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我死了就对我的话视若圣明。现在,我才明白:一个人在遗书里命令别人干这干那是多么霸道,起码那是不合适的。因为,他实质上是在利用人们对死者的同情和尊重去行使特权。他是不该有特权的。尽管有很多人都行使了这种特权。
不过,如果我的话能对你有一些用处,我还是会很高兴的。这些话在我心底已经埋藏了很长时间了。如果我没有死,我会亲口对你说这些话的,当然,我会变换一下方式,不然你又会嘲笑我的书呆子气了。
就到这里吧。
冷紫 X年 X月 X日
冷红把信贴在了脸上,泪水在一瞬间便洇湿了信纸。
是的,这里面有很多话后来冷紫都对她讲过。其实,不仅是后来讲了,以前也讲过很多次,多得让她厌烦。她把它们统统拒绝了。现在,她再也拒绝不了。这些字句携带着冷紫的呼吸扑面而来,象一位因为屡屡被她拒之门外而不得不到处流浪的人终于听到了她门插腐朽的声音。而她,在打开门的那一刻才发现,这个人居然是自己的母亲。
给张朝晖的遗书
亲爱的朝晖:
虽然我已经不配这么称呼你了,可我还是想这么称呼。这么称呼你的时候,我没有去想配不配,我只是觉得,只有这样称呼你才符合我现在的心情。我无法征求你的意见了。如果这个称呼让你感到羞辱,请你原谅。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我已经死了。请你千万不要为此自责,以为就是因为你才使我丧失了生活下去的勇气,这样就太苛刻你自己了。这和你没关系,一切都只是我的选择。其实我对上帝赐给我的已经很满意了。因为 在我的生命里,一直没有缺少爱:父母的爱,姐姐的爱,朋友的爱,和你的爱。父母的爱是那么短暂,姐姐的爱是那么糊涂,朋友的爱是那么稀少,只有你的爱,让我无可挑剔。如果一定要挑剔一下,那就是它太好了,太多了。好得让我无法形容,多得让我几乎就要盛不下了。
总是觉得,一个人和了另一个人之间的关系,总是从他们最早的那一次相识就开始了。我一直记得我们相识的那一天,你的傻笑,你的急,还有你的冰棍儿。如果时光能够倒流的话,我一定会接过那支已经融化掉的冰棍儿,它一定甜极了。——人总是这样善于对过去的事情后悔,然后又在后悔中造成新的后悔。如果把这种功夫用在对未来的把握上,会不会少很多遗憾呢?可惜的是,当人们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往往已经没有什么未来了。
我就是这样。
其实,如果我愿意,我知道我还是会有很多日子好活的。可是那只是日子,不是未来。未来是一个美好的代称,是清水蓝天一样的产物。很久很久以前,我就觉得自己看不清未来了。后来你在隔了那么大的一个空白之后,又来到了我的身边,我的眼前重新出现了未来的影象。——其实我也知道那不是未来,那根本就是一个奢望,是一个我永远也不想醒过来的梦。现在,梦醒了,真的假的未来我都没有了,我还站在这儿干什么呢?
不过,我的这个选择和你没关系,真的。对你,我确实是无可抱怨。——我觉得自己就象一个窃贼,偷了别人最珍贵的宝物,并且享用了很长时间。当别人要索回宝物的时候,我没有理由说三道四。不然我就太无耻了。在我们两个中间,受伤害的其实只是你。我是自作自受。我知道,即使我死去,也不能挽回什么。但是,如果我的消失会让你稍微好受一点儿,那么,我愿意去尝试这种可能。我知道,即使是你出手惩罚我,你也绝对不会做得太狠。你是那么善良的人,象阳光一样。那么就让我自己做这件事情吧,这样最好。因为我这么做的时候,其实并不是什么惩罚,而是一种解脱。
你给我的那些书我都留着,它们好象已经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一直舍不得离开它们,真的。它们就象我的亲人一样。这几年,你不在的时候,你就是它们,它们就是你。正是靠着它们,当你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拥有了最后一丝面对的勇气。它们的存在一直使我觉得,我还没有腐烂到底。我死了之后,你就把它们都收回去吧。也许你会因为它们上面已经沾染了我的气息而不想要它们了,那就把它们随便给什么人吧,给个路人也好,给个孩子也好,给个拾破烂的老人也好,他们不会因为这些书而想起我,而且这些书对他们总会有一些用处。请你千万不要把它们扔了。什么东西都需要有个家,它们也一样。
