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划过一声凄厉的雁鸣。一只离群孤雁茫然、却也奋力地向温暖的南方飞去。
午后的太阳渐渐向西方沉落。透过落地窗的阳光、被厚重的深红色天鹅绒窗帘遮挡了起来。
她从外面忽然进到昏暗的屋子,看不清面目,只看到窗前他昏暗的人影。
可是,就在这一刹那,好象极强极烈的阳光突然照进她心里,冰冻成石块的心,轰然一声裂成无数的、血淋淋的碎片。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来了。
她跑向他。一头扑进在他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住他。眼泪汩汩涌出,像决堤的洪水、压抑的悲痛一股脑上冲出来,她浑身颤抖,呼吸也艰难起来。
瞿东风急忙在手上加了把力气,才托住她,没让她瘫在地上。
她牙齿剧烈地打着颤,脸色惨白的吓人:“爸爸死了……”她吐出这句话。一口鲜血也跟着从喉咙里吐了出来。
血溅到瞿东风的戎装上,他心里也象被狠狠捅了一刀。
他不是个轻易动情的人,却最敌不住见她如此脆弱。这一刻,直想把所有英雄柔情都倾注出来。
“卿……好了……宝贝……好了。”他抱紧她,把她的小脸埋进胸口,温热的大手、不停地拍着她的后背。
他抬眼,看到南天明正站在门口:“南先生,麻烦你叫医官来。”
南天明将医官叫进来,见瞿东风把卿卿打横抱到床上,却舍不得将她全放下去,双臂依旧紧箍着她,一条腿跪在床头,让她枕住他膝盖。而卿卿显见亦对他充满依恋,虽然神志已不大清醒,手还是紧紧抓住瞿东风的胳膊。
医官要开始检查,瞿东风费了点力气才把卿卿抓住他的手掰开去。
南天明走出屋,回手轻轻带上房门。
走出大门,迎面送来萧瑟秋风,他心中也不自禁起了一丝秋凉。
三十一章
“南先生,请留步。”
南天明回身,看到瞿东风走上来。
瞿东风一指假山上凉亭,道:“有几句话想和南先生聊聊,不知可否赏光?”
南天明与瞿东风一道走进凉亭。凉亭建在罗府至高处,低头可以俯览罗府全貌,举目可见钟山上秋树斑斓,一派苍凉。
瞿东风道:“史传钟山有王者之气。南先生可知具体掌故?”
南天明向钟山眺看去:“春秋时期,此地是楚国辖地,钟山出现了‘王气’,楚王为镇此王气,埋金于此山之中,从此就有了金陵之称。后秦皇统一六国,意兴风发地东巡,这时金陵王气又一次不识时宜地冒了出来,秦始皇为泻此王气,索性开凿了秦淮河。”
瞿东风冷然一叹:“兴亡由人事,山川空地形。一条河怎能泻掉王气。真正可怕的是:这条河所代表的纸醉金迷、折掉太多英雄胆气。正如现在,中国情势,事事皆现死机,随时有亡国之难。可叹上下犹醉,不知死期将至。”
南天明道:“瞿先生在指日本。”
“难道南先生以为和平还有望吗?”
南天明沉默不语。
瞿东风侧目、打量了一眼南天明此刻的表情:“我看,南先生对日本并非真正妥协。南先生其实是位真正有骨气之人。可惜,因为某些情非得以的原因,反让世人误以为是个丧权软弱的人。”
瞿东风这句话、重触到南天明内心深处的苦结。自从金陵谈判之后,谈判内幕很快被瞿东风有意散布出去。于是,他被爱国激进分子列为卖国丧权的可耻之徒。他一生最为看重莫过于令人尊重的人格。可笑的是,孜孜追求,却偏偏得到一个举世骂名。
他惨然一笑,想:这就是“皎皎者易污”吧。
瞿东风又道:“南先生名声受损,多少也有我之责任。不过,我也同样能够帮助你恢复名誉。只要,你肯跟我合作。”
南天明道:“要我帮你得到罗总司令的军政大权。”
瞿东风在栏杆上拍了几下,仰看天空,道:“除了我,谁更合适这个位置?”
听着瞿东风踌躇满志的口气,南天明悠悠道:“是啊。这个位置你的确费了太多心机。”
“怀疑我?”
南天明苦笑了一声:“没有真凭实据,我不能说什么。总司令被刺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而已。”
瞿东风也笑道:“如果我这个浊者说:我没有刺杀罗臣刚。你相信吗?”
