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凭什么要我来听?叶潇皱着眉打断了男人屡战屡败的话茬。
因为这个笑话和我的诞生有关。男人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仍自顾自地兴致勃勃地说着:很早很早以前,一男一女去相亲……
叶潇不由得笑了。这个开头就蛮有趣的。两个人相关可不是一男一女么?在中国还会有媒人去介绍同性恋么?
相过了。女方说不同意,男方问为什么不同意,女方说:你的个子太低。男方说:可是我血压高啊。女方一楞,又说:你的皮肤黑。男方说:可是我的头发白啊。女方这才注意到男方的头上有不少白发。女方想这人准有毛病,又说:你的工资少。男方说:可是我既抽烟又喝酒嗜好多啊。女方说:你的家庭负担重。男方说:可是我无官一身轻啊。
叶潇笑得直不起腰来。
后来他们就成了家。男人说:再后来,就有了我。
是这样么?正笑着,叶潇的眼前忽然迷朦起来。他们真的就是这样相爱的么?你看到的我的丑陋我还觉得不够,就把所有的不足都让你看到,毫无保留,任你选择,任你伤害。而你却不忍伤不敢伤也不会伤,只是把它放在掌心轻轻一握。——这就是爱么?有这么可爱的深切的爱么?
看着眼前的这枚爱情果实,她顿时觉得亲切起来。
喝杯酒好么?男人说:为我的父母。
叶潇没有拒绝。
酒吧确实是盛产故事的地方,因为几乎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有故事。而没有故事的人来这里就会发生故事。故事在这里传递,故事在这里萌芽,故事在这里重复,故事在这里浸泡,故事在这里疯狂。当然,最后,故事也会在这里消失。
不知何时,叶潇对他讲了自己的故事。而在她的人生经历里,称得上是故事的,只有一个。她一遍又一遍地讲着,直至泪流满面。然后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当她醒来的时候,她看见了自己赤裸的身体。而她的身边,什么人也没有。
假得象一场梦。可是却真切地让她失去了初夜。
她找遍了整个房间,没有任何痕迹。除了一张床,这就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仿佛昨夜的相遇,不过是一则现代聊斋。美酒和倾诉到了天明,就变成了一堆坟墓。
她笑起来。如果这件事上了《星苑晨刊》,一定会放在“热线新闻”这一版的头条, 这种新闻引人注目的程度,绝对是那些“鲜奶乘邮车、邮递到家中”“名同音同字不同,无辜电话却被停”“IC电话惹谁了?被砸被烧真舍得”不能相比的。虽然这不过是一个大城市里每天都在进行或者酝酿中的通俗故事。《失恋少女在酒吧邂逅色狼,轻信他人悔已晚泪湿罗裳》这个题目还不错吧?而两杯酒一则笑话外加一百四十八块钱,这就是她全部的身价么?
她大笑起来。她笑啊笑啊止不住,直到把脸上的肌肉笑得僵硬起来,然后她夺路而逃,一路狂奔。直至出租车转了无数个弯,驶出了很远很远,她才回了一下头。却早已辨不清哪里是她的噩梦之地。
从此,她再也不去那家酒吧。
可是,现在,她居然怀孕了。
这个孩子,绝对不能要。
她没怎么想,就决定去找张朝晖。
第二十八章
叶潇?
真高兴你还认识我。
看你说的。张朝晖轻轻地摇摇头,似乎对她这种语气没有什么办法。不过我们确实很长时间没联系了。他说。
一年两个月零八天。
张朝晖瞟了一眼地面: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有点儿事。
很重要么?
对我来说很重要,对你来说就是小事一桩。
是么?张朝晖笑着。
叶潇点点头,看着张朝晖胸前的听诊器。她忽然再也不敢看他的脸。一看见张朝晖她就明白了,在她的心里,张朝晖就是张朝晖,永远不会和别人一样,也不可能一样。在他面前,她根本不懂得隐藏。几句话一说出口她就将自己暴露无遗。无论是愤怨还是嘲弄都忠实地转译出了她对他的思念和牵挂。如果再和张朝晖一对视她觉得自己就会一丝不挂。——而她的一丝不挂决不会让张朝晖把她爱怜地抱在怀里,只会把他吓得远远躲开。
张朝晖把她带到自己的办公室,一如往日的温和。他穿着雪白的工作服,愈发衬出眉宇间的清朗。他和她亲切而略有距离地寒喧着,似乎既怕接近她又怕冷落她。聊了一会儿,他就告诉她,冷紫很快就要来医院的职工食堂当临时工。“就在那儿。”他指了指窗外,仿佛冷紫已经在那里忙活着一样。
叶潇看着他的笑容。这种笑容不是给她的。是的冷紫。她早就知道会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冷紫。如果没有她,眼前这个男人就会是她的。而如果这个男人属于她她就不会到这个地步。——然而,这些如果都不存在。事实是,她付出了那么多,就让他用几句话打发了。要是他早一点拒绝她,说不定事情就会是另外一番状况。——那简直是一定的。毫不过分地讲,是这个男人浪费了她的初恋。这个男人对她的现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应当受到惩罚。
她忽然明白,原来自己远没有自己表现得那么酒脱。她从来都没有彻底忘记过他,也没有真正原谅过他。
很快,她便决定了惩罚他的方式。
冷紫现在在哪儿?在这之前做什么工作?她问:我这几年都没见过她了。
她当了几年服务员。现在已经辞职了。
是和冷红在一起么?
