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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辘滚滚,碾过粗粝的山路,仪仗随着銮驾逶追而行,因动静过大,震得林间沙沙作响,积雪纷纷而落。查元赫一动不动,唯恐眨眨眼便会错过她,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刺得他双眼发花,视线渐渐模糊,好像连思绪都跟着混沌了。这一等,便黑了天,月光映着雪地煞白,天寒地冻中,手足依稀没了知觉,好似听见千军万马奔腾而过,只余下寂落的风声。半夜里雪又下了起来,很大,冷冽的寒风割着他的脸颊,仿佛裂了无数口子,渐渐疼得麻木了。
这一夜不长,也不短,于一片雪霁风停的冉冉晨曦中,查元赫绝望地闭着双眼,使出全身力气抬起被深埋的脚,踏上回城的路。他想她是遇到了阻碍,或许正在遭受什么?于是上马疾驰,一路冲进了城。本想径直住皇宫里去,孰料途经帅府见一片混乱,门前一行禁军似乎在捉拿什么人。他忙勒住马,一跃而下。被禁军擒住的大管家瞪大双目,指着查元赫大叫:“在那!查将军在那!”
为首的将领依然挥手下令,查元赫顷刻间被持剑的兵众围住了。
“发生何事?”查元赫神情严肃地问道。
“昔大长公主迫害宪帝、诬陷忠良、作恶多端,且不顾纲常妄自封女帝,扰得天下大乱,边境频起战祸。其夫查德高助纣为虐,以天下兵马维护她的荒谬行径。如今群臣愤慨,亲王纷纷发兵援助皇上,于昨日傍晚将他二人围剿在正阳宫。如今我等奉命捉拿余孽回去审问,望查将军配合,勿要反抗。”
周遭全是哭喊、叫骂声,家仆、亲族一个个被绑上囚车,查元赫望着被摘下的帅府牌匾,默不作声,只觉得一股日薄西山的苍凉从背后腾然升起。家破人亡,他终于和上官嫃一样了。忽然有名被押出来的丫鬟惊慌失措地呼道:“公子、公子!救救小少爷!”
查元赫回过神来,大惊之下不顾禁军的阻拦大步冲过去问:“他怎么了?”
丫鬟将怀中病怏怏的婴儿交给他,哭哭啼啼地说:“昨夜府里大乱,少夫人就不知所终,小少爷哭嚷了一夜,大概是病了。”
查元赫小心翼翼地搂住孩子,无奈苦笑,“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连孩子都不要了。”他捏了捏孩子滚热的脸蛋,心疼无比,转身对那首领说:“我随你们走,只是我儿子颇为无辜,请……容许我亲手将他交给皇太后照料。”事已至此,一朝沦为阶下囚,重则杀头,轻则流放,他好似并无计较,余愿也只是想再见她一面。
禁军首领稍作思索,答:“皇太后如今昏迷不醒,不如先随我们回宫,当面向皇上请求。”
“昏迷不醒?”查元赫心底一沉,方才还万念俱灰的心陡然间又跳得无比猛烈,“皇太后如何受伤了?”
那人也不十分清楚,含糊道:“被大长公主捆起来折磨了好几日,滴水未进,加上旧疾复发,昏迷还算轻了。”说完,他招了招手命人将查元赫押起来,“皇上交代,对查将军要以礼相待,你们先送将军回宫。”
查元赫懵懵呆呆地抱着孩子上了马车,那含含糊糊的话语有如千斤重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一想起她这几日遭受的折磨,他双眼通红,心中连连叹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无法赴约,竟是被他连累了!
皇宫里驻扎了各路兵马,禁苑之外被重重包围,兵将无不是铁盔明甲、刀枪鲜亮。仿佛昨夜是一场恶战,那些兵器在护城河里洗尽了血腥,把把锃亮,徒留一地暗红猩臭的死水。
查元赫被关进了章阳宫一间殿所,接着听见身后关门和锁链的声音。司马轶应了他会请人照看孩子便好,至于自己究竟如何,他实在是不关心了。方才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及各族亲王都劝谏皇上全力诛灭查家,但司马轶却另有打算,他说使功不如使过,如今西南连丢了七座城池,北方的蛮夷也不断滋事,不如叫查家麾下的得力干将领兵出征,戴罪立功。
当时殿中央停放着两口棺木,查元赫注视着那两具鲜血淋漓的尸骸,原以为波澜不惊的心竟是一阵狡痛。再多的恨也罢,那终归是他的至亲。于是他毫不犹豫向司马轶请求带兵出征平乱,只希望能将安葬双亲。
他已经一日一夜没合眼,一倒在榻上便睡着了。
宫绦长穗委垂在地下,鸾凤帐暖,上官嫃披着一袭白绸睡袍斜靠在床头仰着面,胸襟前点点猩红。司马轶匆匆进殿来不及脱去大氅,一面搓着冰凉的双手,一面冲过去问:“这是怎么了?”
元珊手忙脚乱一时顾不礼节,焦急道:“什么太医,不就是肺燥体虚么?调理了许久还不见好!”
