,连男校的经费都筹不起来。哪里弄钱去办什么女校。”
“你不是才说,你们男人只要想办的事,就会不达目的不罢休吗?我看啊,那些难处不过是借口,其实是你心里觉得没有那个必要。”罗卿卿侍弄着一株流苏花,故作无心道,“你没有兴趣也没有什么。等我回去以后求爸爸筹建就是了。不过,要是那样,全国第一所遗族女校就不是在平京,而是在金陵了。”
全国第一所遗族女校。罗卿卿说的无心,瞿东风却听进了心里去。由于父亲思想保守,作风老派,所以瞿家军一直得不到上层知识分子和年轻学生的广泛支持。如果,在平京筹建第一所遗族女校,倒莫不是一个向世人展现瞿家军思想开明的举措。
他看向卿卿,表情里带出一分哭笑不得,道:“从来没有女人能影响我的决定,没想到你这个丫头竟破了我的先例。好吧。我去筹钱。宗旨章程由你拟定,如何?”
接到罗卿卿的邀请之后,施如玉来到双溪别馆。走进罗卿卿的房间,率先看到地毯上揉成一团一团的废纸。
“如玉,你可来了。”罗卿卿撂下毛笔,迎上来。
施如玉扑哧笑了一声,在脸上作了个手势,示意罗卿卿去看看自己的脸。
罗卿卿走到镜子前,看到右腮颊上不知何时摸了一痕墨迹,看上去甚是滑稽,忍不住也笑起来,一面擦拭着脸,一面道:“我只道拟个女校的章程是件小事,现在才知道原来才女不是人人当得起的。如玉,你是木兰女子同盟会的会长,又是《醒觉》杂志的主编。想来我求你帮我这个忙,你总不会拒绝。”
施如玉笑道:“振兴女学是大好事。如果我能尽绵薄之力,自然荣幸之至。”
“太好了。能有你参与,这所遗族女校一定会蒸蒸日上。”
施如玉看着罗卿卿眼睛里跳耀的烁烁光亮,神情里露出赞赏,道:“瞿家一向作风保守。我想,能在平京筹建女校,定有你的功劳。”
“功劳算不上。只是觉着这是件应该去做的事。”说到这里,罗卿卿的神色转成暗淡,“可惜,大多时候还是觉得自己力不从心。心里有很多真切的渴望,可是,总觉着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压迫着,让你不得不低头,不得不匍匐在地。”
施如玉点了点头,看着罗卿卿,眼里多了一份惺惺相惜,道:“我听说,南总统想跟罗府联姻?”
罗卿卿苦笑了一下,使她的神情看上去更加黯淡:“爸爸的意思,好象想把我嫁去南府。”
“你自己的意思呢?”
“我自己的意思……瞿东风出征前,你是来过的。我的意思,想来你也明白。”
这时,窗外起了一阵凉风。窗帘轻轻翻动起来,搁在窗台上的一盆茉莉花,落下几瓣残蕊,如同几点苍白无力的叹息。
施如玉看了眼窗外,道:“要变天了。”
“嗯。”罗卿卿也点了点头。
施如玉一改快言快语,悠悠道:“七年前,我也是你这么大吧。那时候,我祖父还是锦官城的督军。我跟瞿府的三小姐是同窗好友,常来瞿府做客。那时瞿家想跟西南军交好,就向我父亲提亲,想把我嫁给大少爷瞿东山。可我跟浩笙已经交好。那时我是平京大学女子学生会的会长,浩笙是里面唯一的男性骨干。一个男子能超越自己,为女子争取权利,是让我由衷敬佩的。为了我们的爱情,我曾出走金陵,跟家里断绝了关系。我怕父亲或是瞿府迫害浩笙,所以不敢跟浩笙结婚,只是秘密同居。金陵政府率先在全国扶植女学,革新思想,颇让我感动,故此我主动请缨,效忠在罗总司令麾下……可惜,罗总司令虽然说着革新,到了自己的家务事上,还是脱不了老式婚姻的窠臼。”说到这里,施如玉歉然一笑,“我这个人心直口快,罗小姐莫要见怪。”
