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自己的人生,那个动乱凄惨的年代与现在的安稳和平实在作无法比较!
……咦?是玻璃窗?窗外是一齐整的青石地和一株株的景观梅树。虽然不及她的玫瑰园漂亮,可也还过得去。
嗯,跳过纹案老式的青花瓷和据说很值钱的字画,还有落地雕刻时钟,景泰蓝……不、是珐琅花瓶,翡翠镶钻的不知什么用途的壶……唉,要是再加上一套皇家银咖啡具多好!至少也来一套有着花柄的大丽菊奶茶杯,或是小小的土耳其式的彩色雕刻玻璃红茶杯……
“还喜欢这里吗?”
她高兴地回头,却在见到某人留着的老土胡子时微微皱眉。
怎么了?他挑起半边浓眉询问,边让两名跟了十几年的太监退下。
“胡子!讨厌。”
“……”他怔愣了会才笑出声。天哪!关在宫廷中的一个多月以来,惟有今天、此刻他才有愉快的情绪!“大丧期间怎么顾得上打理门面。”
“哦,那就快剃掉,免得我手痒了,在老虎嘴上拔毛。”
“呵呵呵——”如果其他人这样讲话就是不敬。她嘛……再看看啰!
也不知是谁先伸出手——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个人都很想念对方!
至于其他的,不管是政治还是什么……都放到将来再说吧!
就在十六阿哥也成了亲王,钱财多势力强、也总算给亦珊挣来个侧福晋的位子的时候——也不乏笼络同样受器重的方家之意——当了几个月皇帝的他问起穆铮。
“知道穆铮在哪儿吗?”
她想了想,回答道:“我知道他四天前在哪里。”
“……我以为你会帮我下手。”
“大概是我年纪大了,心也软了不少。何况他很像我过去一个战友,叫老马;有好几回都是他出手救我一条命。”
“我记得,你说过一个特别厉害的细作。”
细作……是了。“是啊!我一回替他打探敌人的军情,结果差点因为半路上打抱不平,把自己和同伴的命都搭上。从此之后我就不干细作一行,就怕克制不住自己的性子、坏了大局。”
拉里拉杂了一堆旧闻,他沉默了会。“可我就欣赏你的性子,怎么办呢?!”
她立即换上一副可笑的鬼脸,“是不是还有我这张面皮?”
“哈哈!”繁重的公务之余,能见上她一面、说说旁人决计不敢说的笑话,几乎成了他唯一的快乐来源。这样的她,怎么舍得放开啊……
“为什么不愿意册封?有了封号,你的将来会有保障。”
“皇上,啥叫册封哪?”她眯起眼,“就是您吃晚饭的时候点菜时用的那种玩意儿?”
这话说得极端不敬,但他早已习惯,习惯到她不这样讲才觉得奇怪。
“就跟你现在身上的这身官服一样,我朝男女臣子都有品级职务。”虽然她穿这官服极之令人不舒服。不过她似乎一穿上就神采飞扬得……可笑!
“那女臣子平时干吗呢?总不至于派了太监宫女的四处打听,或是跑各地收集消息民情吧?”
“……”他也不清楚。
“可桑玛还有另一项顾虑的。”
“愿闻其详。”她来得太不勤快,令他少了很多听到有趣讲话的乐趣。不过她的笑话大多笑完了会皱眉头的就是——有也总比没有强。
“桑玛年轻的时候,呃,我现在也不算太老就是了,那时一路往上升,知道我最怕的什么?”
“是什么?”他顺着她的小性子下。反正她打死也不嫁,他早没了盼头。
“最怕的就是那些个面貌漂亮的女娘子们啊,跟她们在一块相处,啧啧,还不如让我扛了枪、挎了刀去面对一群饿了好些日子的母狼!”
“呵呵……”他笑得微闭眼,掩饰住一刹那的涩意。她是这样看待后宫的吗?那些……母狼?“好,只要你别整天闹着要去打仗,都依你!不过现在去给你准备的那屋子里换装去!陪我进消夜。”
嘿嘿,接下来,就是让她把这身讨厌的官服换成合身漂亮的袍子的时间了。
“哦,我要吃荠菜春卷!我知道现在荠菜正是旺季,这可不是难为大厨们哟!”
飞去养心殿隐蔽的侧殿中的一间有着玻璃窗子跟长毛地毯的房间,这回他弄来啥漂亮的衣服啊?
……
宝蓝袍子的半宽袖筒和高束领子上绣的花儿,有个美丽的名字,叫郁金香。
不是钟,不是铃铛花,而是有含苞的、有盛开的,浅紫色的、大红色的、金粉色郁金香!
