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车里的人,似乎亲热无比,气氛却极尴尬,不是小心翼翼的寒暄,就是一味的沉默,文雨是真的没想到,许铭芳也会来亲自接机,也太过兴师动众她,实在不敢追想这其中的深意。
“大妈,”她还是鼓起勇气开了口,“我爸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许铭芳抿着嘴唇越发沉默,甚至回避了她的眼光,文雨一颗心猛的往下沉。不是说车上有暖气吗?为什么她却觉得越来越冷。
无奈,只能继续追问:“我们这是去医院吗?”
许铭芳柔声说:“我们先回家。”
回家?已经出院了吗?那说明伤势还不太严重,文雨心里这才稍稍放松。可是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父亲,又开始变得紧张不安,陷入分秒的煎熬。
回到家里时,夜还很深,进了院子,下了车,整个房子灯火通明,门口站着许多人,文雨这会已经头昏脑胀,只是依稀认出两个堂哥沈正宏和沈正宇,就匆匆和他们问候过。
沈正宏的目光从文雨脸上轻轻扫过,让她没办法探寻更多信息。他又跟许铭芳对望一眼,好像交流了什么,就领着大家一起进了房间。
家里的一切跟十年前相比,到底有多少变化,文雨已经无暇顾及,只是机械式的跟着大家往房间里走。
分明被浓浓的亲情包围着,她却觉得寒意越来越重,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发抖,许铭芳握着她的手越来越紧,像是狠狠握在她的心上。
经过楼梯时,文雨突然想起那曾是母亲摔落的地方,只觉得心里一阵绞痛,头更晕的厉害,双腿也跟着发软,只好在心里默念:“没事的,不会有事,一定不会有事……”
他们并没有带她上楼,而是直接到了客厅。刚一迈进去,抬头就看见,最大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张照片,周围还曼着黑纱。
文雨茫然地转过头,不可置信的盯着身旁的许铭芳。
许铭芳这时已是满脸泪水,万分悲恸地说:“雯雯,你爸爸半个月前就去世了,葬礼也已经办过了,我们一直找不到你……”
轰的一声,文雨脑中像有什么突然炸开,所有的血液沉到脚底,整个身子不住的颤抖。许铭芳后面还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见了。她曾经设想过所有可能的状况,却惟独没有设想眼前这一种,不是没有,是不敢!
死了?怎么就死了呢?照片上的父亲,肤色健康,神色泰然,虽然多了一些苍老,可明明还是好好的样子,怎么会是死了呢?
她看着身后的亲人,似乎想找到不同的答案,可他们的表情,无一例外的挂满了悲伤和凝重,一个个看下去,心里只是越来越绝望,这时才发现,原来他们每个人的袖子上,竟都缠着黑纱。
这是她的父亲啊,是生她养她的人,是害死她母亲的凶手,是她决定用一生去恨的人,十年的断层,连一面也没见上,就这样天人永别了?!——所有的爱、所有的恨,就这样被带走了吗?所有因他的生命而产生的牵绊,就这样被死亡斩断了吗?
她怔怔地盯着沈仲杰的遗像,混乱的思绪充斥着脑海,痛苦、绝望、悲伤,统统袭来,想努力抓住任何一种仔细感受,可是当所有感情猛烈撞击之后,又瞬间涣散,变成一片空洞。
她不由自主朝着遗像走近,伸出手去触碰,只一刹那,玻璃上刺骨的冰冷顺着指尖穿透全身,双手开始不住颤抖,双腿也几乎失去知觉无法站立,滚烫的泪水抑制不住地涌满眼眶,遮住了视线,模糊了父亲的脸,模糊了整个世界。
*****
文雨静静的躺在床上,脑海一片空白。
已经不记得是怎么被安置在床上躺好,只记得铭芳在床边坐了很久,讲述了那场车祸的情况:司机耿启忠重伤被送进医院,而她的父亲沈仲杰是当场死亡,因为实在联系不上她,所以连葬礼也早在十多天前就已经办完。
许铭芳说,所幸她的父亲并没有受多少苦就去了,似乎认为她也该为这个感到宽慰,接着又说了一大堆抚慰宽心的话,确定文雨没有更多的悲恸,只是疲惫不堪,才放心离开。
温软的床被,沉重的困倦,她是真的想立刻入梦,甚至在想,也许睡醒之后,会发现什么事都没发生,一切还是保持原来的样子?
