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女人。她的声音因为愤怒和紧张而尖锐凄厉。
郁宁那因为奔跑和期望而起的汗一下子收了回去,他的心重而冷地沉下去,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放弃了挣扎,任由冰冷的浪头将其卷入没有光也没有热的海水的最深处。但门外的女人在听见她的声音后,更急更快的大力敲门:“给我开门!你以为你住的是谁的房子!”
郁宁第一反应是既然能敲这道门,肯定是严可铭的某个相好,听到些不靠谱的传闻半夜打上门来。她没空尴尬,正后悔刚才听见门声就丢了魂,没把手机带在身上,正想先由着她在外头折腾一会儿,自己先去给严可铭去个电话,同样被惊动了的留守的佣人们这是也都过来了,目瞪口呆地听着门外的响动。
因为这段时间只有郁宁一个人住在这里,严可铭给大多数用人放了假,只留几个家在本地的女人,方便照顾郁宁,晚上也有人做伴。但她们看起来也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个个比郁宁还惊慌不定,面面相觑半天,其中一个怯怯地问:“要不,给严先生打电话吧?”
郁宁刚点头,忽然又有人面无人色地小声说:“那个……你们说,这个声音……是不是听起来有点儿像夫人……?”
听了这话郁宁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她不太记得严夫人的声音,踮起脚去看猫眼,可室外太暗,只能看见那女人披散的头发,五官俱是模糊一片。
她完全吃不准,看完之后只能摇头:“还是打电话吧……”
话音刚落,电话先行响起来了。
铃声不知为什么听起来有些不祥的意味,一屋子的人一时都没动,最后还是郁宁走过去接的电话。
“是我。你们现在出门看一看,是不是有人在外面。是的话打电话给我,我这就过来。”
听到严可铭的声音,郁宁握话筒的手一紧:“我是郁宁,现在是有人在敲门,一个女人……”
“不要开门,等我过来。”
丢下这句话后严可铭立刻挂断了电话。有了他的叮嘱,郁宁和用人们只能任由门口那人一边哭一边把门敲得震天响。整间屋子里已经没人敢说话,无不屏气凝神听着那越来越凄厉、简直无法卒听的哭泣。郁宁听那哭声渐渐弱下去,担心出事,就又到猫眼前想看一眼。
眼前光芒大盛,伴随而来的是急刹车时轮胎和地面急剧的摩擦声。严可铭从驾驶座匆匆下来,抱起那个已经瘫软在地上的女人,直接拿钥匙打开了房门。
郁宁差点儿被门打到,虽然眼疾手快退开一大步,也只是堪堪躲过。严可铭没想到门边站了人,动作一定,看清是郁宁后阴沉的脸色稍一缓,正要说话,他怀里那个看上去奄奄一息的女人猛地一敏捷得不可思议的姿势直起身体,也不顾这样随时都会从严可铭怀里跌出来,对着郁宁毫不留情地就是一耳光:“给我滚出去!”
郁宁完全被打蒙了,好半天才感觉到右边脸颊火辣辣地痛,她吃惊地望着那个不分青红皂白的女人,对方见郁宁还敢盯着她看,扑腾着伸出手作势又要打,严可铭猛地抓住她,不让她摔下来的同时又不动声色地隔开她和郁宁:“妈妈,你认错人了。”
这声“妈妈”让郁宁惊得连头发都要竖起来,在满屋死一般的沉寂中。她忠于认出来严可铭臂弯中的确实是严夫人。一时间挨打的莫名和羞辱被腾升的震惊冲得无影无踪,她目瞪口呆地僵在原地,要不是严可铭挡着,必定躲不过严夫人又一轮的攻击。
“还不打电话给胡医生,看戏吗?!”严可铭对着呆若木鸡的用人们一声低喝,从未有过的眼里。用人们这才打电话的打电话,退的退,竟是没有人敢上前来帮忙。郁宁反应过来,严夫人一定是把她当做了其他人,才会这样愤怒而不懈地攻击自己,她被严可铭护在身后,看不见严夫人的表情,只能听她说:“你居然敢把她带到这里来!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严可铭一面要制住她不要乱动,一面又要地方她在挣扎中摔下来,声音也乱了:“妈妈,没事的,是我,我是可铭。”
严夫人停顿了一刻,接着更加混乱愤怒地扭打起来:“严思训,可铭是我的儿子!你把他还给我!别的我都不要了,你我也不要了,你把孩子还给我……我只要他,我只有他了……”
她的声音又含糊起来,最终化作了呜呜的哭声。
所有攻击性的举动停止了,她蜷在严可铭的怀里,脸没藏住,消瘦的颈项和眼角的皱纹都清晰可见。这一刻郁宁才觉得这样的女人才会是严可铭的母亲,但她又哭得像一个只有几岁的小女孩,郁宁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在刚才看见了谁,才会发出那样令人心酸的哭泣。她站在严可铭身侧半天不敢开口,他过了很久才像是想起房间里还有人,转过身看了一眼半边脸已经肿起来的郁宁,低声说:“抱歉,她病了,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脸还痛吗?”