桑玛愣了半晌,然后咯咯笑开来。忘了说一句,整排的水晶扣子所衬出来的细腰身,跟十二片剪裁的效果一样棒。
皇家财富啊……
“想什么这样出神?”她还是身材窈窕——绝不单薄纤细,但也无松弛赘肉。这衣服很合她的气质,新奇的、华贵的,尤其是搂近了可以嗅到衣服上熏的玫瑰、冰片、丁香与松柏等的合香气,清爽微甜,与她的人极相配。
“想,你花了不少心思呢!”她转身,双手交握在他颈后,“有空的时候就当玩乐也好,你平时那么忙……”
“布置这个会有好心情。”对皇帝说“你”呀、“我”呀的……算了,反正她一入养心殿的范围,就会暗示值班总管太监清场,有时可比他心思细多了。
宝蓝色与明黄色的衣料相擦,面上和颈上的肌肤摩挲相贴,郁金香文饰的袖中指掌嬉戏着,彼此交换着温柔的感觉。
岁月真是件奇妙的东西,仅仅是嗅着丝气息,也能察觉到对方的情绪与想法。
“明天还来,好不好?”明天没有大事要事,可以分出一个两个时辰宁静相处——有了再说吧,一天半日的也死不了人。
“好!不过桑玛肚皮在咕咕叫,在问咱们的万岁爷何时赏饭呢!”
“哈哈——”他喷笑地呛咳,“有苏州新收上来的早稻所做的米饭,还有你爱吃的荠菜春卷。”
“那就谢谢喽!”
吧唧一口,虽然谢礼轻了……点,可能是比一点多了几点,也是礼轻情义重,是不是?!
* * *
桑玛很明白,做他们这行的,一是见不得光、不能暴露,二是怕知道得太多、被灭口。可大家一开始踏进来的时候,有的是无奈、有的是感恩、有的是贪财——钱真的要比一般辛苦糊口的要强数倍、数十倍,而且有时可以利用权力者的关系办点自己的事情。
穆铮的旧属们大多念着老穆,但不敢多问,只用惊疑的眼神看向新上司。
“有些人,彻底忘记了比较好。即使有一天见到也当作从没见过这个人;旁人问起,就说回老家养老去了。明白了吗?”
“是——”这说明,老上司没有被灭了口?不少人已经冰冻了的心似乎重新找回了些暖意。
这些汉子们——只除了两个中年女子,一个是夫妻一起做,一个是寡妇——大多作了十年以上的探子,很明白她说的话的分量,那些新加入的是见不到她这样的“大人”的。某人最不乐意的就是成为妓馆之类下层地方的“靠山”,不论其消息是不是比其他地方稍微灵通那么一点点。
“今后,有什么麻烦上心的事,跟我说就成。”桑玛的声音极轻,话语却又极有感召力:“如今,咱们的后台,可是天底下最最硬的!”
“是!”这回的应诺是真真切切、忠心至极的。
“因此,我们干的事情更重要。”桑玛微笑着,“宫里和十三王爷、十六王爷那里我们不需要插手,其他的,都得留个神。”
“包括外省的吗?”
“对!就到县一级,带个眼睛、留个耳朵,注意一下走过的地方的收成、官吏的风评,甚至些笑话,都成——没事让主子乐一乐也好。”
她轻轻松松地讲着,可听的人都明白,
很多事情,不需要他亲自交代,她自然会安排妥当,完完整整、实实在在地上报,不论喜忧:这也是他始终没有将她撤换、而逐渐放到与穆铮平等的地位,乃至如今取而代之的原因吧。
太后薨了——康熙帝大丧期间未受封号,直到她去世后才加封——最后一道紧箍咒也松了。雍正皇帝封十四贝子允禵为恂郡王,守先帝的梓宫;又在郑家庄兴土木,将废太子和他的儿子理郡王弘晳放出来、移到那里居住。
监视这两个人不是由桑玛负责,她也不大想干这事。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如果按前代皇家的传统,这些人,包括她目前严密注意的廉亲王、九贝勒跟敦郡王以及他们的儿子、姻亲们,可能都会被杀。
历史上的皇位争夺战中,最著名的莫过于玄武门之变。年轻的、尚未登基的唐太宗,如此残酷地杀死了兄弟、侄子、他们的亲信,整个都城陷入血海,此外还将弟媳纳入自己的后宫……
而当今的皇帝,只是在康熙帝病危时口头所指定——因为旁的儿子事实上也不可能夺得——即便将来仍然会对付如八党和十四党中的重要朋党分子,但他确实不会干出像千古明君李世民那样“轰轰烈烈”的血案。
他嘴巴上讲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只管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但他其实是非常在意民间和士子们对他的评价。
然后她在上报的时候,多少还是有些隐瞒的。毕竟,前八党和十四党在吃白食的旗人跟拥有颇多土地的士人中间很有影响力。而这些人,会讲话、会写字,比一般贫苦农人占有更多的所谓“舆论”——虽然他们并不代表几万万的老百姓!
