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可铭这时看一眼手表:“那好。我要等一个电话,先失陪一下。明天开始我们会在这个房间和隔壁的房间工作,如果你愿意熟悉一下工作环境,也不必客气,随意就好。”
英俊的男人说起话来还这样周到得体,不免让郁宁又愣神了一小刻,等回过神来严可铭已经走到门边,只留给她匆匆道谢加道别的机会,人已经走了出去,留下郁宁一人在这偌大的房间里。
关门声消失很久之后,郁宁才发现后背略略汗湿了,她吁了口气,调整了一下有些僵硬的站姿,一边端起已经半冷的红茶,一边认真地读起严可铭留下的那张工作计划表来。
这份计划做得倒是直接易懂,每一项工作的计划完成日期标注得清楚,唯一的问题目前进度一栏是手填的,字迹潦草不说,还夹杂着不少外语,郁宁费力地读了半天,还是半懂不懂。她有些为难,一时之间又找不到人问,只得把计划书放在一边,然后按照严可铭提醒过的“熟悉一下工作环境”,绕着房间中央那一堆模型半成品仔细看了好几圈,又再去看了一次墙上那幅素描,最终停在了屋子一角的大书柜前头,接着就再也挪不开步子了。
书柜里摆满了各色画集和设计册,其中的好一些是在学校要排上好久的队才能在借阅室里借阅半天的,更有连学校都没见过的精美得让人不敢去看价格的进口画册。郁宁看得眼睛都直了,呆子一样在书柜前看了好久,还是没忍住,抽了一本离自己最近的有关拉斐尔前派的画集,脚一曲坐在地板上,埋头翻了起来。
纸张过手的感觉太好,连翻书的速度都在不知不觉中变慢了,在这样温暖明亮的房间里,书页簌簌翻过的声音都是美妙的享受。起先郁宁还心疼书的主人居然在这样好的书上做标记,读着读着连这个忘记了,彻彻底底地浑然忘我起来。
于是当魏萱推开门的时候,一开始并没有找到角落里靠着书柜勾着颈子全神贯注读书的郁宁,等她终于看到,不由得哑然失笑:“小宁,你也不怕冷?”
事实上郁宁不仅没有听到开门声,连魏萱的声音都是响起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的。她抬头,先映入眼帘的是黑了泰半的天色,这教她大大惊讶了:“怎么天就黑了?几点了?”
其实眼下还不到六点,只是冬日的白昼总是短暂又珍贵,不知不觉天就擦黑了。问完时间郁宁对着从天而降一般的魏萱,惊喜交加地放下书,站起身来:“魏萱,你怎么在这里?”
“我这么多表兄堂兄,就他脾气怪,何况是我介绍你来的,总要来看一下他有没有刁难你吧。怎么样,顺利吗?”
郁宁满怀感激,连连点头,又猛地摇头:“太顺利了!顺利得简直不敢相信……魏萱,真是不知道要怎么谢你,再就是严先生很和气……”
她的话被魏萱的大笑不客气地打断了。魏萱看着面露困惑的郁宁,又大笑了好一阵才说:“天哪,这句话你再说一次,我先录下来,过了一个月等你要是恨我了,我就拿这句话出来重播给你听,可是你亲口说‘严先生很和气’的。来,再说一次嘛。”
见她这副兴高采烈的样子,郁宁并不当真,笑嘻嘻地冲她鞠了个躬:“好啦,你既然都介绍这份好差事给了我,我也没辜负你的好心通过了面试,你就好人做到底,不要取笑我了。”
魏萱乐得都说不出话来,一边笑一边摆手,郁宁好脾气地等她笑够了,却在这个时候,听见了几下轻轻的敲门声。
她于是拿眼色示意完全没听见的魏萱,在成功地引起后者的注意后,说:“好像有人在敲门。”
魏萱一怔,继而绽放出一个新的笑容,走到门边扯进一个人来:“和你说话把他给忘记了。介绍一下,我男朋友,伊凡。”
被魏萱一把拉进书房的是一个金发的外国人,足有两米高,还瘦,但面孔英俊,神色里有些腼腆意味,穿着正装也还是像大学里的学生。郁宁从没听说魏萱有个外国男朋友,平日里和外国人打交道的机会也仅限于在做招待生的餐厅咖啡馆,乍一相见,整个人直发懵,好在对方略会几句中文,倒也顺利地互相问了好。这之后伊凡搂住魏萱,两个人低声交谈几句,魏萱扭过头来问愣在一边的郁宁:“你晚上有没有别的事情?”
