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捷赶到的时候,冷红正呆呆地站在那里,手里还握着那把沾着鲜血的刀。听着男人断断续续的呻吟,看着他胳膊上涌出的一缕缕鲜血,她也有些害怕。长这么大,她虽然口角锋利,却从没有对谁动过刀子。
方捷打电话从附近的诊所叫来了医生。等医生把伤口处理好之后,已经是子时了。
方姐,你看这事怎么办?我不过是和她说了几句话,她就用刀子扎我。男人摆住一幅恶人先告状的架势。
是他先动手的。冷红说。她不想哭,可泪水还是不听话地溢出了眼眶。
你有证据吗?我可是有实实在在的证据的。男人看着自己裹着纱布的胳膊:你这样不识抬举,反咬一口,可别怪我无情无意了。
你卑鄙。冷红说,她擦干了泪水。证据,又是证据。她忽然觉得这个词十分可恶。什么是证据?证据是什么?它这个不会说话的东西让多少人身陷囹圄,又为多少人开脱了罪责?让多少人百口莫辩,又让多少人逍遥始终?
卑鄙不卑鄙只是道德问题,伤害不伤害却是犯罪问题。男人伸手去拨电话:看来我必须报案了。
稍等,刘先生。方捷连忙按住了电话:请你千万给我个面子。她刚刚出道,不太懂事,请你多多原谅。你如果报案,抓她一个不要紧,要是传出去让别的客人知道了我这儿的小姐用刀扎人,我的生意可就做不成了。我一个人饿肚子也不要紧,可带累多少人都没饭吃呢。
要原谅也不是不可以,你知道该怎么办。
方捷把冷红拉到了卫生间:怎么会这样?
他就是那个人。
你凭什么?
凭他身上的那种香味儿。
古龙香水味儿么?方捷笑道:还有什么?
这还不够吗?冷红忿忿地反问:他一举一动都象!
那是因为你让这种香水味儿先入为主了。有这种香水味儿做引导,你就怎么看他怎么是。要是你没有碰到他,而是碰到了另一个也用这种香水的男人,你就会认为他也是敌人。总而言之,凡是用这种古龙香水的适龄男人都可以成为你的嫌疑对象,是不是?方捷叹口气:你不觉得你的逻辑太荒唐了吗?要是让你去当刑警,不知道得有多少冤假错案呢。
冷红低下头,她知道方捷说得有道理。香水味儿不能成为证据,至多只能算是个伪证据。而她的刀,则是实证据。
现在情况就是这样,报案了你就进公安局,不报案你知道该怎么办。你自己选择。
报案吧。冷红把心一横。
想好了?
冷红点点头。
方捷站了片刻,摸了摸冷红的头,走了出去。冷红静静地站在卫生间里,看着化妆镜里自己苍白的脸。天哪,难道自己真的要去公安局么?要是自己坐了牢,妈妈呢?妹妹呢?那个真正的敌人呢?还有,自己的将来呢?
不。她低声对自己说。
不!她的声音大起来。
她泪流满面。
他开始吻她,吻得很细,仿佛在一点一点地喝酒。冷红的意识在他的亲吻中渐渐地清晰起来,奇怪的是,她觉得自己应当感到恶心,可是实际上,她却觉得很舒服,非常非常舒服。他的嘴唇和手指所到之处都让她觉得酥软和温柔。那样润泽的唇,象给她的神经一根一根地洗澡,如丝绸一般的滑腻,如棉絮一般的熨贴,她从来没想到会是这样。而当他的肌肤碰到他的时候,她也没有丝毫的异样。相反,在他的怀里,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婴孩。这个婴孩那样渴望被拥抱,也是那样适宜被拥抱。
他的吻,常常在一些地方久久流连。在她的耳垂上时,她觉得自己象被火烧着了,充满了将要融化的湿热。在她的脖颈上时,她觉得那一处的皮肤全部都在踩着他赋予的节奏跳舞。在她的背上时,她觉得自己的背似乎变成了一张画布,他落下的任何一笔都是那么必要和精彩。在她的乳头上时,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化成了水,被他一口一口地吸走了,而吸走的同时,她又觉得有些痒痒的空空的难受。当他的吻抵在她最娇嫩的花蕊上时,她觉得自己的世界全都崩溃了。这是什么呀。这是什么呀。她不认识自己了。那个扭曲着的身体,呻吟着的身体,是她吗?