一直都在心里感谢着你,可总是说不出口。有时候,我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人类所有的语言在某种程度上讲都是有些不真实的。所以,我也怕自己说出口的那些话会显得浅薄和矫情。可是,在此刻,用我最后的生命做底色,我的感谢也许能让你感受到几分本真吧。——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回想起拥有你的每一天,我都觉得满足极了。我想,有了那些日子,即使我死了,我的生命也不能说很短暂。因为那些日子虽然是那么少,(其实并不少,只是我太贪婪了。)但是如果按一定的比例把那些浓甜的时光都稀释到我的生命中去的话,计算起来,我就相当于活了一百多年了。
还有一件事想请求你:请你帮助冷红联系一下,把我的遗体捐献出来。——如果我还够格的话。活着的时候,我是一个没有用的人。因为我常常不知道怎样才算对别人有用,也不知道别人肯不肯接受我的有用。死了之后,我希望自己会有一点用处,并且,最好让这点用处用得实实在在。如果真的能够如你所说的那样,我能够享受到使用者对我的短暂致意,我想我回感到由衷的喜悦的。我不想让我的身体放过这样一个受到真心礼遇的机会了。
最后,我想告诉你的是:我爱你。一直。我是一个贫乏的人,这大约是我能够送给你的最好的礼物了。也许你还是不能相信它,那你就把它一脚踢开。但是,无论你把它踢多远,它都会选择一个地方停下来,注视着你。
祝福你能找到一个好姑娘。我相信你会找到的。当那个幸福时刻降临的时候,请你不要提起我。我知道我无法把我的痕迹从你的心里抹去,那就让我的名字在你的幸福中沉默吧。
冷紫 X年 X月 X日
张朝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完这封信的。客观上看,这只是一封过了时的遗书,而且是一封因误会而衍生的遗书。他知道。可是他真的不觉得这封遗书已经过了时。她在感谢中的卑微,她在平静中的痛楚,她在深情中的绝望,她在热爱中的胆怯,她在坚定中的脆弱``````,这就是他的冷紫,被他至爱也至爱过他的冷紫。他想起了她拿出手术签字单时的模样,想起在他问她“又接了多少客时”她的神情,想起了他问她“是不是准备在楼顶进行第二次开张”时她的叫喊,想起了那一次他在“香妹小炒”得知真相后在美雅门口等她回来预备与她决裂却远远看着她披着一身暮色归来时的身影``````。那一次,她对他说她去了原木居,去了游乐场,去了金柳河,去了教堂,去了他们以前去过的所有地方。他知道她和他一样,是因为绝望而在向爱情诀别。可是这一次,她在写这封遗书的时候,却真的是预备用生命向爱情诀别,而且预备得这么细腻,这么精致。他又想起最后一个晚上,冷紫亲口告诉他她那时是想跳楼去死时的情景,当时他感到的只是震惊。现在,冷紫用自己的笔迹把当时的心情如此一点一滴地复制给他的时候,他已经不知道该这样形容自己的感觉了。
——她在用生命向他做一个绝证。
——她想用这个绝证把他拯救。
当然,这种拯救的起因是虚妄的,可是她拯救的声音却是多么厚实啊。她拯救的姿态也是笨拙的,可她的笨拙又是多么纯,多么诚,多么真啊。
纯得让他不敢抚摸。
诚得让他不敢想象。
真的让他不敢面对。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在拯救冷紫,却没有感觉冷紫也曾经这么努力地去拯救过他。他对她的拯救用的是深沉睿智的话语,是柔情蜜意的关爱,是尽量维持的宽宏大度的心胸。而她对他的拯救用的却是血,是肉,是她整个生命本身。
他又想起对冷紫说过的“我曾经想过不要你”那段一直自认为足够宽容和理智的承认错误的话。是的,他曾经因为在几次的危局中没有把她舍弃而暗暗地为自己的崇高定位。现在想来,仅仅是“我曾经想过不要你”就奠定了他全部的愚蠢和虚伪。要,不要。这样的词汇早就在无意中暴露了他对她的俯视。而且,再看看这句话吧——他没有把她舍弃。他没有把她舍弃。他没有把她舍弃!这是多么居高的姿态!可是他有什么资格对她居高?就因为她是一个曾经失过身并且有过一段风尘史的女子么?而冷紫因此对他的感激,现在除了让他更无地自容之外还会有什么?
也许,冷紫并没有在意这些。可是,他既然发现了就不能不在意。决不能。
他忽然是那么怀疑:他真的懂得爱她么?当然,他是那么爱她,并且一直自以为很细致很体贴地为她梳理着伤痕。但是,他什么时候把她的伤痕当作自己的伤痕去完全潜心地体会过呢?
