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玛从来没有什么门户之见,不过这两个人也算门当户对,家庭学历经济地位相当,还颇有点地下情之类的……唉,她在想什么呀!这年月自然讲的是出身和外表,哪有什么自由恋爱。不过,诗诗是钱氏格格的丫头,这手续上有些麻烦就是。
“她可是签卖身契的?”那个简单,花钱就行。
“不是吧……好像是什么包衣的……”四野对这类外族的户籍制度从来就不关心,可现在就碰上麻烦了。不知临时抱佛脚成不成。
也一样的麻烦。问题是四野不是旗人,又问题是人家姑娘是个皇子妾室的使唤人,一个弄不好反会搞砸。
麻烦!麻烦!
唉……只能找“他”帮忙了。
仪容完美——侍卫男装,也没什么好看不好看的区别;笑容完美——柔柔的甚至带些谄媚,假得不像她龙桑玛的作风……而且先去左拜访右请安,让他空等了一个时辰不止!
她一定有气,却找不到借口发作,只好由他当这个出气筒了……堂堂和硕雍亲王,居然也成了个小女人的出气筒!
不过她所用的香料却是真实、熟悉的、优雅的——呵呵!她,终究还是她呀!
“给王爷请安。”
“什么时候改了性子了!”谴走其他人,只留下跟她最熟、嘴巴也最紧。比如,当她卸下虚伪面具时后的懒散和无礼——
“闫公公,有吃的喝的吗?”一屁股摊倒在椅子里。今天似乎有些活动过度了——当然她是存心的。唉!她是不是老了?但脸上还是没啥可恶的皱纹之类的来昭示:人类还有年纪大了这码子事呀!
“有!有!马上给管事您拿来!”在王爷大人的强烈“暗示”之下,随身太监立刻识相走人。
自动自发地给自己倒茶水——这要是旁的人,哪怕是比管事高上几级的,比方说府里“格格”品级的侧室,都是不可想象的。而她龙佳·桑玛就敢干!
“这次有受伤吗?”沉寂了许久,他先开口。
“没呢!不过风吹日晒的,皮肤差了很多,回来的头等大事就是好好整治皮肤。”她向他“展示”了一下成果。“我刚刚才发现:这些膏脂居然跟等重的金子一样贵!怪不得前人要用‘民脂民膏’这样的词儿,原来真的确有其事!”
哭笑不得!她竟这样曲解……也算有点歪理就是。
“所以一直不肯来见我?”他问。
“那副又黑又粗的样子,见人不成了吓人了!”
“还以为你在生什么气。是不是你在前头打仗,我在京里享福,觉得碍眼了?”
“生气啊……这倒是有一些的!”继续找吃的,然后看见一个有点点眼熟的银色盒子,只不过大了一号。眼睛一亮,而鼻子也自发地嗅到熟悉的甜美气息……即使只有一丝丝,也或许知识幻觉。
“就知道你喜欢西洋的东西。”他无比肯定,因为关于这一点早就“拷问”过四野了。可那小子耳朵抓了半天,也讲不清楚她到底看不惯的是什么,真是让人着恼。
“是哦!不过这是不能加水又加糖的,不然容易发胖。”要知道,现在的体形可是她费了不少力气得来的。即使新送进他府里的秀女也少有能跟她比的。哼!便宜了你!
不懂得客气俩字怎么写的桑玛很惬意地取出一块半寸见方的黑色纯巧克力——品质真是好——往空中一扔,用嘴巴去接。
而旁的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包括捧了大小碗盖进来的太监,那嘴巴张得足可以塞进两只鸡蛋。
“哟,闫公公,多谢了!”
满意地接手托盘,盘子底下塞过去一小片金叶子,然后使个眼色:还不快滚!
“是!是——奴才告退!”在活阎王和大老爷的双重欺压之下,中年太监几乎是爬出了偌大的房间。不过,嘿,这回真是赚到了!一两多金子呢!真希望那位据说枪法神准、杀人不眨眼的男装丽人多来几回、多给几片……
“这不是很苦吗?”为什么她的表情很愉快?
“苦中有甜,醇厚浓郁,如人生滋味。”似乎吃太快了,已经塞到第三块。这是外邦万里迢迢进贡给大清皇帝的敲门砖,这样的吃法好像有些浪费。不过当她见着他盯住自己的眼神时……嗯,有些得意。“你也试试。”
齿间咬着巧克力块,凑过去,和他密密地分享。
他为这不熟悉也不怎么喜欢的苦味微皱起眉。不过她的甜美弥补了这些。
真个是太久了!
“别气!……我的日子也不好过,你是知道的。”
“是!我知道。可你也晓得,女人最怕老:老了就丑了,丑了就没人搭理了。你看,这里有了条细纹,都是这趟行程里现出来的……虽然挺后悔自己跑了去打仗,不过,”她东一棒西一槌,存心让他无法集中注意力在亲热上头。“这年大总督、平西大将军老爷的,不乖乖回来当您的门人了吗!呵呵,不论八贝勒还是十四贝子,一个都不会相信他!”