昏昏沉沉中,看着窗外的天空,一点点发亮。过去的记忆无法抑制的涌现脑海,那些痛苦的、快乐的,像闪烁的镜头,一幕幕交替上演。
小时候坐在父亲怀里玩,不小心碰到他手中正在燃烧的烟头,手上烫了个小泡,从那以后他彻底戒烟;……七岁时候换牙,父亲说帮她看看,趁机会拔掉了最岌岌可危的那颗,文雨又气又疼的哭了一天,他就抱着她哄了一天;……八岁那年,父亲带她去码头玩,她四处乱跑,差点被堆积的货物砸到,自己还没来得及哭,倒把父亲吓的脸色发青,他向来很少对外人发火,那天却狠狠怒斥了工人。
母亲出事那天,文雨被吓晕过去,父亲在她床边守了一夜,但她醒来后,却对他视而不见,从那以后,她没有再叫过一声爸爸,也再没从他的眼睛里看到过温暖。
后来的岁月里,父女之间冲突不断,任何一件小事都能引发一场争吵,持久的僵持之后,也从来不会有真正的缓和,而她,也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习惯了叛逆,习惯了报复。
家里是这样,学校也是这样,成绩一落千丈,老师不断要求见家长,更是多次做家访,情况也没有丝毫改变。旷课、逃学、打架、抽烟、早恋,所有家长最不能接受的事情,文雨通通做了个遍,最后终于被学校勒令开除,父亲狠狠的教训她一顿,扬言不再养她,不再供她读书,要她自生自灭。
可最后还是托人找关系,花了一大笔钱,把文雨送进另一所重点中学。
文雨从来不怕他生气,似乎他越生气,她越感到心安,孜孜不倦的考验着他的耐心,直到有一天,终于冲破了彼此的底线……
被轻轻推开的房门,打断了文雨的思绪,一个身影走了进来,清秀的面孔,白皙的皮肤,两颊浅浅的酒窝,从前经常梳着的单调马尾,已经变成了满头柔亮的长发,瘦弱的身材也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
走进来的,是文雨的小堂妹沈亦雪,看到文雨正看着自己,以为是动静太大吵着她了,歉然一笑:“大姐,你醒啦。”
她还是当年那个习惯用笑容来解决一切的亦雪。
“嗯。”本来想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的温柔,好缓解她的紧张,可是声音发出来以后,却已是虚弱不堪。
沈亦雪慢慢走近,仍是脚步轻盈:“大妈让我看你醒来没有,要不要下去吃点东西?”
“我不想吃。”她是真的不饿,只是觉得累,如果可以,真想一直这样躺着,可是一点困意也没有,只换来一身的酸痛。
“不吃东西怎么行呢。”
文雨从床上坐了起来,这才看清整个房间,原来这还是在自己的卧室里,所有的家具摆设,竟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她却快速的收回目光,不想再看。
“现在几点了?”
“十点半了。”亦雪把窗帘拉开,温热的阳光立刻充斥进来,令人炫目。
有那么一刻,文雨甚至有些恍惚,仿佛昨天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往的日子,从来都是平静无波,而自己,只是做了一场的梦。
第5章 四、欲哭无泪(下)
可是,当她看见沈亦雪耳鬓那朵白色的小花,连最后这一点点希冀也还是幻灭了。
看到文雨在发怔,亦雪柔声说:“大姐,你不要太伤心了。”
伤心?有吗?她是应该伤心的,可是真的有吗?她不停的自问,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但却也因为这个自问而感到悲哀。
抬头看见亦雪,正用疼惜的目光看着自己,心里突然觉得发软:“亦雪,你过得好吗?”
沈家是一个大家庭,父辈兄弟三个,文雨这辈兄弟姐妹一共六个,文雨排行第三,两个堂哥和两个堂妹,还有一个,就是她母亲以死换来的生命——她的亲弟弟沈正安,跟她同一天生日,比她小整整十岁。
沈亦雪是三叔沈季杰的独生女,比文雨小六岁。自从三婶离开,三叔又相继出事以后,亦雪就一直跟着大伯一家生活。从小性格就柔弱,又细腻敏感,而她保护自己的唯一方法,就是笑容和沉默。比起自己,父母早亡的亦雪,才真的是孤苦无依。
沈亦雪被她一问,反而愣住了:“我挺好的。”目光荧荧,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
文雨也知道,亦雪虽然看似跟人亲近,其实很难有人真正走进她的心里,所以也不再多说什么。
沈家拥有首屈一指的财富,像一株盘根错节的大树,繁茂的树荫,庇佑着周遭的一切生物,整个家也算和睦融洽。如果没有发生那些悲剧,文雨该是整个大家庭里最幸福的一个,也不至于像被风吹走的落叶一样,独自漂泊在外这么多年。但她也知道,没有哪个家庭,可以拥有纯粹的幸福,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沈家这本经,尤其难念。
想到这里,文雨问亦雪:“家里其他人呢?”
“就大伯和大妈在家,大哥和二哥在公司,大嫂带博严去学校了。”
“博严?是谁?”
