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天明没做任何回应,嘴角隐隐牵出一丝苦笑,收拾起会谈纪要,走出会议厅。走出大门外,等待多时的记者们一拥而上。有的递名片,有的报姓名,有的提问题。他只是沉默,一概不与回应。一个记者把一份瞿东风的书面谈话塞到南天明手中,问道:“对于瞿先生参加此次谈判的立场您有何感想?”他展开那张纸,看了看,随后,攥成一团,装进口袋。瞿东风果然是瞿东风,没进谈判厅,就以这张书面谈话向天下人表明:他瞿东风的立场是坚决不与日本相妥协。这无疑是为博得民心所为。
而,一旦协议通过,允许日本军队以保护邦民为由进驻中国,全中国都会知道他的父亲南宗仪扮演了引狼入室的角色。
他好不容易摆脱掉那些记者,走进车里。
车窗外,黄叶被秋风卷起,在广场上满天飞扬。
他掸掉落在肩头的一片黄叶。身子向前躬了躬,掐住眉心,想:还是要找父亲再好好谈一谈。
专使公馆。
崔炯明捏着一封密件,急匆匆奔上二楼,敲开瞿东风的房间。瞿东风正披了外衣准备出去。
“参谋长,罗臣刚准备扣留您!”崔炯明把密报交给瞿东风。
瞿东风眉头一蹙,展开密件迅速掠了一遍:“罗臣刚怀疑我借谈判之机陈兵边境,伺机南犯?”
崔炯明道:“罗臣刚是否有所误会?把我们的护防军错当成了进攻南下的军队。”
瞿东风道:“只凭怀疑,罗臣刚不会贸然扣留我,一定他得到了什么确切情报。看来,有人中间挑拨。”
崔炯明急忙道:“事不宜迟。请参谋长速速离开金陵。”
瞿东风心道:本来要借胡冰艳的妹妹泄露日本人的情报,以破坏罗臣刚和南宗仪的关系,没想到,有人竟先下手为强,让罗臣刚对他生起误解。
思忖片刻,他点了点头:“看来,只有我马上回去,让谣言不攻自破。”
一阵急寒的秋雨,猝然而降。
顶着雨冲进汽车,崔炯明吩咐司机去机场,瞿东风却命令先去医院。
崔炯明立刻猜到瞿东风的用意:“参谋长,时间紧迫,这个时候……”
瞿东风打断他,道:“你别管。”
雨来得急,走得也很快。让人想起平京的天气。
罗卿卿倚靠在病床上,看着窗外。偌大的花园里,一个人也看不见,空茫茫的。只有雾蒙蒙的水汽,一阵一阵飘到窗子上来。
她手里端着一杯香片。茶叶是自己泡的。虽然天明说医生是他从总统府调派过来,该交待的他已经交待过,可是,她还是有些不放心。拒绝服用一切药物,连饮食也自己筹备。
阴沉的天气让她心里起了一层灰白色,浮满了水雾。看不清前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捱上多久。
门,被人打开。
一个人,穿着被雨水打湿的戎装走进来。
捧在杯子上的手猛烈地颤抖了一下,茶水洒溅在床单上。
雪白的床单粘了茶渍真是难看。她没敢看进来的人,低下头,拾掇着床单上的茶叶。手指颤的厉害,一面拾掇,一面又洒了些出来。
瞿东风快步走到病床前。拿掉卿卿手里的茶杯,把她打横抱进怀里。
“你……”她有几分挣扎。
他在她耳边道:“听话。为了孩子。”
她一下子不敢再动,由着他抱着,出了病房。
他脚步很快,一路向外面疾走。她听到他急促的呼吸,不由起了一阵很不好的预感。随即,马上想到医生不让她情绪太过激动。她依在他肩头,闭上眼,努力克制,让自己什么也不想。恍恍惚惚里,她仿佛想做做很久以前的那个梦。
乌云密集,昏黄的日头全给吞了进去。远处闷雷阵阵,预示更大的雨势将要来临。医院楼外,狂风劲猛,植在窗下的芭蕉叶子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哗哗啦啦地乱响着。
他将她抱得更紧,风势迎面袭来,他背过身,用自己的后背为她挡住狂风,几乎倒退着走进车里。
进到车里,未及坐稳,汽车就发动起来,发疯也似的向前冲去。
大雨瓢泼打下,雨线狂蛇一样抽打着车窗。一道巨闪划破天幕,雷好像在车顶炸开一样。天昏地暗,只能看到四面窗户上哗哗刷下的水帘。疾驰的车速,让她更加肯定出了事。心头慌得难受,身子忍不住靠到他宽阔的胸膛上去。
“去哪?”她问。
他感到她的害怕,就势搂紧了她,道:“去机场。离开金陵就没事了。”
心里一阵颤抖。她蜷缩在他怀里,闭上眼,只当外面的狂风暴雨都不复存在,只有他温热的胸膛和火一样的气息,这一刻,至少这一刻,她感到肚子里的孩子是安全的。
这一刻,也在这一刻,她忽然明白:她跟他是分不开了。他是孩子的亲生爸爸。这世上的男子,谁还能比他更真心疼爱这个孩子?保护这个孩子?