“亡者已矣。我相信不相信无所谓,关键要卿卿相信你。”南天明慨然叹了口气,“瞿东风,不能不说你是个聪明人。一眼看出我最好的是虚名二字。你可以拿此跟我讨价还价。但是,我希望你不要拿感情跟卿卿玩利益上的游戏。她已经很可怜。”
瞿东风从鼻子哼出一声笑:“多谢南先生对鄙人的教诲。听口气,南先生已同意跟我做这笔交易。”
“对于我自己,跟你合作,是我恢复名誉最快捷的办法。对于国家,你能掌控金陵是消弭内战最好的法子。我只有一个要求,请保证我父亲总统之职。他的位置一直是虚职。但是,他很看重。”
“此时总统换届,对稳定局势不利。这个,我能答应。”
房间里挂着两面镜子。瞿东风回到房间的时候,不经意、正从一面镜里看到另一个镜子里的自己。无穷叠影,都是自己。他莫名感到一种无底的孤独和恐惧。疾走两步,来到床边,看到卿卿已经睡着。问医官道:“她怎么样?”
“小姐悲伤过度,导致心血不宁,肺气失宣。注意多休息,应该没有大碍。”
瞿东风舒了口气。医官出去后,他俯身去看卿卿。很仔细地端看。他鼻孔里能感到她的气息和衣领子上的花香。他小心翼翼捧住她的脸。就像,黑暗里、孤独一人,捧着一盏小灯。小灯芯上的一豆火苗、虽然在黑夜里微不足道,却是他唯一的幸福。
他实在舍不得叫醒她,可是不能不狠下心,唤道:“卿卿。”
她睁开眼,神志有些不清醒,嗫嚅道:“多亏你叫醒我。杨太太和郭太太还没走呢,我得去应付。”说罢,忙不迭要起来。
他一把抱住她:“南天明已经去处理。你要好好休息。”
听到他的声音,她完全清醒过来,又象沉进更深的梦里。抬手、一遍一遍抚摸着他的脸。仔细地看了又看。
“风……你总算出来了。”
“我虽然出来,但并不安全,包括你。现在情况,危机四伏,金陵随时可能大乱。如有兵变,最不安全之地就是罗府。卿卿,你必须把罗府侍卫队交给我,由我统筹安排。”
她点了点头,突然又从头到脚地打了个寒颤:“风……”她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
“……爸爸,怎么就这么去了?是谁干的?是日本人吗?”
她神情恍惚又愁苦,他能感到她隐隐透出的不安和怀疑。他握住她的手,郑重道:“这件事我一定帮你查个水落石出。你应该相信我有这个能力。”
他神情笃定让她心里定了定:“我相信你。”说完,觉着象跟自己打了个赌。
傍晚,罗军重要将领皆得到通知:于晚上9时到罗府公馆参加重要军事会议。
章砾独自驱车前往罗府。今天严明海突然到卫戍司令部让他释放瞿东风,他当时心里咯噔了一下,但是严明海是总司令最贴身的副官,他只能放人。之后他试图联系总司令,一直没能找到。又给静雅打电话,罗府的电话一直不通。
他边想边开车,不觉来到罗府公馆大门口。门前两旁排满了汽车。大门两侧一边站着一排士兵。门口有两个随从打扮的人正在那儿忙着招呼宾客的司机。一切跟往常并没有不同。从大门口朝前看去,正厅的二楼舞厅正举办舞会,落地彩色花窗后面,隐约看到搂在一起跳舞的男男女女。
章砾心里放宽了些。又观察了一番大门旁侧招待副官、卫士和司机的会客室,人影憧憧,也没发现任何异样。
他这才把车停好,走出去。两个随从赶紧迎了上来。刚才隔着夜色没有看清,走近才看清楚两个随从都是陌生面孔。本来更换随从是平常之事,但是凭借当过特工的敏锐,章砾下意识地一惊,回身向车内走去,道:“我落了份重要文件。”
突然,一把手枪抵住他后背。另一名随从箭步跨到他身前,迅速缴下他的手枪,对方身手矫健,一看便知是训练有素的军人。章砾心中一凉,只得被两人押解着、走进大门,往客厅走去。
经过大客厅门口,章砾一眼就看到副总司令沈卓群垂着头坐在沙发上。章砾刚要走进去,突然又过来几名士兵,拦住他道:“请去会客室。”听到动静,沈卓群抬起头,冲章砾两手一摊,摇了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一看沈卓群的表情,章砾心里全明白了:罗府公馆已落入旁人之手,对手以军事会议为名,要将罗军重要军事首脑一网打尽。
会客室实际是罗府的休闲客厅,西欧格调的装饰带出忧郁和懒散的氛围。嵌入客厅正墙的壁炉砌着浅白浅灰的砖块。依靠壁炉放着两张古檀木单体沙发。一张沙发放着缀着流苏的靠垫,另一张沙发里坐着一身深青色戎装的瞿东风。
章砾被带到会客室门口,押送的士兵又将他全身搜查了一遍,确保他已没有任何武器,才让他进去。
看到章砾进来,瞿东风一笑:“老朋友,又见面了。”说着,手掌一伸,请章砾在对面沙发落座。
章砾坐在瞿东风对面,打量了一眼瞿东风的戎装,瞿军军装为深灰色,此时瞿东风却穿了件深青色的,这是罗军军装。章砾顿感懊悔,后悔释放这头“老虎”的时候,没有向总司令本人请示。他实在应该得到总司令亲口批示再放人,后悔已晚,只能愤然质问瞿东风道:“你把罗总司令怎样了?”
