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队长!”外面响起士兵的呼喊。
瞿东风低头,深深回看了一眼卿卿:“要活着。”说罢,牙关一咬,腿上使了把力,踹开抱住军靴的手,噔噔攀上梯子。
地窖上面又跳进几个人。
“东风哥——东风哥——”罗卿卿抓住梯子,也想攀上去。身后被人一把抱住腰,硬扯了回来。罗卿卿在南天明怀里哭喊挣扎。南天明紧绷住脸,喝斥道:“没听到,他要你活着吗!”
南天明的一声喝斥让几近疯狂的罗卿卿突然安静下来。她蜷缩在地上,浑身发抖,两只大眼睛象失了神,木呆呆的。只有嘴唇翕张,仍然不停地念着“东风哥……东风哥……”
南天明侧过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姑娘,看她的样子是吓坏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果,放到手帕中央,递给她。
她一眼不看他手里的糖果,空洞的大眼睛里忽然滚出两颗泪珠子,盯着空荡荡的梯子,固执地念着:东风哥。
南天明收回糖果,摇了摇头:“桀骜不驯的小猫。”
四年后。
几番征伐混战,炮火烽烟里略微现出一点儿安定的端倪。
金陵作为一国首都,虽然总统府建得堂皇华丽,而总统换届犹如走马,四年换了七届。国家实际的权力分别落在四大集团军手里。
四大集团军之中,以华北瞿家军的势力范围最广。只是瞿东风的父亲瞿正朴是个极端民族主义者,又加之四年前在平京城跟洋人拼过一场恶战,致使瞿家军成为四个集团军里唯一不依靠外国人支持的军队。固然长了中国人的志气,只是没有洋枪洋炮洋技术的支持,也大大消减了瞿家军的实力。
较之几代人雄踞华北的瞿家军,罗臣刚带领的东南集团军是后起之秀,虽然人数不众,地域不广,但是一面有西洋人的暗地支持,一面跟金陵政府努力交好,扶植新总统,便隐隐带出挟天子已令诸侯的走势。
金陵的春天,便在这片波谲云诡、龙争虎斗里,悄然而至。
坐落在金陵凤凰台不远处的罗府,表面上象戒备森严的堡垒,实际上却是一座中西合璧的艺术精品。雕饰精美的大理石墙面,花园里随处可见的西欧神话的雕像,让人不由错觉好像置身在正流行着复古思潮的罗马街头。然而,房舍和庭院透着的那种和谐文温之美,又让人不禁联想起江南园林的优雅。
初春的午后,墙内墙外都是雨后的鹅黄新绿。白色大理石雕刻的丘比特站在花园的喷泉上,挥着手里小箭,似乎想射中喷泉反射出的七彩光影。
阳光带着鸟鸣、透过白色纱帘,投进一室明媚。窗后,是一张比初春阳光更明媚的少女的脸。
罗卿卿捋了捋被窗外微风吹乱的短发,从金胎珐琅盒里捏出一颗果糖。慢慢剥去湖蓝色的糖纸,蓦然间,觉得好像剥去一层岁月,露出藏在往昔深处的那一点甜。
甜,对她用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
四年里,她是罗府里的金枝玉叶,只要她想,自然能尝遍大江南北,甚至世界各地的糖果,可是,有一种固执,就是在心里生根发芽,长成藤蔓,好像剪不断、理还乱似的。就是那么固执地坚持,所有尝过的糖果,都没有当年、瞿东风从福怡楼糖果铺买给她的那颗甜。
记得,庙里的师傅说过,时间是水,往事是茶,再刻骨铭心也会被岁月冲淡的。
可是,难道四年的时间还不算长?有些事为什么总也冲不淡,挥不去。
比如,她对那颗糖果的喜爱,四年之后,还是固执如初。
比如,南天明手背上的伤,四年之后还是不能恢复如初,让她一看到那道疤痕,就想起他们初见时,她在他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
“原来小馋猫躲在这里偷吃糖果。”房门口传来南天明的声音,虽然他说着戏谑的话,口气却很温文。
罗卿卿转过头,看到南天明抄着手、斜倚在门口,脸上戴着化妆舞会的面具。面具是一张畸形扭曲的脸,是南天明让她照着法国小说里、那个丑陋的敲钟人的样子画的。
看着戴着面具的南天明,罗卿卿忍不住一笑:“戴着这么丑的脸,今天的舞会,你这位白马王子总不会被各界名媛围攻了吧。”
南天明走到画板前,抄起画笔,蘸起银白色,在敲钟人的面孔点了一大滴“眼泪”。然后站在镜子面前,对着镜子里滑稽又悲伤的面具、用西文念出英国剧作家的诗句:
“俊俏的浪子,为什么把你那份
美的遗产在你自己身上耗尽?”
罗卿卿抬起眼:“你好象决定了什么?”
南天明轻描淡写地回答:“出洋留学。”
“出洋……学什么?”
