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褐色的液休表面,颤颤巍巍地倒映出我的脸,略显愁苦。
“白晞,NG的项目我真的就是随口一说。那里太危险了,最近政局又不稳定。去那里的都是些大老爷们 ……”
“比这里危险吗?”我静静地说,“比这些看不见的人心更危险吗?”
他一下子无话可说。
接下去的日子里,我比往常要忙碌得多。
除了联系图书室的事,还去NG的总部面试,当然这是老麦陪我去的,所谓人熟好办事,很快我就被确定为摄影助理,重回老本行。
因为斯威亚政局不稳,加上是刚果盆地的热带雨林地区,蚊虫疫病也盛行,NG在我们离开前,做了很多次安全知识讲座。和我搭档的是NG的资深摄影师,比起时尚圈的摄影师,他们简直是另一种存在。
如果说时尚圈的那些大佬们精致、细腻,对美感有着强迫症般的追求,那么NG的摄影师们就是粗犷,对那种野蛮而充满生机的力量有着狂热的追求,一个个都是糙老爷们儿。他们也抽烟,抽那种特别烈的,说起话来很不客气,眼里似乎也没有男女之分。在会议室里讨论拍摄手法的时候,拍桌子骂人是常事。
不过这样的生活似乎真的不错。
至少我没空去关注那些花边新闻,也没力气空闲下来去想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准备工作大约进行了两个月,期间图书室的工作也进行得相当顺利,学校发来了照片,说是已经在学生课程中开设了课外阅读课,也请我去参加图书室的落成仪式。我一一谢绝了,只是每当收到这样的反馈,心里总是高兴的。
出发前两天,我躺在床上复习材料。
这次拍摄的主题是斯威亚政局大乱,逼迫大量的难民涌入了热带雨林,原始森林开始以目视可见的速度被破坏,已有的资料已经是触目惊心,不知道到了那里又会见到什么。
看得入神的时候,扔在枕头边的手机震动起来,在安静的夜里吓了我一跳。
号码不算陌生。
我想了想,还是接起来。
我还记得沈钦隽的助理小谢。
“苏小姐,关于之前沈先生用你的名字买下的单身公寓……”
我连听下去的兴趣都没有,“随便你们怎么处置。”
“……是有些手续需要您来办理签字。还有华山路的民宅……”
我想不出那些房子和我还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不想和那个人有任何联系,哪怕他突然又做了次好人,想要把房子还给我。
“我马上就不在国内了。那些事以后再说吧。”
第二天一早老麦亲自来为我送机。
一路上他闷头开车,我们话都很少。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在等一个红灯的时候,他忽然开口。
我撇嘴,“你知道我这段时间打了多少疫苗吗?我不想白受皮肉之苦。”
“你要跟着大部队,千万不要随便乱走。”他想了想,还是关照我,“我把莫家明的电话给你,在那边遇到什么实在搞不定的事,你就找他。”
“莫家明?”我还记得那个清秀的年轻珠宝商。
“他经常跑非洲弄珠宝,算是地头蛇。”他下来帮我搬行李,又送我到候机大厅。
“嗯?我看到他们都在那里了。我走啦!”我背上背包冲他挥手,“我过去了。”
麦臻东过来抱了我一下,脸颊擦过我的头发,脖子那里痒痒的。
因为怕在那里洗澡不方便,前几天我就把头发剪短了,我轻轻地回抱他,最后听他说:“白晞,对不起。”
“啊?”
“那个时候你找我要辞职,我应该挽留你。”他低低地说,“这样就不会有后来的事……”
我无声地苦笑,沈钦隽是早就决定了要接近我,即便我没去荣威工作,我想结局还是一样的。
“我真的走了。”我轻松地拍他肩膀,“不就一个月吗?我会随时传照片给你,帮你更新《活着》专栏。”
他放开我,用力拍拍我的肩膀,“好,等你的照片。”
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行,微微往后的压迫感将我困在座椅上。
我闭上眼睛,回想起昨天下午去墓地看爸爸妈妈的场景。
心情已经平复了很多,我看着爸爸的照片,记起很多小时候的事。
爸爸每天工作都到很晚,好几次累到胃出血送医院,可只要沈钦隽来我家,他总是高高兴兴地带我们出去玩。我想在他从国外传回那些数据的时候,并没有预料到那次事故会造成这么惨烈的后果,后来回到荣威,也是真心想要弥补。
——这些话我都放在了心底,即便听起来像是在替爸爸辩解,可是他毕竟还是我的父亲。
——他是我的父亲,所以那些类似原罪带来的后果,我心甘情愿地承受。
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平衡的,好的和坏的,高兴和沮丧……在我凭空获得了那么多的时候,就应该会想到有天也可能沉到谷底。
账户上的余额已经用完,这个世界上,他们留给我地仅剩的东西,我用来做了很好的事。
耳膜有轻微的肿胀感,在失重感中,我对着窗外,无声地说:“爸爸妈妈再见。沈钦隽……我喜欢过的人,再见。”
第十幕 陪我去流浪
陪我去流浪,
这条路要走多长?
