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都敬而远之了。再后来,方捷发现,她们似乎都有点儿怕她,仿佛她们真的低她一等。每个人看见冷紫,脸上都会呈现出一种不易觉察出来的灰扑扑的神情。这种灰扑扑的神情把小姐们的脂粉都衬得失去了化妆效果,魅力不由得就减了几分。而对于这种行业来说,魅力就等于钞票。而没有钞票,她们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里是染坊,冷紫仿佛是此地唯一一块白布。这块白布的存在无比鲜明地衬出了周围的赤橙黄绿青蓝紫。这种比较太刺眼了。这里不需要这种比较。——不,岂止是不需要,根本就是不能要。这里需要的比较只有 一种,那就是钱。
这块白布必须马上消失。或者,让她换个方式存在。
敲门声重重地响了起来。来人是洗浴中心所在的星华区的工商局副局长,姓朱。对洗浴中心一向很照顾。方捷多次邀他来玩,他都没有来过。连方捷送他的单间免费洗浴卡也不收,弄得方捷心里一直没有底儿。
朱局长怎么有空?方捷起身倒茶,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儿,知道他喝多了。
我爱人出差了。儿子送到了他姥姥家。朱局长说。
原来是解放了。方捷笑起来:吃了吗?
刚才和几个朋友在平安府喝了点,想来你这儿洗个澡,醒醒酒。
怕耽误工作是不是?你可来对了。方捷打定主意要把这个人物留住:我这儿备有上好的醒酒汤。
两个人又随便聊了几句,朱局长道:大堂卖票的那个女孩子叫什么?
凤凰。方捷一顿,知道他并没有表现出的那么醉:那孩子最近有点儿麻烦。
还有你方老板调教不好的人?
唉,难哪。方捷叹气:好在还有几个不错的女孩子能撑一撑门面,朱局长没见过吧?
我见她们干什么呀。朱局长道:人尖子都见过了。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是不是?
听说她昨天好象有点儿肚子疼。方捷沉吟:等我出去问问。
不必了。朱局长站起来笑道: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了。
方捷看出那笑是凉的,知道他这一走就不会再来,随之而来的有可能就是无穷无尽的麻烦。虽然那些麻烦她也不是不能对付,只是,只有自己有能力处理,她就不想去动用那个关系。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而现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一瞬间,她心里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这个主意简直就是一个天然的灵感,让她一向冰凉的神经居然热烈起来。“灵感出现就象堕入爱河,初会的那一刻最是刺激。”这仿佛是一个美国人说的话,方捷觉得用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真是到位极了。她知道,在她的鸨儿生涯和“妈妈桑”角色里,这种灵感大约是最特别的一次。她必须珍惜。
她要沉住气,踏踏实实,认认真真,细细致致,兢兢业业地把这个灵感完美地实施出来。
朱局长请留步,我有一句要紧话还没对你说呢。她上前挽住了朱局长的手,笑意盈盈。
其实,方捷只告诉了朱局长一句话:“她别的毛病倒是没有,就是不知为什么,最近倒是喜欢吃点儿辣了。有的客人就配合不了。你行吗?”
“有时候,我还真喜欢吃点了辣的。”朱局长笑道。
晚上九点多的时候,冷紫还是没有见冷红回来。她在售票台前如坐针毡。冷红走的时候告诉她想去洗个澡,让她替她一会儿,冷紫怕方捷发现冷红旷工,在冷红走后,特意穿上了冷红的工作衣。现在,已经将近两个小时了,冷红的澡早该洗完了,可还没有见她出来。冷紫想去大池找找,可这两个小时却正值营业高峰,买票洗澡的人络绎不绝,而她却找不到人替她,——她和那些服务员以及保安几乎全都不搭腔。她的样子可以冒充冷红,人际关系却不能。
她就那么呆呆地应付着,心里的担忧象一面小旗,一点一点地高悬起来。而各种各样的想法是四面八方吹来的风,让小旗摇摆不定。她洗完澡会去哪里?去阳台收衣服?那也该回来了。去厕所?那只是几分钟的事情。去餐厅临时服务?餐厅早就没人了。去宿舍休息?那也该让人和她说一声啊。
好容易等人渐渐地少了,她抽空往宿舍去了一趟,冷红没有在。厕所、餐厅、阳台也都没有。她偷偷去了一趟歌舞厅,那里也没有。
她急了。
见我姐了吗?她问白薇。
见我姐了吗?她问许良辉。
见我姐了吗?她问奕奕。
见我姐了吗?她问小黛。
全都没有。
而随着这个统一的否定答案的出现,冷红的去向也越来越清晰。她可能去的,只有三楼。
这是一个月来她们姊妹俩分离时间最长的一次。冷紫坐在那里,觉得自己可笑而无能。她还是没有看住她。她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已留在这里的决定是否愚蠢。人看人能看得住吗?即使是看住了人,能看住她的心吗?她发现这些天,她看住的不过是冷红的影子,冷红的人和心,她一样也没看住。相反,好象她时时都在冷红的掌握之中,是冷红看了她。
但是,无论怎样,目前,她还是要找到冷红。
冷紫疾步向三楼跑去。在二楼的楼梯拐角,她迎面碰见了方捷。
你去哪儿?方捷问。
找我姐。
那你呆会儿吧。我好象听说她在浪漫三号有事。
她要是没事我还不来找她呢。
她是我的员工,你不应该打扰她的工作。
她是我的姐姐,我必须让她走出泥潭。
冷紫的学生腔让方捷忍不住笑了:你真要去找她?
