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红在哪儿?停顿片刻之后,是冷紫的声音。
冷红走到门口,一眼就看见冷紫手里拎着她落在家里的那个包。包里有方捷的名片,还有一张洗浴中心的宣传卡。
第十二章
冷紫在洗浴中心住下了。冷红吃饭、上班、洗衣服、上厕所、接电话、给客人送东西,每做任何一件事情,冷紫都要寸步不离地跟着她,甚至有一次,冷红拉肚子,一夜要上两三次厕所,冷紫也都一趟不落地跟去跟回。惹得同屋住的女孩子们说起来都笑得肚子痛。而冷紫对于那些女孩子们,则是正眼也不看。
你打算这样跟我一辈子吗?有几次冷红差点儿急了。
是。冷紫毫不犹豫也毫不示弱地说。
寻思良久,冷红只好请方捷出面。
你是冷红的妹妹?长得可真一样。一眼还真不好认出来。方捷笑叹。
冷紫不接茬。
你知道么?你在我这里住,最起码应当跟我打个招呼。方捷放重了话音:你这可有点儿失礼了。
我不打招呼你不是也已经知道了吗?
我知道归我知道,你说归你说。这是两回事。你应当经过我的同意。
你要是不同意早就赶人了。
真有这么横的人。方捷气得笑起来:且不说别的,仅是你这么跟着冷红影响她的工作,我就有权利赶你走了。
工作?什么工作?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别叫我说出好的来。
方捷的长眉微微地皱了起来,冷红看出她是真生气了。担忧地看了冷紫一眼。她不想让冷紫跟着她,可是也不想让冷紫吃亏。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的工作是卖票,这工作怎么了?有什么问题?要是你觉得有问题,你就把证据拿出来。不然你可就是造谣、诬陷,那是要负法律责任的。方捷看着冷紫:你要是说那次上电视的事儿,你问问冷红就清楚了。那事儿不是在我这儿发生的,我这儿不可能发生那种事儿。
冷紫把目光转向冷红,冷红垂下头,默认了方捷的话。冷紫咬咬嘴唇,把眼睛看向别处。
看在冷红的面子上,你可以在这儿吃饭、睡觉,但是,别那么跟着她。她在我这里安全得很,你倒是她最不安全的因素。方捷的声音很轻,语意却很重:你要是再胡闹,可别怪我不客气。
此后,冷紫注意了一些,但是还是跟得很紧。洗浴中心的人都知道冷红有了一个“小特务”。然而不论别人怎么看,冷紫只是雷打不动地按照自己的心事行事。她打定主意就这么跟下去,直到把冷红的那个念头跟断跟灭跟绝,然后让她乖乖地和她一起离开这个地方,走得远远的,重新开始生活。
她决定下文火慢熬的功夫。她不急。
冷红急得要命,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想了又想,她才实施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给张朝晖写了一封信。信很短,只有两行:
张朝晖,赶快来这里把冷紫带走。这对她很重要,也对你很重要。——如果你是真心喜欢她的话。冷红即日。
冷红急,方捷其实比冷红更急。
每一天的太阳都是新的,每一分钟与每一分钟的阳光也都不同。绿叶的颜色,小鸟的声音,海浪的高度,麦粒的重量……每一样事物都在时时刻刻地变化着。在事物的所有组成部分中,也许唯有一样变化得最为缓慢,这就是事物的本质。有的事物表面上虽然随着时代移步换型,但是实际上在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之内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内在改变。
鸨儿们似乎就是这样。
但是,也不能说就没有一点儿改变。
“我们行户人家,吃着女儿,穿着女儿,用着女儿,侥幸讨得一个象样的,分明是大户人家置了一所良田美产。年纪幼小时,巴不得风吹得大,到得梳弄过后,便是田产成熟,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前门迎新,后门送旧,张郎送米,李郎送柴,往来热闹,才是个出名的姊妹行家。”这是《醒世恒言》里《卖油郎独占花魁》一文中老鸨儿刘四妈的自白。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是一种“行业宗旨”,是行中人应当遵守的游戏规则。一旦进入了这个游戏圈,成了“业内人士”,就必须得放弃常人的那些条条框框。如果还很富有“事业心”,想做个“出名的姊妹行家”,还得另有一番头脑心计。至于管理方面的措施,刘四妈在劝说花魁娘子接客的一段话里又讲得明白:“不做这样事,可是由得你?