她的笑容很是恶意,话语也是毒辣。但他有些明白了,年家因为某些原因——咳,似乎,呃,大概……吧,跟他本人有关——深深地、得罪了她。而他这可怜的“姻亲”,也被一起算帐。
“你很清楚,年妃——”
“不用说,反正我不认为她的儿子能超过弘历,有这本事当皇帝!”
“……别这样说,皇阿玛还在,我……”可她为什么就这样坚信呢?现在连他都已经能多少放开了,认命了。他……已不再年轻,如果皇上真的选了十四弟,至少对母妃德娘娘是件好事——连他的生母都这样以为了,他还能说什么?!
“不许泄气!我还要粘杆侍卫领班的位子呢!虽然有些不妥……不过我死也要到乾清宫什么的地方去狠狠踩几脚!”
“……”这……难道就是她不懈努力的原因??
十四贝子回京了。
一般的平民只是单纯地高兴不会再有人死了,多数的一般官员也高兴不用再为庞大的军饷开支和积欠的财政漏洞而头疼。可权力旋涡中心的眼睛们却只盯着一个人的心思举动——康熙帝。
他的态度,就是全紫禁城的风向。这风怎么吹,大家就往哪边倒。
当然,也有当权的人不怎么在意的,那就是越发深沉的皇四子雍亲王胤禛——至少表面上如此。何况他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忧思,扛不住巨额户银亏空和贵族压榨的高官们都来找他帮忙,“恳请”欠了国家银子的大老爷们多少能还回来点,好让他们发属下的月俸。
库房里官铸的银箱子不多了……每当皇帝要赏那些没功劳却占了好处的贵族时,他总是拉长了一张脸给老父亲看:虽然不能反对,但你也得知道底下人的难处!而老父亲有时会投来几许了解的目光,因为他隔十天就会报告一回实际还能发多少银钱、又有多少应该收的没有收到,而其中老爷子跟兄弟亲戚老奴才们的关系户头又有多少!
同样的,几个被巨额军供压得接近民变抱怨的西北、西南省份,特别是陕西,已经顶不住了!再向陕西要军粮,就真的过不下去了:要么官员没饭吃,要么百姓没饭吃,横竖都是要死要活。
皇上也明白那几个本就不富裕的省份的问题,但做皇帝的必须通盘考虑全局,最后的办法就是趁着入藏战争的不大不小的胜利,找个能收拾的人去收拾,这人就是年大总督——说是升迁,其实是麻烦中的麻烦。
也因此,年羹尧刚接到他可能被提为川陕总督的“内参消息”,立即派了两名亲信的传令兵星夜兼程赶来他的府中,而且是在掌灯十分硬扒开京中旧王府的大门。可谓十万火急——虽然气那混帐有事情了才想到找旧主解决,但也算是诚心诚意的罢!
他只是郁闷地做着应该做的事情,安慰那些快哭出来的办事人员,对付趾高气扬地觉得天下就是自己的那帮子朋党们……着实有力使不出啊!
京中,王公们正欢庆,争先恐后地向八贝勒和十四贝子献殷勤。
但暗波深潜。
天暖了。将士们期盼已久的厚赏并未下来,倒是几道军中人事命令相继颁布:
李麟,为陕西固原提督;岳钟琪,为四川提督;年羹尧,为四川陕西总督。
而抚远大将军十四贝子胤祯又被打发回西北,但这回不是去西宁老本营,而是去西宁后方和哈密前线之间的甘州(今张掖),像是被两个大张的钳子——四川和陕西——牢牢夹住。
这各党交织的局面,真不知是皇上圣明,还是年老无力整治所至。
朝中的局势再次陷入不明朗的旋涡中。而登基六十年、自古罕见的康熙帝,则更加热衷于扮演一个好父亲、好祖父的角色,每天花很多的时间与皇孙甚至皇孙女们相处,好一派皇家天伦乐!
