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攥着小拳头,警戒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
“刚才路过房间,听到你娘跟我娘说的。你娘说你特别爱吃鱼,小时候吵闹着不睡觉,喊一声鱼儿,你就安静下来了。”他伸出手来,细长的手指根根分明,“走,我带你去临淄城逛逛,说不定有正宗的烤鱼吃。但你得跟紧我,因为你认路的本领实在太差。”
唐嫣就是一只馋嘴的猫儿,对他的笑容又实在没有什么免疫能力,竟然鬼使神差地跟着他走。
她心里是喜欢他的,只是因为他不喜欢她,所以她才强迫自己去讨厌这个长得异常好看的哥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手心很温暖,她竟然把自己心中的小秘密也告诉他,“其实我很喜欢小鱼儿这个名字,很想听娘再叫,可是我五岁以后,爹就命令所有人都要喊我唐嫣。”
身边的人不知道有没有在听,她一边迈着大步跟上他,一边说,“你为什么突然不讨厌我了?”
夏衍初灿烂地笑了一下,“我本来就不讨厌你。”
那句话说得唐嫣心里暖暖的。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接下来,他带着她走街串巷,离她熟知的地方越来越远,最后,在一处人烟稀少的街市,他借故给她买烤鱼离开,就再也没有回来。
八岁的唐嫣就那样一个人站在街道上,前面是纵横的道路,散布着数不清的人家,身后是长长的仿佛望不到尽头的长路,陌生而又让人恐惧。她就那样一个人站着,没有哭,也没有闹。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知道,那个人,再也不可能回来找她了。他把她领到这样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彻底丢弃了她。
她懊恼,自己怎么会那么笨,听信他所说的话。
此时,一个中年汉子走到她身边,仔细打量她,“小妹妹,你是不是迷路了?”
唐嫣心中一惊,惶恐地后退两步,不知哪来的勇气,指着前方一个买包子的妇女说,“我才没有迷路呢,我娘去给我买包子了呢。”
中年汉子看了那妇女几眼,见她正拿着包子走过来,就走掉了。
唐嫣迅速地逃进一个巷子里,躲在堆放的杂物后面,时不时地探头看外面的街道。她想也许他会良心发现,带着人找回来,她不应该走远。
一整个下午过去了,黄昏就要到来,唐嫣仰头看着天色,用力搓了搓手来取暖。如果,天黑之前,没有人找到她,她不是冻死在这里,就是被贩卖小孩的人抓走。虽然她不喜欢她爹,但是舍不得她娘,不想被卖去当别人家的小孩。
终于,夜色降临,连街上摆摊的小贩都要收拾摊子回家了。
唐嫣饥寒交迫,无计可施之下,拉着一个正要回家的卖鱼大婶,跪了下来。
“婶婶,求求您,我跟我哥哥走散了,求求您,带我回家去。”
大婶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小姑娘,你家住在哪里?”
“婶婶,您知道临淄的夏家吗?我娘在那里等我。您把我送回去的话,我娘会重重酬谢您的。”她举起胸前的长命锁给陌生的大婶看,“您瞧,我是好人家的女儿,求求您帮帮我。”
大婶看那长命锁做工用料都极其考究,知道这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再不敢怠慢,放下摊子,就领着她去了夏家。
刘氏正站在大门口,左右踱步,看到唐嫣,激动地冲了上来,“嫣儿!你跑到哪儿去了?”
“娘,我出去玩,不小心迷路,是这个婶婶把我带了回来。”
刘氏感激地拿出钱酬谢大婶,大婶推脱不要,还是刘氏硬塞进她手里,“真是太谢谢您了,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要是丢了,没法向我家老爷交代。”
大婶宽慰说,“好在这个孩子聪明,夫人一定要看好,再不可走丢了呀。”
夏家人听说唐嫣找到,全都如释重负,夏老爷更要开筵席给唐嫣压惊。唐嫣却以想念爹爹为由,不肯再留下来。她要离那个魔鬼远远的,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再看见他。
刘氏领着唐嫣走出夏府,夏老爷已经备好了马车。夏衍初站在马车旁边等着他们,姿仪优雅,“婶婶,不知道能不能让我跟妹妹说几句话?”
刘氏还不知道发生过什么,自然很高兴地把唐嫣往夏衍初身边推了推,自己先行上车。唐嫣害怕地退后几步,夏衍初却拉着她的手,把她拉到离车子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唐嫣挣扎“你做什么,快点放开我!”