“是大哥的儿子,今年八岁了。”
八岁,在她的印象中,当年离开的时候,弟弟小安也是只有八岁,可是到现在,也该是个大小伙了吧。他本是她最牵挂的人,却最不知道怎么开口询问。
“小安没在家吗?”
“他在学校,”亦雪耐心的叙述着,“今年高三了。”
“今天好像是周末啊,怎么也没见回来?”
“小安的学校离苏阿姨家近,他放假的时候经常就去那里过了。”
文雨心里一阵反感,已经再也听不下去,原本迫切想见到小安的心情,也荡然无存,赶快岔开话题。
“亦霞呢?”文雨问。
“二姐和向远哥去了东盟岛,还没回来。”
文雨的身子像被什么狠狠抽了一下,震得她半天说不出话……
沈亦雪看她脸色变得突然怪异,眼神呆滞,急问:“大姐,大姐。”连着叫了几声,文雨才恍然惊觉:“什么?”
“你怎么了?”
面对亦雪的一脸疑惑,文雨只是摇头,心里乱成一团麻,惶惶不安。但她确定!刚才真的听到了那个名字,那个几乎让她恐惧的名字,但为了证实,还是鼓起勇气问亦雪。
“你说的向远是谁?”她尽量平复着心情,小心翼翼的问。
“他是二姐的男朋友。”
“喔。”全神贯注的听着,却已渐渐从心底觉得,这人绝不可能是她认识的,应该只是不幸的同名的而已。
“他也是二哥的朋友。”
“二哥的朋友?”文雨忍不住好奇,依着沈正宇的性格,什么样的人能成为他的朋友呢?这可比是亦霞的男朋友更让她意外。
亦雪捕捉到她的好奇,淡淡地说:“他们是在监狱里认识的。”
“监狱?二哥什么时候坐过牢了?”
“二哥跟人打架,把对方打成了重伤,所以被判了两年,出来已经三年多了。”小雨不动声色继续说。
文雨静静地听着,十年的时间,真的可以发生太多事了。在她的记忆中,二哥沈正宇的叛逆,比她的要正宗的多,他不会因为在乎别人的看法而做任何事,从来只会按照自己的想法行动。他性格开朗,但是脾气古怪,就算脸上挂着笑容,也让人莫名的不敢接近。高兴的时候能跟所有人玩在一起,但是发起狠来,却是天王老子也不认。所以他会出这种事,文雨倒不是太惊讶。
“那……他那个朋友是为什么进去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二哥出来后,就进了船运公司上班,后来他介绍向远哥一起进去做事,慢慢的大家就认识了。”
文雨起身下了床,站在窗前看着后院的景象,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亦雪也没再说下去。
她对这个人已经毫无兴趣,中国的汉字那么多,他什么名字不好取,居然要叫这两个字,还没见到本人,就已经对他充满了厌恶。
虽然正是冬季,但是后院里的花木,仍被精心修剪的繁茂齐整,东北角落里,儿时玩过的秋千依然还在,文雨的目光被吸引着,一些过往的思绪,又无端跳出来,深深触痛了她,只好收回心神。
“我们去见大伯吧。”她对亦雪说。
*****
沈家的住宅,是两套相邻的别墅,旁边就住着伯父沈孟杰一家。
走进客厅时,就见到了大伯。
足以提供整个房间光源的落地窗前,摆放着一张高背藤椅,旁边小藤桌上的热茶和报纸,还原封未动,沈孟杰闭目坐在藤椅里,努力吸纳着阳光的热度。
听见文雨进来,他睁开眼睛看着她:“休息过来没有?”。
从文雨回家到现在,还没有见过他,而他对她的第一句话,就是体恤关心,虽然语气仍是一贯的威严,仍让文雨觉得温暖。
“我没事,不累。”
他微微点头。
本想走进他身边坐下来,可他却说:“你先去吃饭吧。”所以文雨只好跟着亦雪进了餐厅。
餐厅里,许铭芳和雇来的一位阿姨正进进出出,把桌上摆满了各种食物,面包、馒头、油条、菜饼、茶叶蛋和火腿、另外还有四碟小菜,最后更端上一杯热牛奶和热米粥,这样丰富的中西搭配,对于早餐来说,未免太过夸张。
文雨看着它们,忍不住皱起眉来:“这么多,我吃不了的。”
“不知道你想吃什么,就每样都弄一些,不用都吃完,捡你喜欢的就行了。”许铭芳的声音极为和蔼。
文雨点点头,心里突然有些过意不去,昨晚大妈为了接机,也是一样熬夜,一大早又给全家人做早餐,虽然也雇了一位阿姨帮忙,但很多事她还是习惯亲力亲为,毕竟也是上了年纪的人,经不起这样的操劳。
但文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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