郁宁的视线在魏萱的小礼服裙上逗留一刻,尔后抱歉地一笑:“下周要交国画作业呢,我还没开始……明天又要来这里工作了,我今晚得回去赶作业。”
魏萱闻言撇了撇嘴:“花几个小时就是给美人的裙子描个裙边,也就是你耐心好做得下去,要是我,宁可把颜料喝下去自杀算了。好吧,知道你是好学生,不来也不勉强你。今天我和伊凡自己开车来的,等等要三哥的司机送你回学校。”
还没来得及坚决推辞,严可铭又一次无声无息推开不知道隐藏在哪个角落的门,出现在工作间里。眼下他也和伊凡一样,换上了赴宴时的正装,衣冠楚楚,愈是风姿翩翩。看见魏萱后,严可铭的目光先是在伊凡身上短暂一驻,才对魏萱说:“整楼都是你的怪笑声,多大了,还像个小疯婆子。”
魏萱笑着吐吐舌头:“三哥,我男朋友和同学都在,就不要教训我了。刚才小宁告诉我她试工过了,我这个介绍人不敢说有功劳,至少有点苦劳。是不是要表示一下?”
严可铭本来轻轻蹙着眉头,听到魏萱的话,蓦地展颜:“什么时候又交的新男朋友?上一个呢?”
“你就知道他不懂中文……”魏萱嘀咕一句,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答了,“伊凡的爸爸最近在和我家老头子做一笔生意,前两周一起吃饭就认识了。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不谈恋爱干什么?还有三哥你有多久没见到我了?上一个几个月前就分了好不好?哎呀,这些事情等一下饭桌上慢慢和你说,等会儿让小王送郁宁回学校好不好?这么冷的天,又在下雪,我不放心她一个人搭公车回学校。”
“餐厅的预约是几点?等一下她和我们一起出门,让司机送一下就是。”
郁宁完全没有表态的机会,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按照魏萱说的,伊凡开车载魏萱和严可铭一道去餐厅,她则搭严家的车子回学校。道别的时候她再次向严可铭道谢,感谢他给自己这个工作的机会,严可铭说了一句“明天不要迟到”,就和魏萱一起进到车里去了。
车灯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不多时就远去了,消失在郁宁视线的尽头,而直到郁宁坐的车子开到学校的大门口,脑海里始终流连不去的还是在严家与严可铭道别的时候,雪落在严可铭头发上之后折起的微弱的、星星一般的光芒。
第一章
“……是,我知道了,我以前暑假也留下来打工过的,又不是第一次了,你别担心……对,是我朋友介绍的工作,就是魏萱啊,所以妈你放心就好……是,是,我一定会小心……嗯,包裹昨天收到的,手套又好看又暖,谢谢妈。我给你买了点治冻疮的药膏,用过的同学都和我说挺好用的,你用着试试看,还有……不贵,真的不贵,下学期学费的事情你也别担心,我能应付的。等拿到工资我就给你汇一部分回家……我身上钱真的够花了,再说要过年了,总要买年货好好过个年啊。就当是我孝顺你和爸的,也给阳阳一份压岁钱……妈,我要出门了,不然赶不上公车迟到了就糟糕了……不是不是,老板是个好人,好啦,真的不说了,你多注意身体。我挂了!”
放下电话的下一秒郁宁抓起放在书桌上的手套和钥匙,拎着包三步并两步地冲出宿舍,又一路狂奔,恰好赶上一班待发的公车。
放寒假之后学校整个空了起来,连这趟学期中最是摩肩擦踵的环城公交线也变得空荡荡的。郁宁捡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很快就睡着了。
跟着严可铭工作之后,才知道什么叫辛苦。郁宁在年级里公认是能吃苦的学生,现在不过一周,已经觉得吃不消了。她每天至少要工作十二个小时,大量的画稿和纸模,一遍遍地过手,又一次次地推倒重来。第一次见到严可铭设计的舞台初稿时郁宁已经觉得惊人了,可今天她正赶过去改不记得第几稿……她的老师里也有要求严格自律甚高的,但到严可铭这种程度的,似乎还从没遇见到过。
手不得停,脑子也要跟着思路奇快的严可铭连轴转,体力和心力大量消耗,但只要跟在他身边工作,看见他专注而执着的神色,又有一种莫名的精神上的亢奋,仿佛可以压倒一切疲劳和迟疑,反而是一离开严可铭的工作间,回到冷冰冰的寝室,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早就太累了……
郁宁在公车上睡得很沉,但临到站了,又心电感应一般警醒过来——还好没错过站。借着车玻璃她看了看自己的脸,又伸手抚平因为睡着而不再驯服的头发。
想来是睡着的时候车子多等了几个红灯,今天这一路开得比平时要久,下了车后郁宁不得不跑过去。敲开严可铭家的大门口她远远地看见有车子停在楼下,正在想难道来了客人,走到近前司机小王摇下窗子叫住他:“小郁,严先生刚才一直在找你,你电话怎么不接?”
