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缀几点牛羊,黑黑白白,有些落在山半坡,有些落在明明秀秀的伊河畔。
再行一阵,便是勒云山,北接祈香高岭,势如屏障,其间莽原起伏,森林茂密。而山坡之下,密密连延二十多里的营帐但出现在眼前。不时有马群急驰而过,带起一阵呼啸之音。偶有几名羌蒙青年天蓝色的身影奔过,夹过几声爽朗的欢笑,显得如此青春与活力。
车马行到军前停下,我与几位朝臣一同下车,已有羌蒙的将军在营外迎候。我细一看,这将军健朗又年轻,神采间似还带着稚气。他抱拳向我们一礼,用有些生硬的汉话道:“我主已在帐中设宴,贵使请!”说完还朝我笑了笑。
我猜测,“杭木顿将军?”
他咧嘴,“是我。右仆射大人请。”
我朝他回了一礼,与众人一同入营。才没行几步,却见眼前一花,一名头戴缎面盘丝荣花毡帽,着一身嫩绿为底间以深青山水纹路的长袍,腰间还佩一条镶有“乌力吉”图案的腰带,足蹬一双蹄形马靴的少女一下子就到了眼前。我还没看清楚就听见她快活地喊声,“平澜,平澜,你还记得我吗?记得我吗?”
我将眼前健美的少女仔细打量,乌黑的发辫随着她舞蹈似的左右打转,甩啊甩着,看得人有些头晕。但她明快高昂的声音还是让我记起了,“哈清!”
“啊!你记得我!你真好,平澜!”她停下来,抓着我的手臂,眼睛明亮得如同草原上的星星。
我朝她一笑,见她已经平静下来,便退开一步,“胤朝使臣见过公主殿下。”
“哎!别叫我公主,我还是喜欢听你叫我哈清。走,我带你去看看我刚驯服的马,我还有许多事要和你说呢……”她说着就要拉着我走。
我为难地想挣脱,无奈这小姑娘人小劲却不小,另几个大臣更是看得傻了眼,向汉青急急地想要说什么,杭木顿却笑着拦住:“那几位先请入帐吧。右仆射大人,等会儿请公主殿下一起过来用膳。”
于是,我被拉走,去看生平最与我犯忌的却被哈清驯服的马。她拉着我说了好多话,日头快落下去时,我了解了她的成长史。
斜阳余辉,日暮的草原别有一番磅礴的气势。我与她一起站在半坡上,直到夕阳落下,她忽然就转过脸来看我,不知是不是因为夕阳的缘故,哈清此时的脸异样的火红,美艳非凡。
“平澜,你,嗯,你……”
看她支吾着,我不禁奇怪,有什么事会让这样一个爽朗的草原姑娘羞于启口?“什么?”
“你……你喜欢我吗?”
她说得很轻,但我却听得分明,刚想应出口的话在见到她别样的神情时忽然顿住。哈清……她,她居然……她的意思是对我钟情吗?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从未觉得男装打扮有何不妥,但现在看来,似乎……似乎……
“哈清,你说的是兄弟姐妹的喜欢吧?”我小心翼翼地求证,虽然根本没抱希望。
“不,平澜。”她热切地看着我,让我心里陡然一震,“平澜,我是真的喜欢你。在你救出我和皇兄的侍从的时候,在你冷静的指挥部下打仗的时候,在你温和地对着我笑的时候,我就开始偷偷喜欢你了……平澜,你,你有喜欢的女子吗?你在中原有中意的姑娘吗?”
“没有。可是……”我想解释,这个误会可不能延续下去,应当马上解决才是。
“公主殿下,平澜大人,可汗有请。”有个小兵过来请人。
我烦躁地点点头,想先把事情和哈清说清楚,但哈清一听这话,却低头一笑,一溜烟地跑开了,让我想追都无从追起。要命!怎么可以发生这种事情!
“平澜大人请。”
我无奈地朝小兵看一眼,只能先进去大帐再说。
这是正式拜见羌蒙汗王,决非当日落难的宝康可比。华贵的毡帐织得富丽堂皇,其地铺着又厚又密的毡毯,踏上去,轻软柔厚,竟似踩在云堆一般。羌蒙的汗王康硕可汗宝康正端坐君位,一身华服,天青色的裘袍,以云火为饰纹,对襟处也同样饰以乌力吉的祥纹。头戴皮帽,足蹬筒口皮靴,深具羌蒙族人的宽厚大度与粗犷坦荡,而其服饰的华贵也尽显王者尊贵。
他先吩咐开宴,又和我寒喧一番,席间马奶酒清甜飘香,让人食欲大动。但我自入宴以来,一直担心着那个事。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如此场合又岂可说开?心有惴惴,一直担心哈清。万一她做出什么不当的举措来,既闹了我的笑话,也损了羌蒙的颜面,到时候不定还会影响两国的结盟。嗟!这事闹的!