汽车冲破雨幕,飞驰进机场。跑道上,瞿东风乘坐的专机已经准备就绪。汽车冲关而过,雨势渐小,已经能看到跑道上待命的飞机。
一个急刹车,汽车停在跑道旁边。崔炯明迅速下车,撑开雨伞,拉开后座车门。瞿东风正要把卿卿抱出车外。
突然,风雨里响起尖利的警笛,如同从地底冲出的怪兽咆哮着席卷天地。几辆军车呼啸着飞驰进机场,不待车停稳,荷枪实弹的士兵就跳了下来,端着枪把瞿东风的车团团包围住。
瞿东风抓住车门的手,僵了住。
牙齿一锉,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是晚了一步。
他把卿卿放回到车座上,深深看着她,抬手将她额前的乱发捋到耳后。又垂下手,在她的小腹上轻轻抚摸了一下。
喉结滚动了几下,嘴巴里泛起一阵浓烈的苦味。他镇定住,对她笑道:“不会有大事。照顾好自己……和孩子。”
她也挤出微笑,看着他。只当自己象个长大不的孩子,傻傻地相信他说出的每一句话。可怜的,可怜的……她想伸出手,抚摸一下他的脸,可是,她不敢动。怕一动,就会泪流满面。
只好,默默地看他拉开车门,走出去。外面,立刻有士兵逼近过来,他摆了摆手,自己向军车走去。
一辆军车,车门打开。章砾走下来。
“瞿先生,请恕我们冒昧。总司令下令请您在金陵多留一阵。”
瞿东风走向军车,撇出一丝冷笑:“多谢总司令盛情挽留。”
高高的天花板上,白炽小灯象密集的星星、在远空深处闪烁着暧昧不明的光亮。站在宽敞的大理石扶梯上,罗卿卿仰看着天花板上的小灯,一会儿又望向父亲的书房。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细细权衡着去请求父亲的利弊。权衡半晌,她还是选择了放弃。父亲扣押东风,可见决意要恶化跟瞿军的关系。她要在这当口求父亲放过东风,多半会火上浇油。连肚子里的孩子恐怕也要殃及进去。
正惶惶焦急,看到静雅穿了一身鲜丽的洋装,准备出门。
“静雅,等等。”她疾步追上去。
罗静雅走过来,扶住卿卿:“姐姐,你脸色不大好。要好好休息啊。”
“爸爸扣押了瞿东风。”
“啊?”罗静雅大吃一惊,“为什么?”
罗卿卿摇头:“我正想知道为什么。静雅,你出去,是跟章砾吃饭吧?”
罗静雅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点了点头。
“我想同你一起去见章砾。瞿东风是被卫戍部队抓去的。”
“我想章砾也是迫不得已。谁敢违背爸爸的命令。”
罗卿卿苦笑了下:“我不会为难他。我只是想请他通融一下,让我见见瞿东风。”
翌日清晨,瞿军飞行中队的轰炸机开始在金陵上空一带盘旋。瞿东山代表瞿军放出话来,如果罗臣刚不肯释放瞿东风,将下令军队轰炸金陵。
软禁瞿东风的金陵卫戍司令部,进入高度戒备状态。大楼里里外外,布满巡逻站岗的卫戍士兵。
站在窗前,瞿东风看着天空上侧飞盘旋的瞿军轰炸机。
他长长吐了口气,对崔炯明道:“大哥这么做,是想要我的命。”
崔炯明皱紧了眉头:“是啊。如此一来,罗臣刚会更怀疑,参谋长来金陵并非以争取国内团结而来。”
瞿东风冷哼了一声:“只怕罗臣刚还没来得及对我下手,我已被自家的飞机炸死了。”
崔炯明倒吸一口冷气,心道:参谋长说的不错,瞿东山很可能以此事为借口,其真正目的是借轰炸金陵之机至瞿东风于死地。
“参谋长,当务之急是消弭罗臣刚对您的误会,立刻将您释放。”
“不错,要尽快找出挑拨离间者。”
“不知参谋长觉着谁是背后的挑拨者?大少爷?”
瞿东风摇头:“我大哥没有那么聪明。他在金陵也没那么大的势力。能让罗臣刚信以为真,应该是知道他根底的人。我估计,中间的挑唆者,不是日本人,就是南宗仪。”
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屋内的人便沉默下来。
房门打开,瞿东风看过去,看到卿卿站在门口。心陡然一颤,快步迎上去:“你怎么来了?”
她紧咬着嘴唇,脸上满是凄苦。
崔炯明知趣的离开,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强忍住的眼泪再也刹不住,她一把抱住他,有些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问:“你……还好吗?”