并没有太多选择,
你是我唯一的信仰。
来到斯威亚已经快一周了。
丛林里有各种蚊虫,摄制组在当地请了一个中年向导。向导人不错,黑皮肤、厚嘴唇,显得很憨厚,不过偶尔地,也会狡黯地向我们要些小费。总体来说,大家相处得不错。他十分仔细地告诉我们哪些蚊虫被叮咬是无害的,又有哪些需要注意,毒性极强,甚至有可能传播登革热等十分严重的疫病。
我从头到尾地武装起来,还是不断中招。同事们和我一样的长裤长衫,但比我的境况好得多。我咬牙切齿地抓痒,可身上的大红包不见减少,甚至还会起脓,涂再多的清凉油都没用,两三天也不见瘪下去。
除开蚊虫和闷热的天气,以及当地的卫生习惯,这里还有一个更加显而易见的事实。
——是真的不安全。
云酒店的路上可以吞到街道两边的民居和围墙上,到处是斑驳的弹坑,来接我们的向导耸耸肩膀说:“这里昨天刚经历了一场枪战。你知道的,这里就是这样,平时尽量不要乱走,尤其是女性。”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这么热的大气,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后来我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因为老王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分份资料,上边写着在这个动乱的国度,有多少幼女发遭到侵犯,那个比率触目惊心。
“我不洗澡,弄得邋邋遢遢的,比较安全一点儿吧?”我自我安慰地对老王说。
老王难得有些严肃,“所以还是抓紧拍完回国吧。”
“你以前会遇到更危险的情况吗?”我好奇。
往常老王说起自己怕丰功伟绩总是滔滔不绝,可这两天他心情不好,也没和我瞎扯。因为眼前有一件困扰着全组的事,就是对拍摄环境的复杂性估计不足。
“斯威来热带雨林的破坏速度全球第一”专题稿中原本定了一张俯拍图。最理想怕摄时间是在清晨,在热带雨林中高如参天的巨大乔木树冠下固定镜头,抓拍第一缕阳光透过树叶的场景。
但是我们都没想到,热带雨林中的树木竞然高到了这样不可思议的地步。
向导带我们找到了光线角度都十分理想的阔叶乔木树。
两棵树并生在肥沃潮湿的土壤上,每一棵都需要一七八个人合抱才能围过来,而高度,则是一仰头望不到尽头。大树枝叶繁茂到如同巨大的绿网,遮住了大多数的光线,阳光穿透下来,留下斑驳碎小的光斑。
我问向导到底有多高,他比画了很久,我约莫知道了,大概是二十多层楼高。
站在树下,除了感叹造物的神奇之外,也顿时感知到了我们本身的渺小。
就连见惯了大场面的老王都觉得激动,当即就开始布置吊臂工具,可是吊臂一再地上升,到了极限……却只是到了大树中央,根本就够不着树冠。
大家面面相觑,无法可想。
工程组一直在想方设法解决技术难题,而我跟着老王每天早出晚归,出没在难民营。
难民营的生活环境真的令人绝望,腐烂腥臭的味道远远飘出好几百米,老人和孩子生了病也只能躺着,慢慢死去。而食物则是联合国机关机构心定点发放的,每次排队的队伍都拉得很长,可是供给并不能提供给所有的人,更多的人在赶过来之前,工作人员就已经离开了。
每一天,在破破烂烂的帐篷里,无数人悄无声地死去,被草草地扔到河里或者火化。孩童们四肢瘦如干柴,却鼓着大肚子,拉住我的衣角,眼巴巴地看着。除了把身上的食物分给他们,我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在国内安安稳稳地长这么大,头一次看到这样密集的生老病死,我忽然间发现,和贫穷和生死相比,以前自己追求的那些所谓的美感,实在太华丽、太虚幻了。
在这样的环境里待得久了,真的会让自己觉得恍如隔世。
晚上我躲在帐篷里,整理照片,再通过仅有的网络渠道将这些照片发至老麦的信箱。
他给我的回复通常很简单。或者“很好”,或者“很有力度”,但总是不忘附一个“盼平安回来”。
正在等待邮件发送完毕,老王忽然跑过来,激动地说:“工程组借来了新的吊臂。”
“长度够吗?”