他在她的泛滥中一举而入,肆无忌惮地占有了她,尽情尽意地占有了她。而她也用生疏的动作迎合了他的占有。她知道自己很无耻,可是她无能为力。最后,当一种波浪般的快感节律性地收缩着她的身体时,她感到心口涌起一种奇妙的腥甜。她抓起一件衣物把自己的脸遮盖了起来。
你知道你有多美吗?男人俯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他又做了一次,然后沉沉地睡去。
冷红没有睡。她的肢体一点一点地醒了过来,变成了她自己的。她不敢把脸上的衣物拿开,她怕看见自己的模样。贞操没有保住,进而再次失贞。没有找到元凶,几乎沦为妓女。这就是她吗?她怕自己会杀了自己和身边的这个男人。
可是,杀了又有什么用呢?
没用。
她越来发现,有用没用,已经成为她衡量事物的一个经常性准则了。
第二天早上,男人给了她一千元钱。说:我有个观点,不知道你赞同不赞同。其实第一次往往没什么趣儿,新鲜是新鲜,就是太紧张,彼此都不好放开。这第二次就不一样了,新鲜不减又添上了从容,最有味道。我觉得你这次可以算是进入了角色,真正开了窍。
冷红只是默默地穿着衣服。这个人说话的语气已经完全是嫖客对妓女了。他在告诉她他喜欢玩什么样的女人。而她也在他玩过的女人之列。
这几天多过来陪陪我,我就不叫别的小姐了。咱们是不打不成交,你是我亲自调教出来的,我决不会亏待你。每晚都给你一千。
冷红依然不说话。她把钱装进贴身的小口袋里。这钱是最真实的,对她来说。至于她曾经无比重视的名声,她已经不再去想她了。人走到哪一步就得做哪一步的打算,她已经品尝了肉体的狂欢,对性爱就不再是一片空白。她已经不是处女了,就不能再摆出一幅处女的神情。在生活真相面前,所有的故做姿态都是可笑的。没有任何意义。
与那一个夜晚相比,这也是一个特别的夜晚。多年之后冷红才明白:对她的风尘生涯而言,如果是第一个夜晚是一场无法逃避的灾难,那这第二个就更象是一次程序精密的手术。
你还来吗?男人从背后抱住她:今晚吃点药,我保证你的感觉会更好。
什么药?冷红终于问。
还会是什么药?男人笑道:听说最新刚上市了一种法国产品,中文名字叫“一品酥”,不知道你们这儿有没有,想来该有,方姐进货一向挺全的。
冷红忽然想起了失身那天晚上方捷给她冲的那杯果珍。
冷红站起身走了出去。
很久以后,冷红才隐约记起,那天,她盖在脸上的衣物,是那个男人的内裤。
第七章
冷紫开始在学校吃中餐了。高考考期越来越近,课业越来越繁重,节奏也越来越紧张。家里经济条件的相对宽松,让她不那么心疼一点点并不昂贵的午餐费了。她知道,对于自己来说,时间比金钱更重要。因为,如果她不珍惜时间,就等于在挥霍姐姐用未来为她换取的金钱。相同的纸币在不同人眼里,意义是不等值的。对于很多人来说,也许一分钱就是一分钱,但是,对于冷紫来说,一分钱不仅值一毛钱,也不仅值一块钱。
确切地说,她不知道该值多少。
她的心情也同功课一样越来越好起来。妈妈从医院回到家里之后,病情十分稳定,姐姐定期送钱回来。每天晚上,依旧由张朝晖悄悄地送她回家。这让她在寒冷的冬夜里,常常有一种与火相伴的感觉。开始她对他还客气几句,现在,她对他已经没有任何谢语了。她觉得什么话也不能表达她心里的感受。而张朝晖根本就不在乎她说不说这些话。
你知道吗?这些天你的气色看起来好极了。一天路上,张朝晖说。
是吗?冷紫笑道。其实她自己也很明白。
你的声音也越来越好听。张朝晖说:上课的时候,我真想让老师一直提问你。
你的意思是说,我以前的声音没那么好听?
以前的声音当然也很好听。我的意思是说,现在的声音更好听。
那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冷紫说 。她喜欢和张朝晖这样逗嘴皮子。
你要怎么样才能知道我的心呢?张朝晖认真起来。
我知道。冷紫轻轻说。张朝晖这才稳了稳神。他把车向冷紫这边靠拢了一下,前面一个坑居然没有看分明,摔倒了。冷紫连忙跳下车,帮他拍灰。一边问他:疼吗?