张朝晖点点头。
在什么地方?
你是个特务么?张朝晖笑道。
一个护士把张朝晖叫了出去。叶潇迅捷地拿过张朝晖放在桌上的电话号码本翻了起来。她浏览了一遍,没有。她又浏览了一遍,还是没有。但是她发现,扉页上有一个号码没有署名。
她拿起电话,飞快地拨了一遍。
美雅洗浴中心。请问您找谁?一个奶油般甜腻的女声响起。
请问这里有一对双胞胎服务员么?我是她们的朋友。
是的。
请问这里的地址是……
星华路五十八号。
张朝晖的声音临近了门边,叶潇挂断了电话。
两个人又坐了一会儿。
你到底有什么事儿?张朝晖终于问。
我怀孕了。叶潇平静地说:你不必问那么多。给我找个好医生做个手术就行了。
张朝晖点点头。
手术前,护士让叶潇找家属签字。
这件事上我没有家属。叶潇把脸转向张朝晖: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帮我一个忙,好么?
张朝晖犹豫了片刻,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手术做完之后,叶潇休息了一会儿。走出医院的时候,她的手里握着那张签字单的复印件。
生日蛋糕是在星苑市最有名的泰发西点房定做的,十分精致。是一盒中号蛋糕,直径二十八厘米。糕面上一大圈小小的粉紫色的玫瑰,中间是两朵朱红的花蕾,在玫瑰与花蕾之间两行飞扬的连体字“祝我们生日快乐。”看到这行字,冷紫忍不住笑了。
你告诉人家我们是双胞胎了么?
没有。不是双胞胎就不可以在同一天祝贺生日了么?冷红说:双胞胎的最大特点不是同一天生,而是在同一天由同一个母亲生。这才注定了她们一生的缘分。
冷紫沉默了片刻,从配送袋里取出蜡烛一一插好点燃。又在两个人面前摆好了小碟子。然后,她合住了双手。
你也许个愿吧。闭上眼睛之前,她对冷红说。
冷红的嘴角掠过一丝微笑。在许多时候,她都觉得冷紫实在象一个小孩子。
蜡烛吹过。蛋糕被冷紫小心地分开了。她尽量不去伤害那些漂亮的花型。冷红静静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其实,这么珍惜有什么用呢?她说:被毁掉,被吃下,这就是她们的命运。无论她们多么美丽,也无论你多么认真。
冷紫没有说话。她轻轻地咬了一口。多么柔软多么纯正的甜啊。一个蛋糕,做出来漂亮,吃下去可口,这不是什么残酷的命运,而是她最合适的幸福。因为她就是一只蛋糕。蛋糕不是人。所以人永远也不应当和一只蛋糕相比。尽管有时候二者看起来似乎十分类似。她完全明白冷红的话里有话。可她已经不想再和她争辩什么了。她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在目前这种状况下,只要自己不被冷红左右,不放弃自己,她觉得这就已经很不错了。
她只想好好地把这一顿晚餐吃完。
这也许是她们最后的晚餐。
她们每人吃了一块蛋糕,又喝了一点点香槟酒。两个人相对无言。只有酒的淡香在缠绕流动,偶尔也有筷子与杯盘极轻的碰击声。
过一段时间记住给冰箱除除霜,把里面的除味盒拿出来也放在阳光下晒一晒。睡觉的时候记住把窗户关好。不要随便跟着别人去出台。换季的时候把被子拆洗一下,自己不想动手就去找家政公司。另外,对再好的朋友也别说自己有多少钱。总之,你以后一定要多注意一些。我和张朝晖在一起还有个依靠。你就只剩下一个人了。冷紫的语速很慢,但是话语之间却没有什么停顿,仿佛一停下来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冷红看着冷紫。冷紫扎着两条麻花辨,看起来朴素而又清纯。仿佛这几年的风尘岁月在她的身上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这是魔镜中的自己么?明亮依然,青春依然。隔着时间的霜雪,冷紫似乎还清楚地印照着自己最原始的那种妩媚。她忽然觉得冷紫是那么亲近,那么熟稔。很快她又觉得自己的这种感觉可笑起来。难道她们不就应当是这么亲近和熟稔的么?从开始在母亲的子宫里孕育的那一刻起,她们就已经成了除父母之外最疼爱彼此的人。
她必须留住她,必须。就象留住她自己。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惊奇地发现:自己想留住冷紫的愿望是那么纯净,丝毫不含钱的因素。纯净得好象是她们刚刚落地时的哭声。——当然,她也知道,只要留住她,也等于留住了很多钱。但是,这真的已经不是她此时最重视的事情了。
小紫,她说:其实,我们才是真正的依靠。
那只是你的看法。冷紫说:不是我的。
你凭什么这么信任一个外人而不信任你的姐姐?