其实严可铭的情况比郁宁的还糟:衣服扯得不成样子,脸上和脖子上都被抓出了血痕,郁宁顾不得隐隐作痛的半张脸,摇摇头又点点头:“没事了。但是你的脸……最好要处理一下。”
可严可铭对自己的现状无动于衷,只是低头凝视依然在哭泣的严夫人,她一直抓住他的前襟不放,他就听之任之,抱着她在沙发上坐下,神色宁静地一直等到大夫赶来为严夫人打了一针,看着她在药物和疲惫的上冲推动下沉沉睡去。
一等严夫人睡熟,严家来的医护人员立刻把她抬上担架送上了车,严可铭看着车开走后又转回来,找到还在客厅坐着的郁宁,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刚才的事很抱歉。我去给你找点儿冰。”
挨打之初郁宁的确满心委屈,但知道严夫人是病人后这份委屈还是释怀了。她叫住要去吧台找冰的严可铭:“没关系,你也说了,严夫人在生病。我不知道她病得这么厉害……”
严可铭的动作一瞬间僵硬起来,他礼貌地笑了一下,可这笑容在郁宁看来只觉得他其实是在伤心。他找来冰,做了个简易的冰敷袋递给郁宁:“敷着,明天要是还没消肿就不要出门了,休息一天。”
冰块触上红肿的皮肤的一刻郁宁深深吸了一口凉气,这才真切地感觉到严夫人那一刻的确是用尽全力,一点儿也没手下留情。但不管怎么样,在这件发生和结束都莫名其妙的事情里她只是个无辜被波及的局外人,很多事情轮不到她发问,甚至不该多想。她谨慎地保持着沉默,而严可铭看她情绪已经稳定,叮嘱一声“如果哪里不舒服第一时间联系我”,就又匆匆离开了。
第二天郁宁到工作室时严可铭已经到了、正如她的脸还肿着,他脸上同样抓痕未消。一开始两个人都有意无意地避免和对方目光接触,连交谈有些小心翼翼,今天凌晨那场“意外”被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就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
这个插曲让郁宁和严可铭之间的关系起了微妙的变化:他似乎在刻意和她保持一个更谨慎安全的距离。但又在同时因为分享了秘密,而有了一种同盟感。但另一方面,被工作席卷的他们都无暇去分辨近来的这些小的改变。秦恒为戏中戏那场的服装拍了板,采用的是严可铭的设计,对此潘之华不高兴也不服气,只是碍于合同在身,加之职业道德,按照图纸把戏服制作了出来,可没想到这套衣服穿上身后出乎意料地合适,或许要归功于樊燕本人的美丽和强大,她把这件晃眼而俗气,但又的确惹人眼球的裙子穿得光彩夺目,如同一个君临天下已久的女暴君,对于即将面对的以前踌躇满志,势在必得。
秦恒对这个效果非常满意,潘之华也承认了严可铭的设计确实出色,唯有严可铭,在看见试妆出来的樊燕是皱起了眉头,虽然什么也没说,但神色间流露出的,分明是深深浅浅的不满意。
他对樊燕的态度一直保持着与他素来的作风背道而驰的冷淡,不管樊燕如何释放出好意,他从不领情,这样的异常没人能解释,也似乎无可劝解,毕竟这个圈子里多得是私人感情糟糕透顶但出于工作的需要不得不保持往来甚至在公众面前出演友爱戏码的前例,无论是严可铭的不热衷,还是樊燕的低身段,在外人看来只要不影响工作,大可当做一种无关紧要的个性甚至姿态,不伤大雅,任君自便。
郁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和剧组的绝大多数人一样以为严可铭讨厌樊燕,她甚至大胆地设想过他对她的厌恶很有可能是出自对于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性的轻蔑。直到剧组第一次上妆彩排的那天,郁宁经过排练厅门口时无意中撞见严可铭站在一个不会被发现的死角,沉默地向内顾盼。那一天他的神色乍一眼看去是一片面无表情的空白和冷静,偶尔之偶尔,他的脸上飞快地露出一线迷惘的坑王,又更快地掠了过去,不留一点痕迹。
这绝不是冷淡。
那天郁宁看了严可铭好一会儿,直到她悄悄离开,后者始终没留意到她的存在。
首演的日子一天天逼近,郁宁和剧院的道具组的工人们开始为正式开演前最后的一项重要工作忙碌;搭建场景转换的隔板。严可铭的方案很简单,但实用而经济,这出戏场景变换次数很多,他就设计不同颜色的壁纸和相关道具分别贴在简易墙体的两边,在熄灯的几秒钟里,只要把隔板掉转方向就能迅速地完成场景转换。
每一次工作到了尾声,郁宁都不免产生欢欣和怀恋兼而有之的心情,一则希望早日看到成品并接受观众和评论家的检验,一则又总觉得如果时间和预算再宽裕点儿,总能再有进步,当她刷到最后一张隔板时,她有意识地让自己的动作慢一点儿,这些细节观众是不知道的,可这并不妨碍她做的更细致些。
“不好了,听说樊燕在排练室里晕过去了!”