一家之中,有妈妈做主。做小娘的若不依她教训,动不动一顿皮鞭,打得你不生不死。那时不怕你不走她的路儿。九阿姐一向不为难你,只可惜你聪明标致,从小娇养的,要惜你的廉耻,存你的体面。方 才告诉我许多话,说你不识好歹,放着鹅毛不知轻,顶着磨子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悦。教老身来劝你。你若执意不从,惹她性起,一时翻过脸来,骂一顿,打一顿,你待走到天上去!凡事只怕个起头。若打破了头时,朝一顿,暮一顿,那时熬这些痛苦不过,只得接客。却不把千金声价弄得低微了,还要被姊妹中笑话。依我说,吊桶已自落在他井里,挣不起了。不如千欢万喜,倒在娘的怀里,落得自己快活。”
这些手段,方捷都心中明了。但她又深知此一时彼一时,决不可统一而论。她对这些“鸨儿理论”都进行了细致的总结和筛选,再结合自己的实践体会,提炼出了属于自己的“精华”。这个精华的核心内容便是“软硬兼施”。而核心中的核心便只是一个字:软。
在这方面,她是吃过亏的。
正式做了小姐之后,她在一家中档的酒店包了一间房。这是间标准客房,两个床位,有电视空调和洗手间。据说许多酒店都有她这样的小姐包住这样的客房,她们不是“旅游”之因而住,便是“业务”之故而留,有的是两三个一伙,有着较为松散的组织。有的则是单枪匹马,属于自力更生型。方捷就是后者。她觉得单干有单干的好处,一是安全,目标小。二是不用与人分红,利润更大。虽然没有人帮她介绍和揽客,可是她相信凭着自己的能力,一定会做到生客回头,熟客难舍,自然能打出一片自己的天下。
起初,她果然也做得很顺。可是不久就有了麻烦。一次,她与客人正在床上,两名警察突然闯了进来,把他们逮了个正着。她自认倒霉,在警局里住了几天。出来后的第一天,她又拉上了一桩生意。这次她小心了许多,先与客人吃饭,然后又逛商场,圆圆满满地做了一番表面文章,才把客人带到酒店。可是,生意正做着的时候,又有神兵天降。她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哪里出了漏洞。当她被警察带着走过大堂的时候,忽然看见有一个保安正幸灾乐祸地窃笑,顿时恍然大悟。这个保安曾经向她讨过烟钱,她没给,还说他:“好意思么?一米八的大个子向一个女孩子要钱花,有本事自己赚。”当时他没说什么就走了。她也没放在心上。现在看来,一定是他在拆她的台。她这才明白,保安这样的小角色也不能轻看。小角色有小角色的用处,有时候还有相当大的用处。而且,小角色的位置大角色也顶替不来。自此,她开始对保安和楼层服务员重视起来,见面就笑,还经常地打点打点他们。果然就很少再出什么“意外”。有一次,她和客人正在床上,忽然听到门钥“滴滴滴”响,情知不妙,便三下两下穿上衣服。刚刚正襟危坐,房门便开了,两名警察走进来。问了一会儿,没有问出什么名堂,只好悻悻而去。她听见警察不满地问服务员:“怎么这会才开开门?”服务员答:“我是临时顶替别人值班,对这个楼层不熟悉,头两次把钥牌插错了。”
方捷长嘘了一口气,知道不是服务员把钥牌插错了,而是自己平常养兵养对了。
单独做了一段时间之后,方捷终是觉得势单力薄,便经一个小姐介绍,加入了一个小团体。这个小团体的头目姓蔡,她们都叫他蔡哥。蔡哥长得英俊健壮,也十分能说会道。他一见到方捷似乎就很喜欢她,十分宠她。不久他就向她表白了他的爱情,并且鼓励她要好好做,多赚一些钱,将来他们结婚回到内地做个小生意,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他还把自己保险柜的钥匙给了方捷,说这柜子就归她用,让她有什么贵重东西就往里面放。方捷开始还有戒心,先放了几次小钱试了又试,没出什么问题,她才开始用这个柜子。几个月后,将近春节,方捷想回家看看,就取出了一万块钱放在了柜子里,没想到第二天就不见了。她问蔡哥,蔡哥恕道:“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对你这么好,你还信不过我?”方捷忙赔笑解释,知道自己问得太蠢了。那个春节,她没有回成家。又过了一段时间,她把保险柜钥匙又还给了蔡哥,说反正将来也是一家人,自己挣的都让蔡哥放着好了。于是,每次赚了钱,她真的都交给了蔡哥,自己只留一点点零花钱。小姐们都偷偷劝她,说她傻,她道:“再傻我也认了。因为现在钱对我已经失去了意义。只要蔡哥喜欢我,我就心满意足了。谁让我爱上了蔡哥呢?”她一次次地给蔡哥交钱,一遍遍地说着痴情的话,不关别人怎么看她。半年之后,她席卷了蔡哥放在保险柜里的所有存款,扬长而去。那些存款的数目,是十五万零五千。