“我没有将罗总司令如何。总司令已被日本人刺杀。”
“什么!”章砾腾地站起身,咆哮道,“这怎么可能!我不相信!”
隔壁房间的玻璃门被推开,施如玉走出来,对章砾道:“总司令的确被日本人暗杀。”
章砾跟施如玉都在罗臣刚手下做过特工,曾经十分熟稔,听到施如玉也这么说,他的怒火才稍稍平息了些,问道:“你哪里得来情报?”
施如玉顿了顿,脸上掩饰不住痛苦:“何浩笙……其实是日本间谍。”
“啊?”
施如玉闭上眼睛,隔了会儿,才艰难开口:“我不久前发现他的亲生母亲是日本人。他却一直隐瞒我。我顺藤摸瓜,暗中查访,竟发现他原来是日本派进罗军的间谍。我隐忍未发,暗中注意他,终于找到日本人给他的秘密指令,要他协助日本特务刺杀罗总司令。唉,可惜我没来得及通知,总司令就遭到毒手。”施如玉说到这里,忍不住一阵哽咽。
章砾也鼻子发酸,咬牙强忍住眼泪,问道:“日本人为何要暗杀总司令?”
施如玉摇摇头,表示不知。
瞿东风神情悠悠,从旁插口道:“道理也很简单。日本觊觎中国已久。罗总司令突然去世,必会造成大乱。日本人则可趁乱、以保护邦民为名发兵中国。”
章砾听着有些道理,但是事情毕竟太过突然,无论如何难以立刻接受。
瞿东风又道:“当今最为紧迫之事,就是避免金陵陷入乱局。所以,我希望章司令能够以大局为重,与我携手合作,将此乱平息在萌芽状态。”
“你要我投降?”
瞿东风笑了两声:“我不日将与罗小姐订婚。我虽为瞿军参谋长,也将是罗总司令的女婿。我们本不是敌人。何来投降?你看我穿这身军装,就该知道我之诚意。”
“总司令尸骨未寒,你就要跟罗小姐订婚?”
瞿东风故作一声叹息:“非常时期嘛。先宣布订婚,再发布讣告,是安抚民心最好的办法。”
章砾牙缝里滋出冷笑:“瞿东风,你如意算盘打得真不错。可惜,我章砾心中只知为罗总司令效忠。总司令死因尚未真相大白,我更不能在这时候投到你麾下。”
瞿东风拍了一下手掌,道:“果然有骨气。不过,今天在我这里是先礼后兵。章司令请你想好,为了对已死之人的忠心,赔上一条性命,是否划算。”
章砾没有说话。
瞿东风继续道:“识时务也不失为俊杰。在下早已钦佩章司令才干,决不会有所亏待。”
章砾打断道:“瞿东风,我实话告诉你。我父亲是被你老子枪毙的。”
“噢?”
“他是个小报编辑,因为发表了所谓过激言论,就被平京政府判处死刑。瞿东风,你说我能投降你吗?”
瞿东风抿住嘴,思忖了片刻,道:“家恨固然不好超越。不过,我还是愿意给章司令几天时间考虑。以你之才干当为国家作更多贡献。白白送命,实在可惜。”说罢,朝门口卫兵递了个眼色。卫兵听令将章砾押解出去。
“让我进去!放我进去!”会客室门口突然响起罗静雅的哭喊声。
卫兵禀告瞿东风道:“二小姐说一定要见您。”
瞿东风做了个手势,让卫兵放罗静雅进来。
罗静雅一进屋就四处张望:“章砾——章砾在哪里?”
瞿东风道:“章砾已被关押。”
“不!”罗静雅的眼泪刷地掉下来,“你……你……”她从小养成淑女风范,即便愤怒已极,一时也找不到骂人的字眼,只“你你”的犯起口吃。
瞿东风无心跟个小姑娘浪费时间,命令卫兵道:“送二小姐回房休息。”
卫兵进来,却禀告道:“大小姐来了。”
瞿东风站起身,见卿卿走进来,上前扶住道:“不是让你多休息。怎么又不听话?”
罗卿卿甩掉瞿东风的手,走向静雅。静雅奔向姐姐,一把抱住她,大哭道:“姐姐,救救章砾。救救他……”
“别怕。姐姐会帮你。”她抱住静雅,抚摸着静雅的肩膀。瞿东风则担心意外,站在她近侧,警觉地盯着静雅。
“姐姐,章砾被关起来了,怎么办?”
罗卿卿揩了揩静雅的满脸泪水:“姐姐向你保证,章砾不会有事。这件事十分复杂,需要商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