上官嫃一面仰着头,一面拿眼角余光瞥司马轶,因鼻子被堵得严实,嗓子里咕咕喃喃:“找到他了么?”
“找到了。”司马轶盯着上官嫃皓腕上被麻绳勒出的红痕,心神恍惚道,“我违反了众卿家的意思,命他领兵出征戴罪立攻。”
上官赎闭目道:“也好。他如今在何处?”
“暂且在书房后边的殿里关着。”司马轶忍不住去握她的手,轻声问,“没擦药么?”
上官嫃飞快抽开手,睨着他问:“没将他与司马银凤关押在一起?”
司马轶沉吟道:“司马银凤被乱箭射死了,你不知道么?”
上官嫃仿若受了极大的惊吓弹了起来,也不顾鼻血淌得到处都是,绝望地瞪着元珊:“她死了?怎么可以……她还没还给我……”
元珊猜出了几分意思,不由紧张起来,忙扶住上官嫃的双肩将她按下去,一面给她止血一面劝道:“娘娘,别多想,养好身子最重要。”
司马轶心生疑惑,正想问,忽然从隔壁传来一声婴孩的啼哭。上官嫃精神屏息听了许久,恍惚道:“是元赫的孩子?抱来给我看看。”
丽璇去抱了孩子来,小心翼翼放在上官嫃身边,笑道:“生病了才哭闹的,太医说已经吃过药,过两天便好了。虎头虎脑的真可爱。”
上官嫃痴痴看着襁褓中那张哭得绯红的小脸蛋,不禁用手指蹭了蹭,那肌肤如缎子般滑嫩,她爱不释手,便抱起他来。司马轶见她喜欢得紧,舒心一笑:“不如孩子就先放在你这照看着,他出征之后还不定几年才回。”
上官嫃不由一怔,怀里的小家伙突然也不哭了,瞪着大眼一眨不眨看着她。她以为经历了许多之后会越来越坚强,但其实是反的,她的心已经脆弱得不堪一击,只是神情麻木了,什么也表达不出来。
小家伙忽然发出一阵奇怪的咿呀声,引得所有人好奇看着他,只见他脑袋转来转去,最后照着上官嫃腮边啃了一口,留下一滩唾沫的痕迹。
“哎呀!”丽璇不由大叫一声,又马上捂住了嘴,一手拿着绢帕给上官嫃擦了擦脸。
上官嫃楞了半晌,望着小家伙脸上得意洋洋的表情,仿佛看见遥远的过去,小顽童拍着胸脯说:你亲我一口,我就帮你找猫!她紧紧搂住孩子,目光温暖又凄楚,低低说:“我想见见他。”
司马轶盯着她复杂的神情看了一会,不发一言离开了,算是默许。
铁链锁哐当响着,查元赫当是送饭的来了,仍旧窝在榻上。这屋里只烧了一盆火,冷冷冰冰,上官嫃见榻上的人影一动不动,便轻手轻脚走去床边抱了床被褥,替他盖上。
一股熟悉的清香随着轻柔的呼吸拂过,查元赫一下惊醒,坐起身看着她。
上官嫃不知为何哽咽了,垂着头道:“这样冷,你也不盖东西,会着凉的。”
“你的伤怎样了?”查元赫仔细打量了她一番,焦虑道,“都怪我,约你在小院里汇合,却忽略了你在宫里的危险。我娘……对你做了什么?”
上官嫃缓缓在他身边坐着,深吸口气说:“元赫,我想告诉你,其实那都是计策,我闹事、自残、寻死觅活,只是为了分她的心,让她以为我一心想逃出宫去与你私奔。因此,她才无暇顾及大量军马的异动,祭天回宫时被……围剿。”
“计策?”查元赫脸上的焦虑渐渐褪去,褪成冷若冰霜的灰白。心里头又是一声原来如此,他在冰天雪地里等的那一大一夜,终究是自作多情了罢。他终日怀揣着那样的喜悦和不安,她却只是在想方设法对付他母亲、帮司马轶夺回大权。仿佛一念洞明,他的心便空了,淡淡瞥了她一眼,默然道:“我会尽快出征去阻击外敌,战死或者一杳无归期,我儿子只能托付给你了。”
“元赫……”上官嫃欲拉他的手,却被他避开,她的手便僵在半空。虽然早已预料到是这样的局面,她仍然选择说出实情,不对他隐瞒。她以为坦然相对便是最大程度身心的托付,但她忽略了两人过于艰难的感情。无疑,又艰难了一步。
查元赫背对着她道:“皇太后慢走,恕不远送。”
上官嫃望着那伟岸的背影发怔,祈盼他回头看她一眼,像以前那样得意扬扬地睨着她笑,但他无动于衷。仇恨的滋味是什么样,她尝过,莲她都无法幸免,何况性情刚烈的查元赫。或许将来有一天,他会手刃她这个仇人,那她这一生也算圆满了。上官嫃艰难转身,平平稳稳迈出殿来,一瞬间泪如雨下。
外面仍然是风雪连天,好在殿里烧起了地炕,不像前几日冷得如同冰窖。一阵喧闹从殿外传来,查元赫听见熟悉的妩媚嗓音,不由蹙了眉头,冷冷睨着殿门。锁链哐啷啷与紫檀门面相击,不一会儿门开了,上官妦被推搡了进来。她穿着一身粗布棉袄,头戴荆钗,乍看之下像个农妇。殿里光线昏暗,她也没仔细瞧,转身就着门板使劲拍,大喊大叫:“你们不能抓我!我与查家毫无关系,你们放了我!”