而他和硕雍亲王,仍然作个对百官强硬、对农民怀柔的四阿哥,最多学会了将报喜的折子明着上、报忧的折子暗着上,拼凑出一个太平盛世的表面景象。
都是假的啊……
* * *
鼻间的清爽香气提醒着他眼下的所在。
这里是她在山庄里的秘密花园,地点僻静、守卫森严。里外两间屋子和中间夹着的小浴间,布置花费很少,但奇巧出新意,引来的一小方温泉水池壁上还有着特别调制的香料,借着温腾的水气柔柔地散发于整个空间。
清新宜人,如同屋子的主人。
闭着眼,听见哗哗的水声。然后,再次疑惑着她的来历……
桑玛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其他人没这胆子来撩母老虎的须——然后是一个人坐上藤椅的咯吱响动,然后是倒水、煮茶的动作声音。但她还是继续将头埋在水中,直到快窒息时才探出水面来换气。
权力游戏,她玩得真是越来越顺手,也令她越来越讨厌自己。
空气是满是抑郁,而非暧昧。
公私相处的时间都够久,光凭直觉就能感受到对方的情绪好坏。
他也不怎么好过就是。四平八稳、文过饰非本就不是他的本性。但经年的管事皇子阿哥生涯,却又使他通透权力场的方方面面和人情世故。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无力感……
而,有朝一日他登上帝位,又如何去释放这种压抑呢?她很想亲眼看看——只希望他不会将自己当做飞鸟尽后的那张良弓。
斜开的窗格被小心地隙开一条缝,带走多余的水汽,透进光亮和微凉的风。
她终于决定离开温热的水——起身,不羞怯也不闪避,在他若有所思甚至有些心不在焉的注视下擦去发间和身上多余的水分。
肌肤在浸过天然温泉后光润如玉、滑不留手。套上最细致的紫花布裁制而成的收腰棉袍——没有开叉,只得做成褶皱大下摆——衣料与肌肤相互摩擦,有种奇异的感觉。
熬煮茶砖的温暖茶香与所熏的花香相融合,正与这暖暖的天气相符。
“这样的茶,与你平时喝的绿茶各有千秋吧?”她问。这可是高山特产的好茶,光是万里迢迢地运来就很珍贵了。
“品起来挺好。”他也开始喝上高原风味的浓茶,因为他发现这样小口、小口的抿呷动作,很适合思考。
“呵呵,就知道你会喜欢上的。”她低下头,主动吻他。他的嘴里是她最喜欢的茶香味,清爽明朗,与他越发内敛的表象相去甚远。
而他,则需要眼下温暖的安慰与鼓励,暂时不想去思考明天和明天的种种。
温暖,平和。小小的斗室却有着良好的通风和采光,以及巧思的布置,让人即使呆上一整天也不觉得难受。
此外,就是些个用料考究、制作精致的扬州菜——连带着他的口味也慢慢变得偏甜、偏淡、少油、少盐,府里的人还以为这他理佛理出的淡胃口……不过这样对身体不错。
他很少留上那么久——因为路程和时间的关系,有时也因为她根本就不在庄上。他心里有事,可不想说,那她就不问;而她也常会有不想跟他及任何人透露的事情。
“那个噶尔弼是怎么回事?年羹尧的信里讲了一堆,我却没明白。”
“……你知道我并不擅长收买眼线。”
“对。”她擅长跟踪和分析,却太正直,即便是杀人、也下手下得痛快利落。用心计不是她所长。
“可我在西藏的时候见到岳钟祺将军手下的一个千总,他是负责飞夺洛隆三巴桥的人,可他弟弟在那一役差点战死……他家就俩儿子,而且都在打仗……所以我就帮忙那个小伙子回京照顾老母亲……我是打了你的旗号找人办事去……所以他有什么消息都会写信给他弟转交。”她顿了顿,等他的反应。
他沉吟了会,想着她写下的战记中所描述的险关。“你做的没错。不过最好下回告诉我一声,可以想个周全些的名目。”
看来他没怎么生气。“噶尔弼不想去西藏,想托病不进藏。所以我把这消息给了年羹尧。”还是六百里急件送成都去,给年大总督一个好大的见面礼:延信已带了一帮宗室回京,从此年氏在西北就真的没有对手了——只除了甘肃的十四贝子。
“然后年羹尧就上折弹劾噶尔弼?”其实他有些怀疑这女人又做了什么手脚。不然狐假虎威惯了的她不可能那样小心翼翼地瞅他的反应。“噶尔弼算是老八的人……不过反正也闹不出什么来,你就不用担心了。”
“十四贝子那里你也不用多担心的。李麟的固原大营会看着,陕西都是他的旧部,加上年羹尧总揽川陕的军政大权,什么事也不会有。”
他突然抬起头来,盯了她一会。
“你防着十四弟会……”兵变?!会吗?!心中一个声音说会,另一个声音说不会。弄得他左右不决。
“我不知道大清朝怎么样。反正我是见多了政变兵变民变宫变的。我自己就碰上过好几回。”
而且自己的角色有保皇党也有革命党。“当然啦,皇上的教育那么好、那么严,应该不会有问题。”
望着她平常的神色,这样惊人的事情她居然很是平淡;然而像走个小后门帮人回京之类的,在她那倒成了大问题?!真是个矛盾的女人!
他伸出臂,而她很愉快地投向他。
午后,是暮春时节少见的雷雨。几声闷响过去,雨点子噼里啪啦地打在齐整的屋瓦上,和开始展现墨绿色的植物上。北方的气候毕竟与南方大不相同。在长江以南,即使隆冬也到处可见绿色,虽黯了些、却远好过北方的枯黄萧索……
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