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卿卿敲开崔泠的房门。看到泠姨斜倚在贵妃榻上,抽着香烟。没有梳洗打扮,整个人看上去憔悴了许多。
“泠姨,抽烟对身子不好。”
崔泠看了眼罗卿卿:“你的气色也不好看呢。”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我知道,这个家里,除了老爷和我,也只有你是真心担心着东风。”
“泠姨……”
崔泠没有让卿卿开口,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东风是我唯一的儿子。我总以为我是最疼最爱他的人。现在想想,其实我也是害了他的人。如果,不是从小到大,我都逼着他要出人头地。现如今,他也不会逼着自己走这步险棋。他怕我担心,还嘻嘻哈哈地跟我说什么,守城容易攻城难。他那四万人足能对付那四十万人了。可是,老爷说那十五万回援军很有可能被阻击,如果不能及时赶到……东风就完了……”说到这里,崔泠抽噎起来,狠狠地吸了一大口香烟。
罗卿卿走过去,坐在崔泠身边,道:“泠姨,东风哥吉人自有天象。回援军一定能赶到。咱不怕。不怕……”
崔泠一把搂住卿卿,喃喃:“对,咱不怕。我的儿子什么时候打过败仗?”
第二天,施如玉再次来到双溪别馆跟罗卿卿见面。
施如玉告诉罗卿卿,派去金陵的人给平京的军统局抓去了。所以,恐怕那封信已无法转交到罗臣刚手里。
施如玉起身告辞,罗卿卿叫住她:“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爸爸。”
“什么事?”
“那天,我经过瞿老爷子的书房,无意中听到他说到了华南军。我就躲在门外偷听了一会儿。他说十五万军队明地里是回援晋安城,暗地里有八万人会在中途转向华南,防御华南军趁火打劫。”
施如玉脸色一变:“这可是个大消息!瞿老爷子真狡猾,我一定马上报告总司令,对方既然有了准备,要是贸然出兵一定会吃亏。”
罗卿卿接着说道:“我还从瞿东风嘴里得知,虽然他人马不多,但是他的军队刚装备了两海轮军火。都是十分精良的武器。他没有参加华西战争,现在的军队正养得兵强马壮。所以,他不是去拼命,只是以逸待劳,拖垮敌人。等到回援的部队一到,里外夹击,西北军就会陷于被动。所以明地里大家都以为瞿家军岌岌可危,其实人家还是很有底气的。”
施如玉重重点了点头,觉得有理:“瞿家用兵绝非等闲,很有可能故意败露破绽,引诱对手出兵。卿卿,你这两个消息真是太重要了。”
罗卿卿低下头,在心里叹了口气:爸爸,对不起,骗了你。请原谅我的自私。可是,我绝不能眼睁睁、看你在这时候出兵阻挡瞿家军回援晋安城。
坐落在晋河畔的晋安城,地处在华北,华南,华西和西北军的交界处。如此重要的战略位置,使它成为兵家必争之地。瞿家军一向把晋安城视为仅次于平京城的陪都。
陈梁觊觎这座战略城市已久,所以,有意放过其他城市,绕了一个大远道,突然南下向晋安城进逼。同时,为阻挡瞿家军回援晋安,陈梁早已派遣一小支部队,化装成商队,趁瞿家和戚家鏖战之时,秘密潜入华西境内,以求时机成熟,阻止瞿家军回援的进程。
故此,与陈梁带领四十万大师南下的同时,在瞿家回援军队的必经之路上,陈梁的部队密谋了数起爆炸。贯通南北的铁道被炸断。多处山岩塌方,堵住了北上的公路。
瞿东风站在晋安城头,眺看着城外环绕的山坡丘陵。晋安城的地势城内低于城外,是个易攻不易守的地方。当年,这座城市是他率第七军和大哥的第五军组成联军攻打下来的。当时驻守晋安城的是华西军第一猛将何坚。
何坚凭险据守,斗志顽强,而且守军众多,武器弹药都十分充足。联军围攻一个月之久,始终不能打开城池。见久攻不克,他便想出一个计策,改用挖坑道轰倒城墙的战术来攻城。他派人从县城东门外找到一家民宅,先从地面向下挖约四丈,再向城墙方向掘进。由于坑道顶部和两壁均需用坑木支撑,以防塌陷,所以要彻底完工,需要半个月时间。
大哥嫌坑道战术太耽误时间,一意孤行,坚持爬城墙攻。结果半个月过后,白白牺牲了很多将士,不见多少成效。坑道挖掘成功,他派人在城里秘密堆置了七棺木炸药,并接通电线。最后,城墙被炸开个二十来丈宽的大豁口,攻城部队从豁口蜂拥而入,晋安城才被瞿家军攻占。
