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瞪大眼睛:“我害怕什么?”
贺臻又笑了,伸手刮过她的鼻梁:“我在问你啊。”
手指刮过的地方有些微微的酥麻,郁宁不得不重新整顿一下心神:“我不是害怕。我……要是我答应你了,然后发现自己还是喜欢严可铭,怎么办?”
“那就去喜欢他,告诉他你喜欢他,让他也喜欢上你。如果你现在不知道怎么做,恋爱都能教给你。”贺臻松开了手臂,稍稍拉开了他和郁宁的距离,“人是要恋爱的,如果你以为你不需要它,那是因为还不知道它的滋味。我当然知道不是非我不可,但是我喜欢你,我想向你请求一个机会。”
郁宁摈住了呼吸,随之而来的是长久的沉默。她觉得身体里的血液在莫名喧嚣激荡着,有什么在游荡,似乎要找一个出口。也许贺臻说得没错,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对于严可铭抱着的那种混杂着敬慕和畏惧的仰视感究竟是什么,出路又在哪里。她觉得那是喜欢吧,她因为见到他听到他的声音而激动,因为他的肯定而热血沸腾,这一切都是再真实不过的,她总不至于迟钝到这个地步;但因为贺臻的离去而起的慌乱是什么,看见魏萱要去亲吻他时的不愉快是什么,还有眼下这一刻的手足无措心慌意乱之外那悄然滋生的荒谬的甜蜜感又是什么,这些她同样无从分辨。
贺臻说得不错,她是不知道恋爱的,之前没得到过,也还不曾设想过它到来的方式。现在它就在眼前了,猝不及防又唾手可得,所有一切看起来都再合理美满不过,除了眼前的人……
她终究还是给不了一个决断。
电话突然响了。两个人都被这铃声弄得有点愣神,一会儿之后才想起来他们就是在这里等这个电话的。贺臻接起了电话,果然是伊凡打来的:魏萱喝醉了,他正背着她来和他们会合。
等贺臻放下电话后,他继续看着她,等待着一个回答。郁宁几乎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很艰难地说:“对不起,我……我得想一想。”
这个答案似乎并不让他失望:“用不着道歉。好,我等你的答案。”
重新聚首之后很快有了新的问题。魏萱醉得直接在伊凡肩头睡过去,郁宁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告白搅得心神不宁,今晚眼看是很难继续了。虽然晚了,但音乐节的人潮并没有任何消退的势头,原路返回显然不现实,这一带叫车也不现实,魏萱醉成这个样子,更不能叫家里人来接,还清醒的三个人一合计,决定反正喝了酒也不能开车了,不如沿着反方向继续走,过另一座桥,到对岸打车或者再做计较。
伊凡和贺臻两个人轮流背着魏萱,郁宁也忙着搭一把手扶住她,让两个男人稍微能省点力。走到桥上的时候,烟火起来了,这标志着音乐节首夜的官方节目告一段落。无意之中,他们站在一个相当理想的位置观看这场烟火。夏夜的烟火总是有一种特殊的梦幻感,升腾起的五颜六色的烟花映亮了午夜前这一角的天空,远处的桥上,夜班地铁隆隆驶过桥面,窗口的灯光和天边的烟火一道在河面上留下痕迹,原本漆黑的河面跟着亮了起来,粼粼的波光闪动着,像是这一晚迟迟不肯出现的月亮被掰碎了扔进了水里。
烟火声中魏萱迷迷糊糊地被吵醒了,她趴在伊凡肩头,很久才意识到原来吵醒自己的是这场盛大的花火。察觉到她的苏醒,伊凡转过脸来,魏萱绞在他胸前的手更用力地环住了他,她的意识还不甚清醒,对声音的判断也没数,傻乎乎地笑了一阵,忽然大声说了一句俄语。
那必然是一个意思很好的句子,郁宁不懂俄语,也能从中听出无限的情意。这个姿势下无法接吻,伊凡就捞起她的一只手,重重印下一个亲吻。
这个落在手上的吻反而更加难以直视,郁宁不由得偏开了目光,又在同时觉得手被轻轻牵住了。她惊讶地回头,贺臻正笑着看着她,一侧的眉头轻轻挑起——那是一个询问和等待兼而有之的姿态。
她起先是没明白,等明白过来脸又红了,接着怔怔思考了一瞬,下一刻才意识到以两个人现在的关系,这个事情根本不该考虑的。可就在这一波三折的心思迂回里,贺臻已然抬起了她的下巴,她反应全无,瞪大眼睛僵硬地看着他渐渐靠近的脸,一点点看清他眼底深处的光,耳边喧哗成一片。
事到临头,郁宁总算想到这种时候应该是要闭上眼睛的,又慌张地合上了眼睫,完全忘记另一个选择是一把推开他。贺臻的手指划过她的下巴,气息覆上眉眼,她颤抖了起来。
那个吻最终落在了额角,一触而过。她迷茫地睁开眼,贺臻依然牵着她的手,手指和手指亲密的交缠,像一个小小的把戏。他低下头,附耳低声说:“郁宁,我在等你的答案。”