查元赫不由冷哼一声,从内殿慢慢走出来,负手站在她身后道:“好一个毫无关系,竟然丢下儿子自己逃之夭夭,你哪里配当母亲?”
上官妦受了惊一般退几步避开他,神色慌张又愤慨,“再不逃命都没有了!你休了我吧!反正你不喜欢我,你休了我,我就没事了!我没儿子,那不是我儿子,我与你、与查家没半点关系,你休了我吧!”
查元赫无疑被震惊了,愠怒道:“不是你儿子?敏沣不是你儿子?你在说什么胡话?”
“真不是我儿子,是上官嫃的!”上官妦急于撇清干系,什么也不顾了,飞快说道:“我从来都没有身孕,是公主让我假装怀孕,移花接木。那孩子是上官嫃在浮椿观生下来的,公主骗她说孩子夭折了,其实是给我养着。上官嫃恐怕到现在还不知道实情,敏沣是你们的儿子,是你和她的,不是我的!”
查元赫脑中一片混乱,喃喃道:“她在大漠里就有了身孕?为何不告诉我?孩子夭折了,她也不与我说,究竟还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竟然一无所知……”
殿门外的锁链忽然又响了一阵,一剪窈窕的身影映在门上,上官妦不管不顾迎上去大叫:“我是冤枉的,放我出去!”
殿门推开,又关上了,元珊独自一人进来,神情微怒盯着查元赫。上官妦楞了楞,扑通跪在元珊面前恳求道:“你行行好,替我向太后求情吧!我把儿子还给她,我什么都不要了,别杀我啊,我与查家没关系了!”
元珊惊愕不已,“孩子在你手上?”
上官妦连连点头道:“敏沣就是她的孩子,不是我的,我从来没生过孩子!是公主把那孩子塞给我的,我是逼不得已啊!”
元珊忙扶起她来,欣喜道:“如此,原来娘娘早已与亲儿团聚了!”望着上官妦殷切的目光,元珊想了想,悉心安慰了她一阵,命侍卫将她带走关押在另一间屋。
查元赫僵立得如同一尊冰雕,纹丝不动亦面无表情。前尘往事的细枝末节纷沓而来,她的笑靥,她的泪水,她的隐忍和委屈……双十年华,女子一生当中最美丽的年纪,她却饱经沧桑。而他,竟不能与她一同分担。
元珊颇为恼怒地朝他斥道:“娘娘受了多少苦,几番死里逃生,心中唯一的挂念就是你,可你怎能如此伤她的心!”
查元赫身躯一晃,一掌支在桌案上,痛苦蹙眉,“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依你冲动的性子,只怕早已闹得天翻地覆,娘娘顾全大局,忍了又忍。至于长公主,只要她肯投降,根本不会被乱箭射死,娘娘昏迷了许久,哪里能料到如此惨烈的收场?”元珊说得太急,气息有些乱,稍作停顿,又说,“今日早朝,皇上与各位亲王已经决议,由查将军和令尊的副将孟涛带兵北上,阻击漠北蛮夷。备齐兵马,十日之内出发。一会儿圣旨到了,将军还能在皇宫逗留一个时辰。”说罢,元珊定定地望着查元赫一向倨傲磊落的眉目,只觉得风霜催人老,再看一眼都是折磨,她眼圈微红,扭头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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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嫃如今的身子骨比不得以前,十分畏寒,寝殿内斗挂上了后世的挡风帘,将日光也一并挡住了,留下一线微弱的光亮。她喜爱坐在榻上逗弄那婴孩儿,却不喜欢唤他的名字,那银锁上刻的“沣”子,会刺得她身心俱痛。
“娘娘、娘娘!”元珊刚迈入寝殿,便一路惊呼着,上官嫃以为又出了什么事,紧张得坐直了身子。元珊拎着裙角小跑而来,高兴得合不拢嘴,“惊喜、有大惊喜!”
“什么?”上官嫃和怀里的小家伙都愣愣地望着元珊。
元珊笑嘻嘻说:“一会查将军来了,亲口告诉你。”她又转身去张罗了,上气不接下气指挥宫婢们收拾打点,又屏退了寝殿内所有宫人。上官嫃搂着乖乖的小家伙继续哄着,殿里的灯盏依次亮起来,就快分不清这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上官嫃默默下了榻,心绪不宁在原地打转,查元赫即将出宫回营整顿军队,十日之内便要出征了,莫非有变数?
一丝沁凉的风钻了进来,上官嫃回身,痴痴望着屹立在面前的戎装男子。他走近她,摸了摸她怀中的婴孩,抿唇一笑,落拓不羁。上官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