宴至一半,哈清忽然就跑到宝康面前,俯身在他耳边叽叽咕咕地说话,宝康还不时含笑地瞟眼过来,瞧得我心里直发毛。
不待想妥不妥,我赶紧抢先开口,“汗王,此次平澜奉王上旨意,前来赴会,同时也秉受圣意,想与汗王商谈一下两国结盟的事。”
宝康挥手示意哈清先坐在一边,正色道:“我羌蒙部几年来多受胤朝皇帝欺压,两国旧有仇怨,现又交锋,结盟一事不必再谈。今日之宴单为道谢当日之恩及……”
“汗王可容小臣说几句话?”
“请讲。”
“汗王可知,今时羌蒙与我朝交战,那突利也发兵仲津,蠢蠢欲动?其意欲何为?无非是想乘此隙侵夺两国之利。汗王天纵英才,想必早已清明于心。突利可汗狼子野心,汗王岂可割己之利而遂其渔翁之行?如今突利称霸北疆,雄踞草原,却还虎视羌蒙千里的肥沃草原与中原的富庶繁华,其心如此贪婪不知节制,若贵国与我国交战,则其正好可乘隙夺之。反之,若两国联手,尽释前嫌,则一西一南夹击,可相互配合,两厢包抄,如此,不但可压制突利野心,还对你我双方有利。我可夺回同西州郡,于羌蒙则可一血三十年大仇,使怒博格草原重归旧主。汗王,分则两伤,合则双利,您又何乐而不为呢?”
我扫了眼在座的羌蒙臣属,其中大相巴图,大将军其木得、布日固德都敛眉深思不语,心中略有三分把握。再看宝康,只见他也是揪着眉略有所思,沉吟半晌,“……可是,胤朝与我族交恶多年,其间仇隙,固非三言两语可解……”
“汗王,我朝与贵国交恶,然其衅端为何?我朝与贵国之隙始于牧天可汗十三年十月,而突利于同年九月下旬,兵袭阿达米草场,虏牛羊千头、羌蒙女子百名以归。回程时又劫掠我国鹿原镇。我国发兵追击,正遇上羌蒙的追兵,两厢误会,此为首也。而后,牧天可汗十七年,贵国因沙尘席卷,渡河而牧,遭突利骑兵伏击,但其人却反诬为我国所为。于是两国相战,遂为交恶。至牧天可汗二十三年,两国又因突利从中挑唆嫁祸,终酿鹿原大战致使生灵涂炭,百姓遭殃。此间种种,皆由突利为祸之肇始。胤与羌蒙本无深仇,所以交恶,皆为突利之故,望汗王深思之。”我顿了顿,接着道,“突利侵我科沃及同西州郡,是为我朝之仇。而突利之于贵国也是三十年的血仇。胤与羌蒙,有共同的敌人,有共同的冤仇,唯今之计,正当两国同仇敌忾,一同歼敌才是……犹记腾厥可汗三十七年,突利兵侵怒博格草原,虏牛羊千头,妇女三百八十名以归;牧天可汗三年,突利火烧喀拉沁城三日,城中百姓二百三十户,共计男女老幼五百一十人,尽皆惨死;牧天可汗十三年,突利又起衅端,在挑起羌蒙与我国交战之际,发兵袭取怒博格草原,使一万八千羌蒙族人沦为奴隶,饱受荼毒;牧天可汗十五年,突蒙杨公丘大战,其人背信弃盟,虏王子苏赫巴鲁为人质,胁迫羌蒙拿五千牛羊,黄金一万两,美女百名以换;牧天……”
“别说了……”宝康以手捂脸,哽声制止。
我吐了口气,看着众人。与会之人俱是面有凄色,哈清与杭木顿甚至已在那儿啜泣,几名将军满目悲愤,都直直地望着宝康。
我朝同来的向汉青等人看了眼,事已成了八分。
宝康终于放下手,吸了好几口气才道:“……结盟一事,关乎两国,我要与众臣商议了才能决定。今晚就先请几位使者到别帐休息吧……”说着便起身欲走。
我朝哈清看了眼,出声道,“汗王,小臣有几句话想和公主殿下说,可否请公主移步?”此话一出,我就有些懊悔。
哈清一听倒是立时就要走过来,但宝康一手将其拉住,“公主也在表决之内,贵使有话,不妨日后再说。”
他语气虽和,但却不容反驳。我暗悔过于心急,反而弄巧成拙,只能眼睁睁看着众人走出帐外。唉……这次没来得及说,只怕日后更加牵扯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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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4 章
一连两日,我都没能见到哈清与宝康一面,连信也不得上递,真把我愁得什么似的!同来的几名大臣都出声询问,但这事若能说,我也不会等到现在。到第三日晚间,我正想辙的时候,小兵来请大帐赴宴。我心一紧,又是一宴,恐怕宴无好宴。一连三日任何消息也无,却于晚间来个宴会,这其中恐怕有什么刁难了。
我思量着进入大帐。抬头一瞧,却见在座的几乎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羌蒙人。族中的长老?!我暗道不妙,在见到哈清明艳的笑脸时,也只能苦笑以对,看来今晚难逃一劫,或许前面一番结盟的说辞都有可能白费,唉……
宝康见我一到,立时满脸都是笑意,“啊,平澜到了。”他转过脸,朝几个羌蒙老人叽叽咕咕地说着话,大概是在向他们介绍我吧。本来已有的三分不妙,在听到称呼也变了之后,更加担心。
入座后,宝康打开了话匣子,与我大谈特谈他羌蒙的种种风貌,我只能陪笑一旁,待至宴半,他忽然略带神秘地道:“自当日桓河一会,我就知晓了军师超群的智慧。这几天与族人商议妥当,我决定与贵国结盟。来人。”的
我疑惑地看着他叫入大帐的三个侍女,其人手中各自捧了三个盒子。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我将结盟的国书只放在一个盒子里,你可以问她们各自一个问题,但她们只有一个会说真话。如果你拿到了国书,我还有一项馈赠,如果你猜错了,你就得答应我一件事。怎么样?”