张朝晖珍爱地享受着冷紫的手拍打在身上的感觉。他忽然真切地领悟到了《在那遥远的地方》中“我愿做一只小羊,走在她身旁,任她挥动那细细的皮鞭,轻轻打在我的身上”一段歌词的意韵。
小紫,你,真的知道我的心吗?他终于问。
冷紫沉默了。
我喜欢你,一直。张朝晖终于逼迫自己使出了破釜沉舟的勇气。
冷紫仍然沉默。对张朝晖而言,如死刑宣判前的最漫长也最短暂的那种寂静。
你要是觉得我很冒失,就别放在心上。就当我没说。以后,我们该怎么样还怎样。他说,觉得自己简直是天下第一笨。
两人默默地蹬着车,一直来到大青庄村口。
你能说句话么?张朝晖又说。
有时候,不说话也算是一种回答。冷紫说。
你是说,你是说……张朝晖拽着冷紫的车把,傻傻地看着她。
冷紫轻轻地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车把上挪开,然后抬起头,微微地笑了。
张朝晖坐在路边,听着草丛里传来的不知名的小昆虫们的合唱,他从没有发现它们的合唱是如此纯净和欢悦。早已经看不到冷紫的身影了。可是冷紫的气息还留在这里,围绕着他,沉醉着他。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表达实际上很不是时候,可这一刻,他真的不想控制自己了。他庆幸没有控制自己。他相信自己会把冷紫没有出口的回答化解为一种强大的动力,引领着自己和冷紫向更好的未来行进,——是的,是更好的未来。他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第一次见到冷紫的情景。那一年,他十四岁,去参加一次全乡的作文比赛。因为手表不准,他迟到了十五分钟。当他火急火燎地走进考场时,却发现还有一个空位。谁会比他还典型呢?他想。当三十分钟铃响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女孩踩着铃声跑进了教室,——按规定超过三十分钟就不准再进考场了。他暗暗地为这个女孩松了一口气。女孩正在惊慌地扫视着刷刷落笔的选手们,当她的目光碰到他的目光时,张朝晖自以为亲切地朝她笑了笑,他是想让她从他的笑容中感受到一种信息:别急,我也是迟到者。可是女孩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坐到了座位上。他这才明白,她以为他在嘲笑她呢。
那个女孩,就是冷紫。他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她走进考场时的模样。她穿着一件月白的短袖衫,梳着两条乌黑光滑的小辫,脸蛋红艳艳的,象打了一层水胭脂。
比赛一共是两个半小时。还剩下一个小时的时候,他的原珠笔突然没水了。他向老师报告,老师问遍了所有的考生,用黑原珠笔的只有五个人,——考试规定一张卷纸上不允许出现两种颜色的笔体。其他几个都说自己的文章还有很多,只有冷紫站起来说:老师,把我的给他吧。
把我的给他吧。多年之后,每当张朝晖想到冷紫举起手向老师报告时的神情,都会涌起一种深深的温柔和感动。是的,那不过是一支原珠笔,可是在那样一个场合,在那样一个情境,在那样一个阶段的孩子的心里,能做出如此大方的馈赠,是多么宝贵啊。
你的还多么?老师问。
不要紧,我快写完了。冷紫说。
张朝晖以最快的速度答完了卷,把圆珠笔还给冷紫,冷紫这才低下头继续答卷。当她匆匆忙忙地写完,连看一遍都没来得及,交卷的铃声就响了。
谢谢你。一直等在教室外面的张朝晖对冷紫说:你自己没写完,为什么要帮我?
反正我迟到了那么长时间,也写不了多好了。冷紫说:不过,也挺奇怪,你把笔还给我之后,我写得可顺了,可能也借你的光了。
她是在安慰他。他想,这是个多么善良的女孩啊。
你怎么迟到了?他问。我走路来的。你是哪个村的?大青庄。那我来时怎么没看到你?我走的是小路。你怎么不骑车?张朝晖很奇怪。几乎参赛的每个选手都骑着自行车,不然就是有自行车驮着。
家里的车早上爸爸骑走给人家干活去了。
看着她细腻的鼻尖儿渗出的小小的汗珠儿,张朝晖的心里突然涌起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仿佛这个女孩是个最灵巧的乐手,一下子便拨到了自己从来就没被动过的最柔软的一根弦上。
走出校门,他找到了一个冷饮摊,买了两支冰棍,却看不到冷紫的身影。后来,在回去的路上,他看见了她。她正挨着路边走着,单薄的衣衫被风吹得一鼓一鼓,头发微微飞扬着。他把冰棍递给冷紫,冷紫说什么也不要。他要驮她,她也不肯。张朝晖只好走了。那两只冰棍他到底也没吃,直到它们在车前的小筐里化成水。
那次作文比赛,他获得了一等奖,发了一个红颜色的硬皮笔记本,还有一支钢笔。
上高中后的第一天,看见冷紫也走进教室,他的心就咚咚地跳起来。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一晃眼就长成了另外一番模样,使他觉得熟悉得是那么恍惚,亲切得又是那么紧张。他问她是否认识她,她笑着点点头。后来,他在校园里又碰到了冷红,有好几次差点儿认错,不过到底也没有认错。他觉得自己总有一种很准确的直觉,一下子就能把她们两个分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