事后,他爱惜何坚是名勇将,想留为己用。大哥却痛恨何坚负隅顽抗,把他砍头示众了。大哥作为联军总指挥,向父亲汇报战况的时候,极力夸大他率众爬城墙攻如何战功赫赫,而把他的坑道战术一笔代过。他虽然心里透亮,却没有跟大哥争功。因为,他知道,大哥充其量一介勇夫而已,并非他的真正对手。总有一天,瞿家的第一把交椅会移交到他的手里。
但是,如今这个西北军总司令陈梁却是一名真正对手。可谓一个集智、勇、狠于一身的乱世枭雄。
跟这样一名对手过招,他没有稳操胜券的底气。但是,明知不可为,他也必须一搏。
因为,他清楚,这一仗关系着瞿家军的生死存亡,也决定着他能不能一举扶摇直上。这次父亲和大哥的军事部署失败,已经让他彻底看清,瞿家军只有早日让他接管,才能真正变成不败之师。
天色阴沉,黑云压城。
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只赤色的蝴蝶。绕着城墙的一处砖缝,徘徊了两圈,又飞走了。
这时候,瞿东风才发现,原来城墙的砖缝里竟然开着一株不知名的小花。花朵不大,好像一阵风就能吹碎似的。可是,它就是有那么大的韧性,能在老城墙的砖缝里扎下根来。
看到这朵花,瞿东风就禁不住想起卿卿。想起那封血书。想起她隔着窗子,目送他出征。
他忽然苦笑了一下,自嘲道:这是什么时候,还分神想这些儿女情长。
第九章
一路急行军,西北军的先头部队以迅雷之势杀到晋安城下,当日迅速占领晋安城外高地左右阵地,开始构筑工事。与此同时,后续部队源源赶到。第二天,天刚黎明,晋安攻城战就打响了!
陈梁的战术是先群炮轰击,然后是集团冲锋,爬城攻墙。
晋安城的城墙高且厚,城壕深宽各在三丈开外。在此之前,瞿东风又已下令进一步坚固了城墙,加宽了城壕。所以,陈梁虽然大军压城,一时并没有得利。
陈梁随即下令切断入城水源。
但是瞿东风已经在城内挖井凿泉,保证了城内供水。
陈梁的后续部队,源源不断从后方运来大口径重炮,架在高地上,连天加夜炮轰城墙。半个月过后,晋安城虽然防御坚固,但是,面对如此猛烈的炮火,瞿家军便显出招架不住的劣势来。
正当陈梁沉浸在胜利在望的喜悦中时,后方竟传来军粮被烧毁殆尽的消息!
原来,瞿东风早在西北军杀到之前,派了一小股军队化装成山贼土匪,潜藏在晋安城周围的山脉里,只等在陈梁部队久攻城池不下,兵困马乏的时候,放一把大火,断了西北军的粮食供给。
“报告军长。”崔炯明匆匆奔进指挥部,“陈梁发动总攻击了!”
瞿东风听罢,沉默了片刻。然后,用手指轻轻敲打着乌木椅的扶手,道:“陈梁毕竟是陈梁。换了别人,这时候没了军粮,往往会撤回西北老巢去修整。他倒好,就敢跟你拼命。夺城以求险胜。”
“军长我们现在如何对付?”
瞿东风对通讯员道:“再给援军发电,问他们什么时候到。”
“汾水河桥梁刚刚被炸,援军只能绕道,最快也要十天到达。”通讯员报告道。
瞿东风缓缓眯起眼睛,道:“这十天,一定要把晋安城守住。城墙要是破了,就巷战。一条街,一条街的守。”
崔炯明道:“军长,虽然陈梁此时夺城,必会伤亡惨重。可是我们兵力毕竟太少。要是没有城墙做抵挡,巷战恐怕难有胜券。”
“我说了,晋安城必须守住。”
“可是,军长……”
瞿东风打断崔炯明:“告令全军。我第七军的将士把命搁在晋安城了。城存我存,城亡我亡。”
之后数天激战里,晋安城下的城壕几乎被尸体填满。第九天傍晚时分,陈梁终于以牺牲十几万兵力的惨痛代价攻破了晋安城。
可是陈梁做梦也没想到的是,瞿东风竟然率领所剩不多的残部跟他展开了巷战!
一阵重炮轰炸,指挥部大楼一角轰然倒塌。
崔炯明一把抓住瞿东风:“军长,快走吧。……炯明求您了。想想老爷和夫人吧!”
瞿东风甩开崔炯明:“几万兄弟,哪一个不是父母生养?身为主官,临战脱逃!我有何面目独活!”
卫兵跌跌撞撞冲进来:“报告军长,敌人已杀到指挥部前街!”
瞿东风抓过一把机枪,冲出指挥部,从牙缝里滋出喊声:“兄弟们!上刺刀!跟我上!”
枪林弹雨,血雨腥风。人头落进怀里,肠子横空飞舞挂住军帽,炸飞的大腿砸在身上。这一刻,没有人性和悲悯,只有生与死之间、赤裸裸的搏斗!