存单上的密码,是一次蔡哥喝多后她巧妙套问出来的。钥匙,是她在把钥匙交还给蔡哥之前就偷偷配好的。
这便是“软中之硬”和“硬中之软”。这便是软的功夫。对保安和服务员不软,她就不能顺顺当当地挣钱,对蔡哥不软,她就不能走的那么利落和富有。当然,对客人的软更不必说,那种软的花样更是分类细致,千姿百态:冷软,热软,温软,凉软,大软,小软,喜软,悲软,轻软,重软,雅软,俗软……不是常有人说,干这行挣的是“花钱”,吃的是“水饭”么?她觉得这些比喻和软连在一起贴切极了。花和水不都是软的么?此外,眉眼也是软的,皮肤也是软的,言语也是软的,笑容也是软的……这是一个软世界啊。在这个世界里,只有软才最可怕,最可惧。雨滴石穿,蚁溃堤坝,用的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软劲儿。
硬,或许只能让你带伤,软,却很可能会让你毙命。
硬中有软,那才是真硬。软中有硬,那才是真软。只有真正做到了软中有硬和硬中有软,才能明白什么叫做“软硬兼施”,才能真正地干成事情。
当然,有一样最本质的硬东西的地位是任何形式的软都不能抢夺的,那便是钱。可以说,所有的软,都是为了这个硬。
这便是她的软硬辩证哲学。
她相信自己的哲学。
这种哲学,她也用到了洗浴中心的管理和小姐们身上。
当初来到星苑,决定干这一行之后,她首先考虑的是办一个什么样的实体。实体是必须要有的。她认为。几经波折,终于有了现在这个洗浴中心。有了这个实体,小姐们就有了正当的职业名称和具体可靠的组织,还可以逃避各种各样的突击检查。而她呢?一方面可以挣可观的中介费,一方面又可以有房费、餐费和洗浴费等附带的收入。同时用这些正大光明的红钱去洗她一洗那些摆不到桌面上的黑钱。她还可以充分利用小姐们的一切资源。她觉得现在的小姐较之过去的那些欢场女子,简直是太好打发了。在以前,稍微象样的小姐,鸨儿都得请两个丫头专门服侍,好吃好喝,好穿好戴,本钱多多,耗费巨大。而现在在呢?有一张床就行了。她这里的小姐都可以最大程度地为她服务:忙时为她赚中介费,闲时给她做服务员。总之,是忙时发大财。闲时发小财。大家都发财,不能不发财。
这是双赢。
对小姐们,除非是熟手,否则她总是让她们先适应一段时间。她坚持不用武力逼迫她们。客人们花出了钱,就是来高兴的,要是小姐们整天挨打受气吊着个脸,谁见了都不会喜欢。——当然,有极个别的变态者除外。生手适应一段时间之后,她先让熟手做生手的思想工作,若是做得通就罢了,若是还有障碍,她就会亲自出马,晓以利害,这些小姐们大多是缺钱的,又大多受了她的恩,对她的话都能听进去几分。心思活了,找个适合的机会,事情也就成了。有的性子比较烈,就得费些功夫,或者红脸白脸一起唱,或者出奇不意施怪招,大多都出不了她的如来掌。有的实在难缠,就只好让她走人,——好在无论多么难缠的人,只要在钱上挺不直腰,也就不那么难缠了。
钱是许多人的致命点。是真正难缠的东西啊。
她知道,只有挣足了钱,她的后半辈子才能过得踏实。而她挣钱的好时光,就是那个重要人物在台上的这几年。现在,她已经没有一丝犯罪感了。什么是罪?世间从来就没有一个标准。那些整天冠冕堂皇坐在主席台上讲话的人就没罪了吗?她可知道那些人脱掉衣服是什么样儿。而对小姐们来说,她给她们提供了这样一个舒适、安全、轻松、高薪的小天地,有许多人还得真心感谢她呢。
有什么罪呢?把自己的一生都陷在贫穷里,没有好好地享受一天,这才是真正的罪。她想。
现在,对冷红,她觉得刚刚培养到了妙处,正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际,没想到半路上又杀出了一个冷紫。开始,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只当是个小枝节,纠缠几天自然就没什么风浪了,没想到她一住就是二十天,单单住也就罢了,这个小丫头还太认真,凭她跟踪冷红的那个劲头儿,冷红就是有天大的生意都做不了。冷红挣不了,她也就少挣了许多。——现在冷红的身份最低是一夜一千,给她的中介费则是三百。这些天她等于丢了几千块钱。而最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冷紫带给所有小姐们的心理压力。冷紫对谁都不怎么搭理,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仿佛这些小姐们都是肮脏下贱的浊物,不配让她正视一眼。小姐们开始还找冷紫说说话,后来看到冷紫那副模样,也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