夏衍初放开她,口气冰冷地说,“我不会道歉。如果你想告诉你爹娘或者我爹娘,请便。”
唐嫣揉了揉手腕,“我不会告诉他们,也不需要你道歉。不过,你以后,最好离我远远的!”说完,头也不回地向马车走去。
人生不如不见
六年了,因为那之后夏家搬迁,与唐家失了联络。这六年,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唐嫣甚至为这件事情暗暗庆幸过,倒是唐守直愁白了头。
她也是后来听她娘说,原来唐夏两家是世交,早在唐守直成亲那会儿,两家就定了娃娃亲,无奈唐夫人的肚子不争气,唐嫣比夏衍初晚生了那么多年。两家既有婚约,唐守直就不能擅自做主把唐嫣嫁给别人,而随着唐嫣越长越大,婚事已经迫在眉睫,好在,终于又与夏家取得了联络。
这次,唐嫣一逃跑,以夏夫人那耿直的作风,恐怕不会愿意再给唐家机会。何况如今夏家的产业已经遍布整个淮南道,富可敌国,他们完全能够找到更好的联姻对象,比如宰相的千金。
夏夫人本来就不太赞成唐夏两家的婚事,夏老爷又留在扬州忙生意没有一起来,真叫唐守直愁苦。他一夜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想着第二天去夏家登门道歉,可谁知道第二天一早,夏家倒派人来了。
来的人是夏家忠心耿耿的管家老丁,跟着夏老爷三十多年了。
唐守直热情地迎上去,让座上茶,“丁管家,你怎么来了?你看,我这正想上门道歉呢。”
老丁呵呵笑了两声,“唐老爷您太客气了,凭您跟我家老爷的交情,也当是我们登门拜访。对了唐老爷,老奴这次来,是替少爷来的。”
一提到夏衍初,唐守直眉开眼笑,“衍初?他让你来?”
“是的,实不相瞒,少爷主动要求见唐小姐一面。时间是三日后的午时,地点在春满楼的天字包间。”
唐守直刚想应承下来,唐嫣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句“不去!”说的是铿锵有力。
老丁仔细端详了唐嫣几眼,才认出来这就是当年那个胖胖的女娃娃,没想到六年没见,竟然长成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他连忙站起来赔着笑,“想必这就是大小姐吧?许多年没见,您已经出落得如此美丽。”
他想,难道他家那不开窍的少爷已经事先见过这唐小姐,才会临时改变主意的?
唐嫣抱拳,“好说,好说。不过请回去转告你家少爷,本小姐没空也没兴趣跟他见面!”
“唐嫣,你捣什么乱,回房去!”唐守直沉着脸赶她,她却不为所动,“爹,我再说一次,你要是让我嫁给那个变态流氓,我就去灵光寺出家!”
唐守直气得脸都绿了,老丁尴尬地笑了两声,宽慰他,“唐老爷请息怒,小姐年纪还小,不懂事,您别跟她生气。”心里却暗暗笑了两声。在扬州的时候,夏衍初声名在外,所有人提到淮南公子,无不竖起大拇指夸一句一等一的好,想要跟夏衍初成亲的姑娘,能从扬州排到齐州来,还有盈余。但夏老爷顾着跟唐家的婚约,谁也没答应,甚至因此得罪了当朝宰相,为这事夏夫人没少跟夏老爷红脸。
老丁叹气,自家的少爷呢,也是眼高于顶,哪家的姑娘都看不上,这回主动要求见唐家小姐,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这个唐家小姐也真真有那么些意思,他看着少爷长大,从来没有人用“变态流氓”形容过他那个文武双全,温文尔雅的公子。
他想,这两个人要真是成了亲,指不定是一桩美事。
唐守直送走老丁,就唤来了刘氏,斩钉截铁地说,“三日后我亲自押着唐嫣去春满楼。这次她再敢逃跑,我就打断她的腿。你把人给我看好了!”
刘氏从没见唐守直这么严肃认真,连忙应是。
唐嫣当然知道爹这次是铁了心了要把她押去相亲。她和莫言商量了无数的点子,但不是被刘氏劝说下来,就是被唐守直派来看住她的人给挡了回去。
总之,结果就是时间飞逝,一眨眼就到了约定的时期。
唐守直一早就守在门口,催刘氏进去给女儿梳妆打扮。唐嫣却把刘氏赶了出来,只留了莫言。
“莫言,你倒是下重点手啊!”唐嫣不耐地叫着,莫言一咬牙,手中的笔狠狠点在唐嫣脸上,一颗大痣就这样出现。唐嫣看了看还不满意,“再点上麻子,越多越好,鼻子,脸,都点,快点!”
莫言无奈地听从唐嫣的指示,把好端端的一个大美人,弄成了一个丑八怪。完了唐嫣还让她拿来对襟蕃锦袍,小口条纹裤,尖头履,活脱脱一副侍女样。最后,才戴上帷帽出门。
唐守直和刘氏看着她的打扮,都吓了一跳。唐守直正要发作,唐嫣急忙说,“爹,人家夏公子只是说见我一面,又没有说要娶我。我这样打扮刚好试探试探他,你就别管了。”
唐守直咆哮,“你们自小就有婚约,他肯定要娶你的!”