那一晚郁宁还是不曾给他答案,他们手牵着手看完这场烟火,一起走完这座桥,好运地拦住一辆刚刚下客的出租车,先送郁宁,再是贺臻,最后伊凡带着魏萱回到自己的住处。这个夜晚也不知道是在轰然还是悄然中度过,但总算是平安收尾。回到宿舍后,郁宁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就这么扑在床上睡着了,睡到一半被热醒,这一次,她耳边又响起曾经在某个午夜听到过的“郁宁,我喜欢你”,这依然让她心如擂鼓,但这一次她知道,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了。
音乐节的第二天郁宁是在大睡中度过的,前一天晚上还不觉得走了多少路,睡到清晨四点热得难过起来冲了个澡继续睡,再醒就已经到了下午,下床的时候两条腿像灌了铅,昨天被踩的左脚脚背肿得不像话,最好笑的话那只失而复得的鞋子,根本不是原来那只,亏得尺寸相近,竟然这么稀里糊涂穿了回来。
她心不在焉地去吃了个饭,满脑子都是和贺臻在河边的那番对答,又每每在觉得接近答案的瞬间那呼之欲出的真相像一条泥鳅一样生生溜走了。她很想问一问贺臻关于期限的问题,短信都写好了,还是没发出去,删掉又觉得别扭,纠结时魏萱打电话过来,约她明天继续去湖边,而且上午就去,说是野餐。
她不敢直接问贺臻去不去:“要是只有你和伊凡我就不去了,电灯泡我可做不起。”
魏萱似乎已经从前一晚的醉酒中恢复过来:“我们吃喝玩乐四人小组聚一次少一次,别想溜,再说昨天晚上我听万尼亚说你们两个人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好久,谁做电灯泡还不一定呢。”
郁宁被她这半真半假的玩笑话说得直心虚,手都抖了一下:“……昨天被人流冲散了,找了个人少的地方等你们会合。你自己喝得烂醉,都不记得了。”
“是不记得了。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上午十点,我们来学校接你。对了,记得带上泳衣啊。”说完也不等郁宁再问,更不给她反对的机会,就像是有人在追赶似的,直接挂了电话。
大夏天野餐是个新鲜事,和魏萱碰面后郁宁发现贺臻不在车上,她还没问,魏萱倒先说了:“他自己开车过去,我们直接在河边碰头。”
“这种天气,怎么想到去野餐的?”
“就是忽然想到了。平时都是看戏逛街吃饭什么的,也要换个花样。这不正好是音乐节嘛,正好凑巧。”
郁宁一想到前天晚上那片人山人海:“那么多人,哪里能野餐,站着都嫌挤。”
魏萱愉快地抛了个媚眼:“宝贝儿,这你就不知道了,当然有好地方。你觉得我是会委屈自己的人吗?”
郁宁看看自己身边座位上放着的半人高的大冰桶,诚心实意地想这话倒是一点也不错。
魏萱说的好地方原来是距音乐节主场地再下游一公里左右的一片空地,离那天晚上他们步行走过的桥不远。河边有大棵的樱树,正是树荫郁郁的时候,想来花季一定也非常漂亮。而且出乎郁宁意料的是,除了他们,这一带居然还有不少人也三五成群地来晒太阳和野餐,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也来玩音乐节的。到了之后魏萱本来要给贺臻打电话问他方位,拨到一半先一步看见他,或者说他那辆车,就按了下喇叭,果然引得贺臻回头,朝他们扬起了手。
贺臻挑了棵近水的树,而且已经把防水布和垫子铺好,看起来颇为安逸。跳下车后魏萱很是满意地对郁宁说:“这种事情他在行,果然布置得好好的。”
接到野餐的通知后郁宁临时去买了各种水果,后来才知道魏萱也准备了,不仅如此,还叫家里的厨师做了各种冷碟和甜食,当时没看到酒,她就想这种不能少的东西要是魏萱车上没有,那肯定就是由贺臻准备的,到了一看,果不其然,树根下面摆着的酒水里,光啤酒就是四箱。
和贺臻再见,郁宁不知为什么生出几分难言的别扭,不知道要去说什么,也不怎么敢看他,好几次都是目光刚一对上,她自己就先怯场闪开了。这样几次之后郁宁不禁都要生起自己的气来,暗暗骂自己没用。但每当做好心理建设要若无其事地打招呼说话,只要一看到贺臻的笑脸,又开始手足无措了。
她这点小心思不知道有没有被看破,总归是没被说破。四个人把吃食和酒水都安置好后,魏萱率先挑了个看起来最舒服的位置,安安生生一躺,隔着墨镜看着树荫缝隙中阳光投下的斑点,叹了口气:“舒服啊……”
这语气太满足,郁宁听了直笑,顺手捞起一罐可乐就去冰她的脸。他们之前车子里冷气开得低,易拉罐凉得够呛,魏萱毫无防备,被刺得一下子跳起来,发现始作俑者是郁宁,一边笑骂一边干脆从冰桶里抓出一块冰,要从她衣领塞进去。
两个人在毯子上连滚带爬地打闹着,到底还是魏萱个子高,抢到个先机,坏笑着正要把冰滑进去,伊凡乐不过,出手揪住了她:“要使用同等规模的武器才公平,亲爱的。”
魏萱喘着气大笑,手心这块半化的冰块轻飘飘地打在他肩头:“没道理!你们用冬天打败了拿破仑,又拖垮了德国人!”