我心中微哼,容得了我怎么样吗?与我同来的大臣都朝我看过来,眼中的意思很明显,如果我猜错了,那就等着回朝受罚吧!“好。如果我对了,汗王可不可以也答应我一件事。”
“好。”
“谢汗王。”我一揖,走到侍女面前,来回踱了几步,心中略略有了点底,我看着第一个侍女,“国书在你盒子里吗?”
“是的。”
是的?我心中微微一喜,接下去的话就应该比较好问了,我看向第二个,“国书在她盒子里吗?”
“不在。”
不在!那是不是可以好判断一点了?我面对第三个,“国书在你这里吗?”
“不在。”
第一个第二个答案相反,却必有一真,那第三个无疑就是假话。我一手拿起她手里的盒子,示意向汉青拿出王上的旨意,双手奉上,“汗王英明,愿两国永结盟好,世相维护。”
他哈哈大笑,“平澜啊平澜,果然不愧是哈清……”
我一皱眉,赶紧打断他,“汗王,您许诺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是。你有什么请求?”
我朝四周一看,“可否请单独禀明?只留汗王与公主?”
他微讶地看了看我,仍是点点头,挥手示意众人退下,“什么事?” 的
我敛身跪下,“汗王,结盟是事关两国百姓生存的大事,请汗王无论如何不要因个人私怨而枉顾家国公利。”
“你有什么事要这么说?”
“平澜……平澜只能辜负公主殿下的一番心意了……”
“你说什么?”
“平澜……你,你是说……”哈清看着我,快哭出来了。
我心下微微一涩,咬牙道,“公主错爱,平澜实在惭愧,可是,平澜只是一介女子,恐怕难系公主情意……”
“什么!你说你是……”宝康从君位上一步跨了下来,但还是没哈清快,只见她一个健步就扑到我面前,“你说你是女子?!你,你是……”
我尴尬地点了点头,缩在一边,整个大帐中除了安静还是安静,非常让人难耐的安静。许久,我惴惴地抬起头,但还没看清楚,就见哈清已经涕泪纵横地扑入我怀中号淘大哭,“……我,我喜欢你的……但你……你说……女的……女的!”
我心下有愧,只能任她抱着大哭,直到腿脚都麻了,衣服也哭湿了大半,她却依然没有收势,我求救地看看宝康,他一脸感叹地杵在那里发怔。这对宝贝兄妹,真是!我心头苦笑,慢慢扶起哭得稀里花啦的哈清,替她擦干眼泪,柔声道,“哈清,你是草原上最美丽的好姑娘,热情纯真,老天一定会派下一个真正优秀的小伙子来喜欢你,爱上你。别哭了……你想呀,那个小伙子会有一身不凡的武艺,会有一道挺拔的背影,一双坚定而强悍的手臂,他会呵护你,会保护你,温柔时,他会用那双清明而专注的眼睛看着你,就仿佛你是天边那唯一的一朵白云,他会对着轻轻的笑,告诉你他很喜欢你,你的影子就是他眼中的唯一……”你的影子就是他眼中的唯一……那一天,那一晚,那一刻,他在我的心头,我在他的眼中……明知道没有永远,也没有唯一,却仍是傻傻地愿意用一生去相信,去牢记……
“那个他对你这样说过吗?”
不知什么时候起,哈清已趴坐在我面前,认真地看着我。我回神,看着她的样子不禁一笑,还未尽的泪珠还挂在眼角,鼻尖微红,眼泛水光,稚气得让人心疼。
“你心里有喜欢的人了,是不是?”
我一怔,想着他温柔而怜惜的眼神,清隽的光彩中幽幽显现出来的专注,我点头,“是的。我喜欢他,很喜欢他,真的很喜欢他……”心底忍不住翻起一股酸涩之意,眼眶热起来,哈清本来清晰的身影也渐渐地变得模糊。我是真的很喜欢他……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