别废话。我知道你想拖延时间。
那我告诉你,你要后果自负。出什么事情,都与我无关。
我后果自负,与你无关。冷紫坚决地说。
方捷让开了路,冷紫冲了进去。她径直来到浪漫三号门前,敲响了门。
门很快就开了。开门人在门后没有露面。冷紫不假思索地走了进去。
这里的门,都是隔音门。
等到冷紫终于明白过来的时候,事情已经结束了——世界上很多事情似乎都是这样,在不明白的时候开始,在明白的时候结束。
小凤凰,我的劲道如何啊?朱局长俯在她耳边轻问。
冷紫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她已经没有思绪了。
你知道么?你可真紧,真象处女。朱局长以为她在回味,沉醉着说。他挨着她躺下,细细地抚摸着她的身体。从上到下。忽然,他觉出手上有血。
他忙起身看床单,床单上也都沾着零零星星的血。
你还是处女?他说:这不可能。
冷紫依然闭着眼睛。
不可能,不可能。他喃喃自语。仿佛如果她是处女就是世界上最蹊跷的事情。
有人敲门。他连忙穿好衣服,打开了门。冷红站在门外。
他张大了嘴巴,看看冷红,又看看屋里,再看看冷红,看看屋里,然后象见鬼一样逃了出去。
怎么回事儿?他闯进方捷的办公室,费力地问。
没什么,你轻易不来,来一次还不让你尝个鲜?方捷笑道。
客观地说,张朝晖的外型看起来也是挺不错的,虽然说不上帅气,最起码也应当是俊朗。最可贵的一点是他比较讲究卫生,不象许多男生一样,头发乱蓬蓬,衣领灰蒙蒙,夏天从来不穿袜,冬袜永远是黑尼龙。为此,和他一起主持过节目的四班的文娱委员叶潇曾夸他是男生中的稀有品种,可谓鹤立鸡群。叶潇家在杏屯县城,父母都是县直机关的干部,父亲还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领导,父母从小就很宠她,因此,叶潇的话里一向都是带着被娇惯坏了的自由和野蛮。此时,她正和张朝晖在一张餐桌上吃饭。
你怎么吃这么一点儿?她发现张朝晖吃得很慢。
胃好象有点不舒服。张朝晖说。
等会儿我回家里给你拿点儿药。我爸胃不好,家里什么胃药都有。
不用。谢了。张朝晖无精打采地说。
不用谢了?你还真不客气啊。叶潇瞪大了眼睛。
张朝晖不由得笑了。她在逗他。
你准备报什么学校?叶潇又问。
到时候再说吧。还没想呢。
决定了就告诉我一声。叶潇看了他一眼:我还想和你同学呢。
张朝晖支吾了一声,低头扒了一口饭。他不是没有察觉到这个女孩子对他的好感。可他已经容不下任何女孩子了。除了冷紫。不过他也不想明说。他怕引起叶潇的情绪波动,现在已经到了高考的关键时刻,一时的情绪之变对任何学生而言都有可能是一种决定终生的力量。
叶潇如此。那么冷紫呢?冷紫已经一个月没有来上课了。这又会对她的高考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张朝晖去大青庄找过两次,一无所获。他替冷紫写了个病假条。他断定冷紫不来上课一定与冷红有关。冷紫一定是去了星苑。可是星苑那么大,他到哪儿去找她呢?他心如火焚,却不能对任何人说。
哎,那一对双胞胎姊妹里的妹妹不是在你们班吗?叶潇问:这一段时间好象没见她。
张朝晖没支声。
听说她姐姐在星苑做鸡,有没有这回事啊。
听说只是听说,不要乱讲。
乱讲?全校的人都知道。
谁见过?张朝晖放下碗,严厉地问。
叶潇哑然。她不明白张朝晖为什么会这么不高兴。
回到教室,有人对张朝晖说有他的信,张朝晖有些奇怪,他的信很少,一年也难得见一两封。他来到传达室,取出了信。地址很陌生,是从星苑寄来的,分量很轻,象是什么也没装一样。从封信上的字体来看,不是冷紫的。
他拆开了信,就跑出了学校大门。
那一天下午,他平生第一次旷了课。
第十三章
冷红看见了冷紫。她那么直直地躺在那里,身体上罩着一角被单。丰满修长的腿和娇嫩白皙的胳膊都露在被单之外。她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仿佛连心跳都停止了。