“军事理论。”
罗卿卿实在想象不出一身艺术家气质的南天明如何表情肃穆地研读军事。她忍不住轻声笑了一下,道:“浪子要会回头了。南伯伯一定很高兴。”
南天明侧过头,看着坐在窗台上的少女在花砖地面投下的光影,隔了一会儿,问道:“想跟我一起去吗?”
南天明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罗卿卿努力看着他的脸,奢望他把面具拿下来,让她看清他此时此刻真实的表情。可是,转即、她便放弃了这种想法。收回目光,看着窗外的流光。
夕阳开始渐渐聚拢,浓烈如火的色彩渲染着倦鸟归巢的天空。
她沉默不语,有意回避着南天明的问题。
想起,昨天晚饭桌上,父亲跟继母提及南家有跟罗家联姻的打算。
继母施馨兰朝她和静雅一笑,道:“南家老爷子刚当上总统,就想跟咱们家联姻,你们俩真是富贵命啊。看天明平时跟你们俩都挺要好的,不知道他喜欢谁呢?”
罗静雅脸上立刻泛起绯红,放下刀叉:“妈妈,您都说得人家不好意思了。我是罗家寄养的,又没姐姐漂亮,天明当然看上的是姐姐。”
施馨兰忙道:“我们可从来没把你当成寄养的。你这孩子,又乖巧,又贴心,还这么谦虚懂事。我们疼你还来不及呢。”
一顿晚饭,她一句话没说。
晚饭后,照例在西厅弹钢琴。
静雅凑过来,欣赏了一曲以之后,拍手赞叹道:“怎么姐姐学琴比我晚得多,弹得倒比我好得多呢?”
她道:“在我这里,弹琴就是弹琴。”
“在我这里呢?”静雅问道。
“是淑女名媛的一种风雅。”
静雅被说得一怔:“姐姐在讽刺我?”
“不是。只是我们看事情有些不同罢了。就像,跟南家的联姻。在你看来是值得欣庆的好事。而我看来,只是几颗棋子,任人摆布罢了。”
“可是……天明那么完美,那么多女孩子喜欢他。难道姐姐一点都不心动?”
面对静雅的试探,她不想回答,早知道静雅暗恋天明,所以这种试探是看似无心,也是暗含敌意。
指尖划过琴键,一首流行在上流社交舞会上的“美丽的童话”,倏然、转成一曲“送别”。
琴声悠悠,和窗外暮色暗暗融到一处,窗外的夜来香还没到花季,却有一种馥郁的芬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弥散开来。
记忆深处
那个雨天,她背着蓝花粗布书包,徘徊在庙门口,迟迟不敢进门。雨水已经渗透衣服,春寒冷雨里,她不住打着哆嗦。书包里折着一张没得满分的国文试卷。这是妈妈不允许的成绩。她害怕被责骂,更害怕看妈妈失望的眼神。妈妈总说,她活着的唯一盼头,就是盼她的女儿能成才,给她争口气。
可是,她已经尽了全力,还是没能拿到妈妈想要的成绩。泪水涌出眼眶,听到庙门里似乎响起妈妈的脚步,她慌忙掉头,飞跑出胡同。
无处可去,不知道为什么,脚步就朝那栋平生见过的最华丽的宅院走去。那是东风哥的家。泠姨曾邀请她们母女去做过客。可是妈妈从来不许她主动找东风哥玩,说他们家门槛太高,不是她想去就能进去的。
东风哥哥。她悄悄瑟缩在街道对面的银杏树下,看着大宅院的黑色铁门,心里一遍一遍呼唤,期待着奇迹的出现。
然而,奇迹并没有如期出现。一直等到天色渐黑,还是没能看到东风哥哥的身影。时间一晚,她更害怕回家被妈妈责骂,更希望能等到瞿东风带她回家。妈妈一向能给东风哥哥面子的。
夜色沉下来,心也跟着沉到谷底,慌张害怕给了她一股无名的勇气,她毅然冲过街道,冲到大宅子门前,抓住大铁门的栅栏,拼上所有力气,大喊:“东风哥哥——”
那个被雨水淋透、不敢回家的小女孩,终于因为站在铁门外一声大喊,如愿以偿地站在了瞿东风面前。
“卿卿?怎么回事?”
“我……”她正要回答,胃里忽然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呼道,“我肚子疼。”
瞿东风二话不说,抱起她就叫司机去医院。
车后座上,瞿东风脱下外衣,把她裹起来。存着体温的外衣很快把她暖了过来,胃痛也不知不觉地消失了。透过车窗,正看到花市大街上的福怡楼糖果铺。她咽了口吐沫,道:“东风哥哥,你喜欢吃糖果吗?”
“你肚子不疼了?”