“摊丁入地”的政策在强势的皇权压力下开始在全国推广。
那些因为新政而不得不多承担赋税的地主有钱人们,恨他、骂他的自然就越来越多了。
为他心痛……
有时她会奇怪,他无怨无悔的动力到底是从何而来的。以她对“儒生”做派非常不尊敬的印象是:他们注意面子和外在的、形式的东西,远远超过说实话办实事——这也是曹操被后世痛骂的理由之一,因为太不会讲冠冕堂皇的假话了!
年羹尧代替恂郡王允禵成为抚远大将军,主理青海、西藏、新疆、川陕甘的军务。部分人认为理所当然,部分人敢怒不敢言。
桑玛倒不觉得有何不妥。她亲历过那场战争——与其说是战争,不如说是政治动作,用看似强大不可摧的实力来证明大清皇帝的权威与决心;两年前,京师首先注重的是边疆的安全稳定,而不是杀死多少准噶尔部的叛军。
现在则轮到青海。
“这仗打的是后援……朕知道年羹尧到底做了些什么,但他能把军需及时足量运到军前,让士兵们吃饱穿暖手里有兵器……朕的意图,即将青海、新疆、西藏完全纳入大清版图!不容暌违!”
隆科多拥立有功,虽然被大幅加封、鸡犬升天,但他与年氏不和,与怡亲王面和心不和,还与共同修史张廷玉不大配合。特别是在不少大策上缺乏远虑,可在人事之类的大小事上却很喜欢掺一脚。
这祸根,埋得深且早。'3'
“隆科多……迟早的事……”桑玛一边心中嘀咕着,一边看着聂公公将密奏匣子放入明黄色的柜子中,料想某人这一轮召见非得挨到消夜的时候,干脆直接退下。
出来时,也是聂公公一路送出——她不是正式官员,却以外臣的身份出入宫廷,若不是她对封别人嘴的工夫很在行,还真会成为一桩麻烦事。
养心殿占地远不及乾清宫,本朝皇帝也不喜欢每一处都站满人,因此知道、认识桑玛的人极少,当然胆敢讲她的传言的人几乎没有:
曾有个嘴碎的就直接被总管太监下令活活打死,大家都怕死得很,自是加倍小心谨慎。包括传说中的后宫。她不习惯对人处以肉刑,真的,但会直接杀人。
廉亲王允禩行走在养心殿范围内的青石径上。外人从他温雅的面上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绪,只除了皇帝殡天时的……
那个背影很奇怪?
允禩突然停下步子,似乎不大对,但又说不出不对在哪里。那名低着头、礼数极其周全的、周全到根本看不到长相的侍卫打扮的人是谁?既陌生又熟悉……
“刚才那名侍卫领班是谁?我怎么瞧着既眼生,又眼熟?”他随口问着引路的太监。
那太监嗯吱了半晌没搭声。
“呵,若是为难就算了。”
他的温和让新进不久的小太监很是感激。“王爷,恕奴才冒犯,方才那位……您还是不要多问、不要多看的为好。呃……咳、哈……是……是粘杆处的。”而且是女的,但他这要一说,小命就没了。
“哦?啊,我明白了。”新皇帝的鹰犬!
等君臣“兄弟”间的日常公务应对完毕,他出了养心殿、嗅到秋日的花草果香时,突然想起那个侍卫哪里不对了。“他”身上有股说不出名字、但闻起来非常舒服的香味!
“他”,是否是传说中那个雍正的探子头目……那个龙佳·桑玛?
* * *
去年祭天的时候,康熙帝去世;今年的冬至,再也无人能阻止雍正帝以天子的身份站上圜丘。“黄袍加身”后,万般荣耀和压力也从此集于一人。
桑玛突然就明白了为何自己的先辈要打着推翻异族皇帝的大名,掀起民族主义的浪潮,而行民主革命之本质。
不论哪一族的皇帝,一人独揽大权肯定不行……只是,在数千年的教育之下,要让全体百姓选择,他们也只会选择一位好皇帝、期盼一位明白的君王,而不是隔几年就选一批人来统治自己吧!
这片土地的未来又将是什么样子呢……
“桑玛嬷嬷?”
好小心的询问啊!她转头望去,原来是四阿哥弘历……有趣,父子都是序齿第四子,真是有趣的巧合啊!
“给四阿哥请安。”
也就是意思、意思罢了。当年给“四贝勒”“请安”的时候也是阳奉阴违、点到为止。但是当她面对弘历时,常有面对少年时的某人的错觉。倒不是两个人长得如何相象,更不是爱新觉罗·弘历跟他的父亲有多俊俏——事实上也只是过得去而已——只是出于某种服从权威的本能吧!看来她也是天生的奴性,见到当皇帝的或是未来会当皇帝的,都会带着尊敬……呃,对现任的那位的“尊敬”也许不是太多,至少远不及对康熙帝的。
“久未见桑玛嬷嬷了!”
弘历的笑容未免过于灿烂。毕竟他还是个十二岁的小孩子,很难像成年的皇室成员那般城府深沉。桑玛暗示跟着的人退到远处。
“四阿哥,最近的功课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