冷红看着冷紫的身体。这是一个看起来几乎和她一模一样的人的身体。她没有清晰地看到过这个身体。即使是两个人一起洗澡的时候,她也没好意思打量冷紫的身体。都是女孩子,关注对方的裸体多羞啊。两个人都会觉得羞。她想。每个人的身体都是自己的,都有本能的维护权,哪怕是孪生姊妹。所以她对冷紫的身体一直是一种想象中的熟悉和感觉中的陌生。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情。那时她们大约七八岁,一次,她听一个小伙伴说要想知道一个人是否爱哭就看她的肚脐眼是不是大。要是大的话那人就不爱哭,要是小的那人就爱哭。她和那个小伙伴比了比,她的大。而她一向也确实不太爱哭。她认为这很灵,便猜想冷紫一向爱哭,肚脐眼一定不大。回家后,她要冷紫掀开衣服,想印证一下她的猜想,可是冷紫却死活不让。她想了许多办法也没能看到冷紫的肚脐眼。后来,她灵机一动,想了一个点子。她先假装放弃了这件事,仰面躺到了床上,对冷紫说,不看你的肚脐眼了,有什么好看的。我也有。咱们唱歌吧。于是冷紫也学着她的样子躺在了她身边。她们高兴地唱了许多歌。唱“太阳当头照,花儿对我笑。”唱“生产队里养了一群小鸭子,我每天早上都要赶它们到河边去”,唱“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唱着唱着,她突然起身按住了冷紫,迅速地掀开了她的衣服,如愿以偿地看见了冷紫的肚脐眼,果然很小。
冷紫明白过来之后,气得哭了起来。她撇嘴道:“哭什么哭?不就是看看你的肚脐眼么?又没有看掉你的一块肉。肚脐眼小的人就是爱哭!”
可是,现在,冷紫没哭。她象一尊玉石一样躺在那里。冷红知道,她没哭比哭更可怕。在该哭的时候却没有哭,往往意味着那是一个极端的时刻。这个时刻,要么是没有触及到心灵,要么就进入了心灵最脆弱的死角。“我们最神圣的眼泪,永不寻找我们的眼睛。”这是谁说的话?她想了自己失身的那一个夜晚。那时,她也没哭。
她缓缓地走到床边,蹲下来,抚摸着冷紫的手。冷紫的手上有几块青黑的印迹,小臂上也有。脖颈上也有几道淡红色的血痕。
到处都是强暴的说明。
冷红的眼泪流下来。心中一阵绞痛。沉淀以久的愤怒忽地一下子又卷了起来。如果说她的失身还有种种可以解释的理由和借口,那么冷紫又是为了什么?她不欠谁的钱,又没有晕倒,她是生生被强暴的!
“你是文戏,我是武戏。”她又想起了雅娟的话。
这也是武戏吧?
然而,她又一点点地把愤怒压制了下去。因为她知道,在另一个更愤怒的人面前,她必须得压制自己的愤怒。必须得有一个人来维持相对的冷静。两个人的愤怒能量会酿造出一场熊熊的大火,这场大火燃烧起来的最大可能是让她们两个自焚。她自焚了没什么,冷紫却不能。她还有大好的学业和前程。——更重要的是,自焚没用。她知道她们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对手,而冷紫却不知道。
有用没用。她又一次运用了这个标准。这几乎早已经是她生活中最常用也最实惠的标准了。她必须得依靠这个标准。这个标准就象一盏灰暗的灯,虽然能见度很低,却总是她照亮眼前的唯一光明。有了这盏灯,她就知道该怎么走过脚下的这几步路。对于一个对未来毫无把握的人来讲,她觉得这是一个不乏聪明的做法。
她觉得自己有责任也有能力控制好这场大火的火势。
她慢慢地把冷紫扶起来,一件一件地给她穿上衣服,仿佛在服侍一个没有自理能力的人。没有自理能力的人在这世上只有两种,一是孩子,二是病人。冷紫在她心目中一向都是个孩子,此时,则是一个生了重病的孩子。
她把沾着血迹的床单卷起来,扔到房间的角落里。
留着。冷紫突然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