“不疼了。”
瞿东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哪是肚子疼,是肚子馋啦。”
她觉得脸呼啦一下热到了耳根儿,连忙辩解:“是肚子疼。刚才真的疼得厉害。”
“好啦。我知道。走,哥哥给你买糖去。”
为了表示她真是肚子疼,而不是为馋嘴找借口,虽然东风哥哥给她各式各样买了一大包糖果,她就是坚持只要了一颗。
她记得那是一颗西洋奶糖,牛奶的甜香化在嘴里,把她一晚上集聚在心里的害怕苦恼、都一股脑儿化了个干净。
回去的路上,雨也晴了。不知谁家的院子里,送出栀子花浓浓的香气。花香沾在衣上。晚风吹拂过发梢。心便不知不觉起了微醺的感觉。
罗卿卿的目光久久注视着夕阳。看着半天的绚烂渐渐的浓烈,又,渐渐的黯淡。心中暗自思忖:为什么会如此流连?那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春天的晚上。
南天明走到窗前,顺着卿卿的眼神看向斜阳,斜阳的下面是凤凰台坐落的山峰。
“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嗯?”他问。
“什么?”
“你明明听到了。”南天明微翘起一边嘴角,露出一贯的玩事不恭。然后,转过头来,面具后面的眼神,一惯的淡漠里参杂进一分不经意的温柔。
可是,罗卿卿似乎并没有察觉到那分温柔,只用同样淡漠的口吻答道:“你的问题太难,我答不了。”
“为什么?”
沉默了好一会儿。
罗卿卿转过头,直视着南天明,道:“因为,我在你眼里看不到火焰。”
“火焰?”南天明略微有些吃惊,然后轻轻一笑,“你须要看到火焰吗?火焰又能熔化你吗?你这个固执的孩子,就知道把自己关在自己筑的城堡里,浪费所有人给你的爱。”
你……罗卿卿被南天明的话狠狠刺痛了一下。可是,一时间竟无话反驳。是的,这四年里,她作为父亲唯一的亲生女儿,罗府的大小姐,金陵城真正的公主,谁敢对她说一个“不”字?谁不是想尽千方百计讨她欢喜?可是,她又在乎过谁?关心过谁?即便是父亲,也被她拒绝在千里之外。因为直到如今她还是不能原谅他对母亲的抛弃。
这四年里,想来,也只有南天明一个人从来不捧她、惯她、宠溺她。永远跟她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淡淡蔑视着她的骄傲。
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罗卿卿微微昂起下巴。除了摆出大小姐的高傲,她不知道还能用什么姿态来填补内心的空洞:“既然南家大公子这么厌恶我的固执,就请以后不用再来我这里造访了,省得浪费你的感情,也浪费我的时间。”
面对罗大小姐的逐客令,南天明单臂在胸前一弯,优雅地行了个告别礼。
南天明的彬彬有礼,几乎让罗卿卿有一种冲动,想冲上去,扯下他的面具,看看他的脸是不是也象他的动作一样优雅从容,毫无眷恋。
可是,她终是按捺下了自己的冲动,静静地坐在窗台上,看着南天明离开,看着静雅从楼梯口走过来,挽住天明的胳膊,双双走向楼下的化妆舞会。
静雅穿了一件纯白色的洋装,背后装了一对翅膀,长长的烫发上顶着一圈金色光环,和化装成“敲钟人”的南天明走在一起,就好像纯洁的天使挽着丑陋的魔鬼。
然而,人心的真相如果真象面具一样坦白,这世界就会简单很多。
罗卿卿掩上房门,扣上锁,把舞会的欢歌笑语挡在门外。
静静环顾着自己的房间,每一个角落都极尽着精致和华美。听府里的仆人说,这间屋子的装潢摆设是照着西洋博物馆里、哪位中世纪公主住过的房间设计的。
她走到镜子前,看着里面的自己——玲珑有致的身体包裹在一袭暖红色的锻面洋装里,洋溢着欧式复古的风情。镶嵌在袖口裙摆上的一小串紫红色荷叶边,则在典雅上平添着少女的甜美,再配上那张孩子气的脸——自己又是什么,博物馆里的娃娃?
不。她不要做博物馆里的娃娃。所以她拒绝留起本来十分钟爱的长发,拒绝娇声嗲气的讲话,拒绝因为一点小事就大惊小怪、用娇气胆小来引人怜爱。她不要做娃娃,尤其是博物馆里的娃娃——只能供人观赏,任人摆动。没有活气,没有激情,没有……家。
家?
罗府不就是家吗?可是,为什么每次午夜梦回,泪湿枕巾的时候,都是因为梦到了遥远的平京城,那条胡同,那方小庙,那间厢房,还有妈妈,庙里的师傅,泠姨,和东风哥哥……
平京,到底有多远?为什么又这样贴近?
正当罗卿卿兀自问着这个问题。罗府里竟从平京城里、远道而来了两位客人。
二
当罗卿卿第一次见到施如玉和何浩笙的时候,两人正从屋外的雨地里并肩走进来。施如玉身上披着一件黑色的男式外套。何浩笙的上身只剩一件薄衬衫,早已经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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