“应该是可以了,走,现在就去那里。”
我来不及收拾什么,背着包就和大部队一起钻进了车子。
为了能捕捉到晨光,我们必须连夜布置好一切仪器。坐在车子里,我问工程组的同事:“从哪里借来的吊臂?”
“碰到同胞来这里投资建设基础设施,就借到了。”
黑暗中两道强劲的车灯往前笔直射出,吸引了无数的蚊虫飞蛾扑火一般凑过来。我抱着相机,忽然听到远处一声极为清晰的枪响。
所有人都清醒了,彼此不安地对视。
只有向导懒洋洋地说:“这两天又有反政府的武装部队进驻到这里附近,我们都习惯了。”
“快点儿做完回营地吧。”这种情况下,老王的声音还很镇定。
大家连忙抹黑开了工作灯和临时发电机,吊劈和工作台被组装完成之后,慢慢地往上延伸。我们在下边看着电脑屏幕上反馈的画面,老王不时指挥他们将镜头切换角度,以便寻求最佳的拍摄点。
深夜的从林中,远处零星的枪响声音,会惊起一群群鸟兽。我看看时间,已经是快到日出时间了,每个同事都默不作声地开始等待。
我既兴奋又恐俱,仰着头,繁密树叶遮盖下的夜空像是被稀释了,慢慢变得明亮起来。
电脑屏幕上传送过来几张试拍的照片,老王拍着烟,闷声看着,亲自调试了角度。
“日出了。”
忽然有人说。
天空一下子亮了,我甚至能看清围绕在每个人身边的薄雾,电脑屏幕上于的画面不停地闪烁变换,三台相机以每秒十几张的速度抓拍着此刻的场景。
每个人都死死盯着屏幕,老王眉头皱得很紧——我知道他是真的紧张。
雨林里气候变幻万千,假如今天拍不到满意的照片,谁也不知道明天会不会还有阳光,或者索性会下暴雨。高清度相机又是无人操作,放在那么高的高度,无论哪个环节,意外损坏的可能性都极高。
半个小时之后,老王出了声,“好,今天就这样吧,回去看看照片。”
大家各司其职,开始整理设备,收缩吊臂。
忽然有人说:“咦?老广怎么不见了?”
“他刚才不是尿急跑出去了吗?”
紧急清点了人数,果真少了老广。
“我们去周围找下吧?”我忍不住开口。
“你一个女孩子凑什么热闹?”老王挥了挥手,和向导说了几句话,当即拍板决定,“大家先回驻地,我和向导留下来,找当地人帮忙一起找比较合适。”
虽然知道这样危险,可这是唯一能做的了。
我坐在车上,’紧紧抱着存储着照片的电脑,希望老广只是迷路了。
那些更加可怕的可能性,比如被不知名的毒物袭击,又或者……被当地的武装力量误以为是国际代表挟持了……
我强迫自己赶紧清醒过来,不再去想那些可能性。
在住的地方等了一整天,外边的枪声越来越频繁,到了傍晚的时候,老王终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只是沉着脸,情况并不乐观。
“怎么样了?”大家凑过去问。
“没找到。”他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瓶水,“当地人说……在军营里看到了亚洲人。”
“是老广被抓走了?”我心里咯噔一声,这真是最糟糕的局面了。
“向导说再托人去确认。”老王不耐烦地抹了抹脸,“你们身边还有没有钱。”
大伙儿纷纷找出身上带着的美金,统一给了老王——其实心知肚明,此刻向导摆明了要讹钱,但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老王又一头钻进了夜幕中。同事开始和大使馆联系,汇报了相关情况后,对方十分重视,吩咐我们既然完成了拍摄工作,明天一早就回斯威亚首都。至于被掳走摄影师的具体情况,他们会通过政府和当地势力确认。
提心吊胆地过了一晚,向导终于带回了确切的消息:老广果然被当地一支武装力给抓走了,目前生死不明。
唯一的好消息是,大使馆已经给了积极的反馈,已经通过某些特殊渠道和武装方进行接触并希望我们提供更多关于老广的资料。把相关的资料整理好电话通报了大使馆,老王开始催促我们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一大早就回斯威亚首都。
我和衣躺在床上,却始终睡不着,想起很早之前看过的一个视频,被某国反政府武装绑架的外国人被杀,以此向政府和国际示威。
老广不会的。我强迫自己否认这个可能性,他这么个老好人,一定不会的。
上次我们外出取景,我把自己的矿泉水给洒了。老广憨憨笑着,把自己那瓶倒了一半在我的瓶子里,说:“你喝。”
那个老好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