她的眼泪惹得他鼻子也有点发酸,拍着她的后背,喃喃哄慰道:“没事。你看我不是好好的。”
“你……你总说没事。都已这个地步,还说没事。你真当我是三岁孩子吗?我要救你出去,一定要救你出去。”
她字字坚决的话,传到他耳朵里都变成了孩子气的傻话,他叹息似的一笑,用大拇指揩掉挂在她腮上的泪珠:“这些事不是你能管的。你现在唯一该做的事,就是不许哭,好好保重身体。别忘了,肚子里还有我们的宝宝。”
听着他的话,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傻傻的苦笑。如果……真象他所说,她就是一个只能生孩子,只会流眼泪的小女人,那未尝不是另一种幸福。可是,可是这个时代,偏偏要革物鼎新,偏偏要给她更多的见识,更大的决心。
她的笑容让瞿东风有点惶惑:“怎么了,卿卿?”
她摇了摇头,感到浑身无力:“我想……你抱我一会儿,好吗?”
看到她故意撒娇的样子,他笑起来,把她打横抱进怀里,坐到沙发上。他有意选了一处背靠窗子的位置。这个时候,实在不想看到外面的飞机。
而,她的脸正好朝向窗子,正看到在天上不断盘旋的轰炸机。
只要,头顶的飞机轻轻扔下一颗炸弹……
她赶紧制止住这种想法,有意让目光忽视掉天空上那几点“污渍”。天空干净的出奇,湛蓝湛蓝的,一片云彩也没有。这样的天气,当是情侣出游的好日子吧。
强迫自己深深沉溺进他的怀抱。他的肩膀那么结实,靠在他的怀里,多么熨暖,多么踏实。她几乎滑进恩爱绵长的幻想里去了。
门外,响起敲门声。她知道是章砾派人来提醒该走了。
她离开他,他却一把将她抱紧,深深地、深深地吻住她的嘴唇。
“别担心。没事的……不会有事……”他用自信的口吻安慰她,一遍一遍地吻着她,难舍心中烈烧的眷恋。因为,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哪怕下一刻会怎样,也不是他这个阶下之囚所能预料的。
离开瞿东风的房间,罗卿卿揩净眼角的泪水。对章砾派来的人说道:“请你带我去崔炯明先生的房间,我有事找他商量。
二十七章
走进崔炯明的房间,罗卿卿表示想跟崔炯明单独谈话。来人只得离开。
大事当前,无暇寒暄。罗卿卿开口便道:“我刚跟参谋长谈过。如今情势,我确可以帮上一些忙,只是我经验不足,还须崔副官给予指导。”
崔炯明听罗卿卿这么说,以为真是瞿东风授意,便道:“如今参谋长和我俱被囚禁,正苦于少人奔走疏通。如果罗小姐愿意帮这个忙,真是万分感激。”
罗卿卿催促道:“我不能呆太久。客套话自不必多说。你且告诉我,该做什么就是了。”
崔炯明道:“罗总司令此次囚禁参谋长,是怀疑参谋长想借金陵谈判掩人耳目,暗地调集军队进攻华南。然实际上,参谋长调动的只是驻防军,绝没有进攻的意图。此番误会,定是有人从中作梗。当前最主要的任务,是尽快找出证据,化解罗总司令对参谋长的误会。”
“会是谁从中作梗?”
“或者是日本人,或者是南宗仪。”
听到南宗仪的名字,罗卿卿心里震了一下:“总统先生为何要陷害参谋长?”
崔炯明道:“我们之前已得到情报,据说南宗仪私下跟日本人交往甚密。不过,尚未得到有力证据。其实,参谋长也不想现在就跟日本人彻底闹翻,在谈判时虽据理力争,还是想留些余地。可恨那南天明,一味给日本人帮腔,其父子的卖国之心实在令人不齿。”
听到这话,罗卿卿便想起来那天在莫愁湖畔,天明跟她说过的一些话。他虽然口气平淡,她已能感到他心里确是藏着很重的无奈。于是道:“我跟南天明先生有些私交,算知道些他的为人。恐怕背后他也有苦衷。我可以去找他谈谈。只是,日本人那边,我却不知如何下手。”
“土肥贤二在金陵有个情妇。那女人的姐姐是胡冰艳。”说出这个名字,崔炯明立刻顿了住,看了眼罗卿卿,目光甚是尴尬。
罗卿卿想强作平静,可是脸颊还是忍不住的发热,呼吸也有些不顺畅起来。不能逗留太久,她起身告辞,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在正午秋阳的照耀下,金陵罗府的豪宅更显耀出咄咄逼人的气势。
胡冰艳从罗府派出的汽车上走下来,一眼看到两大排士兵从大门口一直站到客厅门口,荷枪实弹,都是美式的装备。她心里止不住地一阵打鼓。那一贯吟吟的笑意,也变成两道冻僵在嘴角的纹路。门口一个藏青戎装的人迎了上来:“胡小姐,我是杨副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