消息传来时整个道具间一片哗然,大家都扔下手上的活,跑去隔壁的排练厅那边看事态的发展。
郁宁也不例外,她赶到时手里还捏着一卷壁纸。只看见很多人挤在走道里,议论声响成一片。忽然前方的人群有了动静,大家自动自觉地分开一条道路。严可铭抱着人事不醒的樊燕沿着这条狭窄的通道向电梯的方向走去,身后则跟着一望即知心急如焚的秦恒和其他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的主演们。相比之下,反而严可铭看上去最冷静。甚至可以说的上无动于衷了。
可看过他怎么安慰生病的母亲的郁宁却知道,这一刻的严可铭,已经慌了。
他走得很快,经过郁宁身边时似乎看了她一眼,就风也似的掠了过去。
开演前夕主演病倒,对于军心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这个消息很快被捅到了媒体,不免又是一番铺天盖地的报道。因为樊燕的加盟,《剧院风情》是这一届戏剧节里最早售罄的剧目。秦恒为了这个事件专门召开了记者会,声明樊燕住院只是单纯因为高负荷工作引发的过度疲劳,她本人的精神状态良好,一定会在公演前恢复健康。
话说得笃定不移,实况却并非如此;三天的预演期樊燕没有登台,有记者拍到秦恒满面忧色去新诚秘密探病的照片。各大媒体纷纷热议起樊燕的病情。一时起流言四起,又没有一条得到了剧组,医院或樊燕本人的确证。
《剧院风情》首演当天,郁宁从下午起就和严可铭一起待在舞台上,和其他组的技术人员一起为这场因樊燕的病情而笼罩上阴影的首演作最后的调整。郁宁和剧组里的大多人数一样,并不知道今晚樊燕会不会出场。准备过程中不断有演员过来走场和站位,但始终不见樊燕的身影。
演出七点开始。六点灯光,声效,道具,布景最后一次检查完毕。技术人员撤离前台。郁宁看着镇定自若不流露任何情绪的严可铭。终于还是趁着没有其他人在附近的机会悄声问:“严先生,今晚的演出,樊小姐上场吗?”
严可铭毫不犹豫地点头:“会上。”
“那……她现在已经在剧院了?”
他过来一会儿才轻轻摇头:“在过来的路上。”
这句话叫郁宁悬了好几天的心总算落回去些。她看着时间,有些担心地说:“还有一小时不到,化妆来得及吗?”
严可铭不答,而是另起了一句:“哦。郁宁,等一下拜托你一件私事。”
他声音不大,语气难得郑重。郁宁忙抬头:“严先生,你请说。”
“我妈妈今天也会来,魏萱会陪着她,但还有一个位子空着。这是秦恒的好意,但我抽不出空,能不能麻烦你开演之后坐在她身边?如果有什么情况,魏萱往来后台不方便……”
很难得地,他露出几许为难之意,突兀地收住了话梢。郁宁一怔,从他的目光里很快读出两个人心里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她不好问严夫人的病情是不是稳定到能到公共场合来看戏,婉转地说:“我是没问题,就是......严夫人看到我,没关系吗?”
“没关系。今天我出门的时候,她也没认错我。”
这句话里浓重的苦涩和自嘲。又是明明白白向郁宁坦承严夫人有精神方面的问题了。郁宁怕严可铭误会自己不情愿,连忙解释说:“我不是担心别的,也很乐意。我就是担心,这出戏有些音效很突然,剧场又打,万一……万一……”
“万一她又像那天那样怎么办”这句话实在说不出口,但严可铭已经听明白了,说:“上次是她回来不久,环境有了变化,又没有好好吃药,是个意外。”
说到这里他短暂地垂下眼,又望向一脸担忧的郁宁,平静的脸上有些陌生的忧悒:“不会有第二次了。而且她是宁可死,也不会在社交场合失态的。”
“那好,我知道了。”郁宁不忍心再看严可铭此时的神色,“我等一下给萱打个电话,在大厅等她们。”
“谢谢。”过了一会儿,严可铭才轻而缓慢地道了谢。
首演场不对外售票,获得赠票的不是秦家的地故交,就是剧院的大赞助人,要不然就是娱乐圈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加上新诚今晚也有剧目在同一个剧院的另一个演出厅内首演,整个大厅满目琳琅,一片衣香鬓影,香槟吧内许多大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