这下郁宁总算是逃过一劫,谨防下一轮可能的报复,她笑着躲到离魏萱较远的一头,倒忘了这样一来,之前刻意和贺臻拉开的距离又缩短了。
吃过丰盛得不像野餐的午饭后,伊凡拿出了他带来的小提琴,;拉得却不是什么赫赫有名耳熟能详的协奏曲,而是俄罗斯的民歌,分外舒缓悠长,让人仿佛能看见夏天的西伯利亚那广袤的平原,魏萱躺在一边默默地看着他,谁也不知道墨镜下掩盖了什么样的目光。
喝酒,看书,时不时聊一会儿天,在披头士唱片的陪伴下,还能打一个醒来后鼻尖沁汗的盹。明明昨天睡了一整天,郁宁还是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身边的人都不见了,她一惊,再看,原来都下水去了。
这条自西向东的河流流经城市的一段已经是它的下游,在经过某一段时,被人工地分出一截不通航船的水渠。虽然说是水渠,但论起宽度也很可观,这个季节和时段河道里游泳的人很多,有些水性好的,甚至能一口气凫到主河道和水渠分界的江心洲上去。
她正努力寻找他们在水中的身影,恰好魏萱湿淋淋地从水里出来,皮肤被晒得发红,却很愉快,看见郁宁后笑着说:“看你在睡就没叫你,要不要下去游泳,可舒服了。”
她摇头:“我没带泳衣。”
“不是叫你带的吗?多可惜。”见她穿的是短衣短裤,又很轻便,魏萱建议,“我记得你水性好,就这么下去游呗,反正这个天一下子衣服就干了。”
她还是有些放不开,依然笑着摇摇头。
没多久伊凡也上了岸,在魏萱身边坐下,后来索性枕在她腿上,两个人嘀嘀咕咕说着亲密的情话,说着说着,他勾下她的颈子来,递过去一个亲吻。
这样的时刻让郁宁不好意思多看,又忍不住时不时眺上一眼。阳光底下没有新鲜事,这样的私怩和甜蜜,想必是恋爱中的常态吧。
可郁宁无法相信如果有一天会和严可铭去做同样的事情,固然和他说一句话,他对她稍微的碰触,都能带来热冷交织的颤栗,但现在的她,甚至无法想象和他并肩站在一起,更不要说稍加亲密的碰触,这个场面一片空白,就算她是个画家,也无法构建。
不知不觉中,郁宁的目光又回到了江面上。因为下午的阳光,她无法看清他,但水中的贺臻动作异常从容,他游得很快,又很放松,水性看来好得很,可每当他消失在河面上,郁宁的心就莫名其妙地悬了起来,只有看见他重新探出水面,安全感才会悄悄回来。
看见郁宁望着河水出神,魏萱就说:“你要是想游就去啊,要是担心不熟悉水况,小贺也在水里,你别离他太远就好。”
魏萱和她说话的时候贺臻的身影不见了,她的神经再次绷了起来,盯着缓缓流动的河面,半晌才说:“你说什么?”
“我说你想下水就别想太多,下去啊。”
“我不下水。”贺臻还是没见到踪影。
“你真的不下去?那我们再去玩一会儿?”
“……哦,你们去。”
就在魏萱入水的一刹那,之前还找不到踪影的贺臻忽然在岸边冒出了半个身子,不急不徐地离了水,年轻的身体在阳光下挺拔如雕塑,又因为水珠带来的魔法,像是把阳光薄薄地披了一身,亮得几乎教人无法直视。郁宁看见他笑着和已经淌进河里的魏萱说话,握紧的拳手才又不自觉地松开了。她默默地坐下,端起那本睡前才翻了几页的书,忽然气恼起之前那场没道理的紧张兮兮,就拿书盖住脸,躺倒再睡。
可刚睡起来哪里会困,闭上眼睛之后听觉反而更敏锐,那一步步走进的脚步声简直像是一步步地踏在心尖。很快地脚步声停住了,接着一侧的手臂能感觉到湿热的水汽,郁宁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曾几何时又违背个人意愿地快了起来,她暗自咬紧牙关,一再告知自己要平静下来,总觉得再这样下去,这心跳声就要被身边那个人听见了,她可是在睡觉呢。
她没有动,身边的人也没有新的动静,时间好像静止了。因为那不自觉紧绷起来的肌肉,郁宁的后颈泛起了汗意,她也还是忍着,装睡得久了,不仅身体不像是自己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