你错了。冷紫说:首先,张朝晖并不是一个外人。其次,我并不是不想和你生活在一起,而是不想和这种生活状态中的你生活在一起。只要你不放弃这种生活,我们就不可能再在一起。
我肯定会放弃的。
只要不行动,这种口头承诺就毫无意义。我不能再等了。冷紫说:为什么不是现在?
因为早退出几天与晚退出几天除了挣钱的多少之外就没有什么根本的不同。因为只要进入了这种生活,在人们眼里就只有性质问题,而没有时间问题。她看着冷紫:还因为,无论你怎么努力,都没有人因为你早退出一步而真正原谅你。没有。
有的。冷紫说。
你是说张朝晖么?
冷紫沉默着。
也许你还记得叶潇。冷红说:她和张朝晖谈过恋爱。
他们没谈。
张朝晖告诉你的么?
你到底想说什么?
冷红拿出了那张签字单:我知道这很残酷,可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你悬崖勒马。
不可能!冷紫的眼睛像被烫了一下一样转到了一边,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不可能。这是一句最常见的生活用语和影视台词,往往都用在最真实的事情之间。在不想面对的时候,许多人都会下意识地让这句话脱口而出。这句话与其说是对已发生事情的否定,不如说是自己对自己本能的保护。人们以这种极短暂和极微弱的麻痹措施来对轨道之外的灾难进行下一步的过渡。于是,下一句话往往就是确认事实后又对事实发起的质疑: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叶潇今天找来这里了,幸好被我碰见。冷红说:她还说了许多难听话。需要我重复一遍么?
张朝晖没必要这么骗我。
你是他的初恋。他没有得到你,自然不甘心。
他得到我其实很容易。只要花一点点钱,甚至,冷紫说:不用花钱。他用得着下这么大功夫么?
不下功夫怎么会有初恋感觉?他要的就是这份情趣。
不。我不相信。冷紫说,凛然的神情中隐含着一种不易觉察的虚弱:我要当面问他。
你以为他会承认么?冷红玩弄着手中切蛋糕用的塑料彩色刀叉:再说,你有什么资格去问人家?
慢慢地,慢慢地,凝在那里。冷紫。
是的。她有什么资格去问他?说他卑鄙么?自己做过的事情比这卑鄙得多。说他无耻么?自己曾经比他更无耻。说他下流么?自己过去的下流尤甚。说他欺骗自己的感情么?自己不是也同样欺骗过他?他所做的,全部都是自己曾经做得更厉害的。作为一个曾经落在道德最低点的人,她的手还能够抓到别人头上的虱子么?别人脚缝里的一点污垢,都高过了她的肩膀。
她还能质问他什么?
质问他,就是在质问自己。
冷红说得对。没有人会因为你早退出一步而真正原谅你。没有。她愤怒的动力是她自认为的现在的纯真和洁净。而这种纯真和洁净其实不过是一种虚拟,是无数光影折射出来的假象。尽管,这个假象看起来是那么地细密和精致。——她忽然起了一种奇怪的念头,觉得张朝晖其实挺不容易的,就象《皇帝的新装》中的那两个工匠。他和他们一样,用语言为她织造了一件听起来完美无缺实际上子虚乌有却又让她觉得无比真实的新衣。当她自以为拖着长长的波浪一样的裙裾优雅地走在街上的时候,其实她什么都没有穿。
张朝晖给她制造了一种幻觉。这种幻觉让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如果没有张朝晖的这番功夫,她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晓这种醉人的滋味。——她是不是还应当为此而感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