施如玉起身告辞,同时,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份杂志,“这是最新出的一期《醒觉》,有空时候,不妨读一读。”
罗卿卿接过杂志,又叫住施如玉,道:“你这件短袖衫子真好看,不知在哪里买到的。”
“是找裁缝做的。你可知道,二十年前,我要是穿着这件短袖衫子走在平京城的大街上,马上就被拉去军法处置了。”
一天的暑气褪去,入夜的风有些微凉。可是,罗卿卿还是穿了一件短袖齐膝的薄丝锻旗袍,走向瞿东风的书房。天上星光寥落,天井的风吹过裸露在外的胳膊和腿,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不过,当她想到《醒觉》中开篇里的那句“以自由结婚为归着点,扫荡社会上种种风云”——浑身便涌动起一种令心振奋的暖意。又想到那篇《性的解放》中,那种超脱一切束缚奔放热烈的爱情,更忍不住一阵面热心跳。
第十八章
瞿东风的书房非常宽大,但是很少家具摆设,简单的近乎单调。一堂紫檀木硬木桌椅。两大排红木书架。黑绒沙发前面放着一张长方矮几,镶嵌着冷冰冰的大理石桌面。几上摆着一只两尺多高的彩瓷蟠龙花瓶,因为徒有花瓶没有鲜花反衬得整个屋子更加空荡清冷。只有放在书桌上的莲藕紫砂壶,因着才沏的一壶碧螺春,散发着腾腾的热气。
罗卿卿穿着一身短旗袍款款的走进来。一大朵,一大朵湘绣的海棠花,艳艳地盛开在银白色的薄丝锻面上。立刻让整个房间好似一下子生出满室光辉。
她身上的旗袍袖口很短,紫红色包缎镶边的小袖口下面露出雪白的玉臂。足下一双深紫色丝绒面高跟鞋,使她诱人的长腿看起来更加修长。丝绒鞋面上绣着一串白色的流苏花,她便带着这一路的香艳出现在瞿东风面前。
罗卿卿忽闪着黑色猫眼石一样的眸子,看向瞿东风。她能感到他有一瞬息的窒息。他的眼神在陡然之间升温,如同暗夜里的野火在荒原里肆无忌惮地燃烧起来。
在她的预谋里,她本是期望看到他这样的眼神,可是真的见到,她竟生出一丝丝的骇然。好像直视着正午的骄阳,逼得她不得不低下头去。心中小鹿乱跳,惶惶的找着话题:“你……让我拟的章程……”
“是不是拟不出来,找我曾援?”
她这才恍然原来他要她拟定章程本是有意刁难。刚才的羞赧和畏意立时一股脑抛到脑后,昂起脸,抽出背在身后的手,把施如玉写好的报告在瞿东风面前扬了扬,脸上带出浅浅的得意。
瞿东风要过报告,大略地看了一遍,神情一变,道:“你写的?”
“你不信?”
瞿东风看了眼卿卿的一脸天真俏皮,又扫了眼那篇老道缜密的文字,重重摇头,道:“不信。”
罗卿卿立时笑弯了腰:“算你聪明。是我请施如玉写的。”
瞿东风脸上还是露出一丝刮目相看,道:“小丫头果然不能小瞧,小小年纪,就知道利用身边可以利用的人。”
“什么小丫头。以后不许你再这么叫我。是不是在你眼里,我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小孩子?”
瞿东风一笑不答。抬起手,抚摸着卿卿的脸,曾经记忆里圆圆的小脸蛋儿已经变得容长,一双曾经只有澄澈的大眼睛也多了无限的风情和妩媚。而她裹在紧身旗袍里那曲线动人的身材,更是如同熟透了的樱桃,随时随地撩拨着他的情欲。
想着当年胡同里,整天象“跟屁虫儿”一样依恋着他的小姑娘,他悠悠吐了口气,道:“我的卿卿是长大了。”
罗卿卿本想反驳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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