郁宁浑身一麻,赶快从包里掏手机,看见上面一排未接来电更是心口都麻了:“糟糕,我忘记调静音了,来的路上睡着了一点儿也没听见……”
“你快进去,严先生还在等你。”
郁宁又匆匆进了屋子,一进门果然见严可铭坐在一楼的小厅堂,见到郁宁后立刻起身:“今天我要去一趟剧院,你也跟着来。”
和他相处了一段时日,郁宁多少习惯了他平日里和颜悦色下起指令时却绝不容人置喙的风格。听他这么说也只点点头,努力跟上大步流星的严可铭,同时试图解释:“严先生,我忘记把手机改回有声了,没接到电话,我保证这种事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
严可铭脚步很快,这时已经走到了门边,听到郁宁的话才停了一停,又侧过脸来看她一看,语气复又温和起来:“不要紧。我找你是想说如果你还在学校,就直接去天平剧院,不必再过来一趟。不过你没来迟,现在出发也不晚。”
严可铭手边的这项工作是天平剧院新年演出季的第一出剧目《热铁皮屋顶上的猫》。而郁宁以前打过工的咖啡馆就在这剧院附近,也不知道经过这个剧院多少次了,但进到内场,特别是以舞台设计这么个助手,这还是第一次。
路上她没问去天平剧院做什么,半是因为对严可铭的敬畏之心,半是因为清楚如果需要她知晓,严可铭一定会做解释,而如今他既然不说,郁宁自然也不问,途中打量过他几次神色,总也看不出个其中五味,索性不乱猜想,老老实实跟在严可铭身后,只等他作吩咐。但进了剧院之后,到底是第一次进剧院,郁宁看什么都不免新鲜之极,左顾右盼眼睛是一刻也不得空闲。
天平剧院并不是一家大剧院,甚至可以说很小,两层楼的座位加起来也不知道够不够三百个。座位呈一个“凹”字形分布,舞台则设在一楼的正中央,演员上下台常常要经过观众席,这样的设计奇妙地模糊了观众和演员之间那本该泾渭分明的界线。
走在前头的严可铭正和剧院的经理声商量着舞台布景遇到的问题,这话题虽然也很有趣,但郁宁还是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此时正在舞台中央彩排的演员们身上。虽然布景还没搭起来,道具也是临时而简单的,但郁宁为这出戏工作了些时日,稍微一集中注意力,还是能分辨出他们正在排演的是剧中的第几幕。这样的体验很是新奇,甚至比坐在台下看最后的成品还要有意思些,她不禁看入了神,不知不觉就停下了脚步,再没有跟着严可铭他们继续走下去了。
这边她刚刚站定,舞台中央的人们竟停了下来,郁宁还没来得及感觉奇怪,严可铭已然发觉她不再跟在身边,就暂时停下交谈,往她背后看了一眼,再出声叫她:“郁宁?”
郁宁一个醒神,忙匆匆赶了过去,走到严可铭身边后垂着头轻声地道了句歉;严可铭点了点头,却扭过脸对他身边的经理说:“他怎么来了?”
在一起工作了几个礼拜后,郁宁多少也能分辨出严可铭的语气。明明是疑问句,语气里却没有惊讶,倒是微妙地流露出几分冷淡。与此同时剧院里迅速地静了下来,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同一时刻投向了某一个点。
感觉到异状之后,郁宁自然不能免俗,也转过身随着众人的视线一道看向不知几时起入口处那一道高而瘦的人影。
男人的脸对郁宁来说很陌生,又有一丁点儿不知从何而来的眼熟,可最让她印象深刻的,则是来者分明有一张英俊的、看不出具体年龄的面孔,两鬓却已然落下了白霜。
那姓刘的经理这时已经快步迎了上去,高声致意:“程先生,今天怎么得空过来?”
既然四下再无外人,郁宁也抓住这个间隙悄悄地问严可铭:“他是谁啊,严先生?”
严可铭静了一静,嘴边忽然浮起一丝笑容,声音却不见热忱,由是那笑容更显出嘲讽意味来:“他是程静言。”
听到这个名字,郁宁整个人都愣住了,下一刻一句话不假思索地飘出来:“他是程静言?!”
就算再怎么不关心娱乐圈新闻的人,也很难没有听过程静言的名字。一方面是他少年成名,早早就把金像奖的最佳导演奖捧在手中;而另一方面,他执掌业内最大电影公司“新诚”多年,不知捧红多少艺人,名下出品的电影也多是叫好又叫座的佳作。
郁宁在高中的时候曾经读到过一篇关于他的报道,别的都模糊了,最记得其中大篇幅地记载了他和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的一段苦恋——相爱的青年情侣如何力抗死亡的阴影,又如何最终还是被死亡分开。文章的笔调极其煽情,虽然事隔多年之后再想起这笔调并不见得高明,但当年的郁宁确实是被感动得一塌糊涂,也就是因为这篇报道,她记住了程静言的名字,也记住了他那美丽早亡的未婚妻叫作梁思。
那一期的杂志上配的刊头图片就是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