一颗手雷飞来,在瞿东风眼前炸开。
顷刻,血腥的味道、劈头盖脸包围过来。
他还想搬动枪栓,可是,却倒了下去。
硝烟弥漫里好像听到一声:“军长!你还活着吗?”之后,他什么也听不到。世界好像一下子离他远去。
真安静啊——
石榴花开得真红。
梳着大辫子的小女孩,那么漂亮,一蹦一跳向他跑过来,叫道:东风哥哥——
而他,也还是个孩子。
“东风哥哥,你说为什么佛老是笑着呢?”
“傻丫头。佛是木头刻的。是假的。”
“可是,为什么那么多人诚心诚意的拜呢?”
他哑然。
庙里的师傅走过来,笑着回答:“因为呀,人们都想离苦得乐啊。”
“东风哥哥,什么是离苦得乐啊?”
他其实也稀里糊涂,只是不能在小丫头片子面前丢了颜面,便道:“你太小了。跟你说你也不懂。”
“东风哥哥,那我什么时候能长大呢?”
“你长大了就嫁我吧。”
“好。我们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能变。”
……
恍惚间,满眼都是火红,到底是晋安城头的晚霞?还是院子里的石榴花?
“援军已到城门!军长。”通讯员忍住伤痛,拼出最后一股力气,爬到瞿东风身边,“军长,你要挺住。援军……进城了……”
双溪别馆。
瞿正朴走进崔泠的房间。
“老爷?”崔泠惊恐不安地看着瞿正朴。
“咱们的儿子赢了。”
崔泠腾地站起来,抓住瞿正朴的手,颤声道:“东风他守住了晋安!”
“不但守住了晋安。还跟回援军内外夹击,把陈梁四十万大军给打垮了。不过……东风也受了重伤。”
“什么!”
“我已经把平京城最好的大夫派往前线。”
“怎么不让东风回来治伤?”
“东风说,如今西北军主力已溃不成军,西北内陆空虚。正可乘胜追击,一举端了他们的老巢!”
“进攻西北?那不是还要打好些仗?”
“这的确是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战机。我已经指派东风担任联军主官。等他得胜回来后,我就晋升他做参谋长。”
崔泠知道瞿正朴要晋升东风做参谋长,就等于跟她表明打算让东风以后继承瞿家军的权柄。总算等到日思夜想的这一天,可是,这一刻,她心里却没有一点欣喜,伏倒在瞿正朴怀里,忍不住失声痛哭:“我只要咱们儿子能活着……能活着……”
瞿正朴走后,崔泠擦干眼泪。洗净脸,提了提精神。一面对着梳妆镜涂抹着淡淡妆彩,一面吩咐丫头小玉,道:“跑去告诉罗小姐,说二少爷打赢了。还有,嗓门高点儿,让一家子人都听到。”
小玉应声出去。
“二少爷打大胜仗啦——”
小玉又高又尖的嗓门,顷刻打破双溪别馆黎明的寂静。
罗卿卿听到这声呼喊,来不及彻底换上衣服,在睡衣外面罩了件外衣,就跑向崔泠的房间。
“东风哥胜了?泠姨?”
崔泠重重点了下头。
罗卿卿大声欢呼了一声,又忍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跪倒梳妆台前,跟泠姨一阵抱头痛哭。
崔泠道:“老爷说,东风受伤不轻。”
罗卿卿一震。
崔泠又道:“老爷还说,现在战机难得,东风还得继续打下去……唉,我什么时候能睡个安生觉啊?”
罗卿卿咬紧嘴唇,一点一点揩净眼泪,然后,一字一顿,道:“连四十万大军都败在东风哥手里。剩下的西北残部就更不是他的对手。泠姨,咱不怕,你说过,东风哥从来没打过败仗的。”
看着卿卿眼睛里灼灼的亮光,崔泠道:“没想到你这个孩子,看起来娇娇弱弱,其实这么坚强……泠姨喜欢听你说这话。”
三天之后,是罗卿卿十八岁生日。
以前的四年,在金陵罗府,每次她的生日聚会都是金陵城最大型的社交聚会。贵妇名媛争奇斗艳,各界要人会聚一堂。生日礼物琳琅满目,祝福恭维充盈满耳。可是,往往就在那个时候,最让她感到一个人的孤单。
今天,这个生日,虽然只有母亲和泠姨陪着她庆祝,倒正让她想起四年前,每到过生日,总是跟母亲,泠姨和东风哥四个人聚在一起吃长寿面条。
端起长寿面,崔泠忍不住叹了口气。
“怎么了,泠姨。”
“我想起来,东风小时候最不爱吃面条。可是,每到你过生日,他总是特别高兴能跟你一起吃长寿面。”
罗卿卿端着碗,默默地吃着,一根面条,挑了好几次,都没有进到嘴里去。
这时候,张妈进来通报说:有位从金陵来的南先生,来给罗小姐道贺生日。
南先生?罗卿卿的第一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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