他把脸贴在床罩上。那上面依然是冷紫挑中的那幅春天原野般的图案。他的泪水疯狂地奔涌出来,仿佛是第一次真切深入了她的美丽和苦难。
尾声
金柳河边有很多石椅,都没有油漆,呈现出原始的灰白色。椅面上不满了细小的凝固的石子儿颗粒,仿佛是一个农民粗糙的皮肤,坐上去会有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冷红喜欢这种感觉。这种踏实感让她觉得安然,似乎只要在这上面坐着。即使发生地震都不会有什么问题。而她以前曾经坐过的那些各种各样的光滑的椅子,则无一例外地让她觉得自己会慢慢地滑落到地上。给她相同感觉的还有那些铺着地板砖的地面,只要走在上面,她就总是很小心,怕自己会把不住脚。
这就是城市么?
张朝晖已经等在那里了,他没有坐,只是默默地看着河水。他的神态看起来象一个想不开的人。偶尔有路人会回头看他一眼。金柳河水太浅了,淹不死人的。即使他真的跳了河,也有警察管着呢。——他们也许是这么想的吧。河水泛着并不新鲜的绿色,这并不是因为深度而显示出的绿色总是让人对它的成分会产生一些莫名的怀疑。只有当风吹起来的时候,才能看到一丝流动的生机。
坐一会儿吧。冷红说。
张朝晖走了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他没有看她的脸,只是盯着冷红毛衣上的图案。这是一件纯黑的毛衣,上面凸现着连在一起的菱形。
冷紫也有相同的一件。
冷红觉得心里有一道本来就极脆弱的堤岸迅速地崩溃了。在决定离开这里之后,她很自然地给张朝晖打了一个电话,约他出来见一面。仿佛他一直是她在这个城市里最重要的亲人。现在,见到了张朝晖,她立马明白,张朝晖和她想的一样。
她努力克制着自己,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先开口说话了。
你准备去哪儿?张朝晖问。
不知道。她说。
她是真的不知道。她没怎么想这个问题。她觉得这根本就不算是个什么问题。现在,对她来说,到哪里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必须离开。可这并不是逃避。她也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凡事知道为什么就那么重要么?
什么时候走?
很快。
我去送你。
不用。
你还会回来么?
会的。
他们的对话简洁、干净,象白衬衣上的扣子和扣眼儿,一个一个地呼应着。扣子扣住了衣服的两片,他们扣住了什么?冷红觉得他们只扣住了一个名字。他们谁也没提那个名字,可那个名字就在他们语言的内部和间隙里饱满地流动着,粘稠得让他们透不过气来。
一个老妇人在距离他们最近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她是那么瘦。让人觉得她坐在上面会被硌着。
那个老太太没事儿吧?冷红想起了冷紫的房东。那是个很和气的老太太。她听说冷紫的噩耗之后落了泪。后来冷红去冷紫那儿收拾东西,一进门,老太太就坐在了地上。
腰椎有一点点错位,没关系的。张朝晖说。
冷红想起冷紫在遗书里说的话。冷紫说得没错。她确实已经玩了这个游戏,尽管她是无意的。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
还有什么事儿么?张朝晖问。
冷红摇摇头。还能有什么事儿呢?
那我走了。
好。
再见。
再见。
张朝晖看了冷红一眼,泪水在一瞬间充盈了眼眶。他快步离开了。
夜又一次降临了。路上的行人渐渐地稀少起来。冷红知道,此刻,他们都已经回到了家里,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女人说着衣服的颜色、蔬菜的价格、婆婆的精明和小姑的脸色,男人说着单位的领导、剃须刀的品牌、足球的比分和美国的霸权。孩子说着同学们的荣辱、老师的失误、商店里的遥控车和最流行的卡通片。电视里的主持人不知疲倦地发送着形形色色有用无用的信息,在每个人遥远的议论中依然表现得那么亲切洒脱。过一会儿,孩子把饭洒了,就会引起一阵小小的慌乱,父母亲一边收拾,一边徒劳而又宠溺地训斥着。。。。。。这就是家么?
行人又慢慢地多起来。也有一个人的,更多的是两个人或者三个人,年轻的夫妇带着孩子,老年的夫妇带着孙子,中年的夫妇一般都比较轻松,孩子可能都在家里忙着功课。他们悠闲地走在大街上,带着酒足饭饱之后的满足和无所事事。他们浸泡在如此琐碎的细节中,循环在如此平凡的流程里,这就是幸福么?
她不知道。她知道自己的这种不知道就意味着一种可能,而且是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