“那可说不定。他找我去,说不定就是要取消婚约的。好了爹,我们快走吧,再晚就要迟到了。”唐嫣伸手指了指天。
唐守直看看天色确实不早了,强压怒火,带着唐嫣出门坐轿子,往春满楼的方向行去。
老丁等在春满楼的门口,大老远看到两顶轿子过来,连忙迎了上去。
午时正是吃饭的时候,春满楼的生意非常好,座无虚席。老丁在二楼天字包间门口,把唐嫣和莫言让进去,又弓腰引着唐守直去了隔壁的包间。
唐嫣戴着碍事的帷帽,什么都看不清楚,莫言不断地提醒她脚下有什么东西,不要碰到椅子等等,她这才稳稳当当地坐了下来。唐嫣伸手撩开一点面纱,四处张望,“人呢?”
莫言扯了扯她,指着临窗的护栏。
栏前站着一个人,背对着她们。那人长身玉立,齐踝素色长衫,腰间绑着革带,脚上穿着白毡靴,文雅之中透着一股英气。他的头发都整齐地放进幞头里,一丝不乱。
有一瞬间,唐嫣忘记了他的累累罪行,沉醉于他的背影所勾勒出的堪称完美的线条和他浑身散发出来的那种温雅的气质。一瞬,仅仅是一瞬她就记起了小时候因为耽于美色所吃的亏,绷着声音说,“我来了。”随后扔了帷帽。
男子缓缓回过头来,眉目清朗,如松下徐风,一眼就能闯进人的心间。唐嫣不得不承认,六年没见,这妖孽长得越发惊人了。而且不仅惊人,她还觉得熟悉,她自认跟这个人没到一见如故的地步。
夏衍初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拱手道,“妹妹好久不见。”起身又补充了一句,“这些年,似乎除了瘦些,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在唐嫣看来,他脸上的笑简直是狡诈奸滑。毒舌,这么多年还是这么毒舌!
唐嫣白了他一眼,没打算跟他一般计较。反正这婚肯定是结不成的。
夏衍初也过来坐下,指着桌上的食物有礼地说,“妹妹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他的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独特味道。不像南方人,也不像北方人,更像这个时代大一统的背景下,各种风格的融会贯通。
唐嫣撇了撇嘴说,“不要喊我妹妹,我不是你妹妹。”
夏衍初莞尔,“好,不叫。……那我要叫什么?”
“我有名有姓,姓唐名嫣!”唐嫣这才有空打量桌子上的菜,竟然全是鱼。烤鱼,红烧鱼,清蒸鱼,各种鱼,各种做法,应有尽有。她马上想起八岁那年的惨事,他就是骗她说要带着她去临淄城吃烤鱼,把她一个人丢在陌生的街市上。现在只要一想起这件事情,还会有一股寒意从她的脚底窜上来。
夏衍初看看她的脸色,“衍初自知儿时对妹妹的照顾多有不周,今日约妹妹来,是特意来赔礼的。望妹妹看在衍初一片真情实意的份上,赏脸尝尝衍初从扬州带来的厨子做的几道小菜。”
唐嫣“啪”地一下拍桌子站起来,“夏衍初,你绝对是故意的!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夏衍初见她站起来,自己也起身,“衍初是一番好意,希望……唐……小姐赏脸而已。何况衍初还欠你一个大人情。”
唐嫣拿过一旁的帷帽,转身说,“莫言,不要理他,我们走!”莫言连忙拉住她,小声劝道,“小姐,老爷指不定就在哪边听着呢,你冷静一点啊!”
莫言话音刚落,隔壁就传来唐守直重重的咳嗽声。唐嫣虽然气得咬牙切齿,但对自家爹爹还是有些忌惮的。唐守直年轻的时候当过兵,后来年纪大了,买通长官回家成亲。他作风硬派,放话说砍手砍脚就绝对不是闹着玩的。
唐嫣只得重新坐下来,没好气地对夏衍初说,“我不记得我跟你之间有什么人情往来。”
夏衍初轻轻叹了口气,从怀中拿出一个钱袋,放在桌子上。唐嫣一眼就认出了是逃跑那天送给半男女的那个。她疑惑地看了夏衍初几眼,“豁”地一下又站了起来,“你……你就是那个……”
夏衍初含笑点头,“对,我就是从控鹤监逃出来的可怜人。”
奶奶的,难怪觉得他眼熟。那日他虽然……浓妆艳抹,但那双眼睛的确骗不了人。唐嫣了然地笑了一下,小声道,“原来那天你也没去。你也不想跟我见面,更不想跟我成亲,是吧?”
夏衍初的眼睛弯起来,像两轮小小的月亮,“唐嫣,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我对你说,你是要对我负责的?”
“喂,我是女的,我比较吃亏好不好!”唐嫣愤然。
“这与是男是女无关。”夏衍初忽然伸出手来,慢慢握住唐嫣的手。唐嫣吓了一跳,使劲想要挣开却被他牢牢抓住。他薄薄的嘴唇坚定地吐出几个字,“嫁给我。”
“你脑袋被驴踢了吗!我凭什么嫁给你!况且,你有多讨厌我,自己心里最清楚!”
夏衍初的声音干净清透,还带了成熟男子的磁性,“我不讨厌你。”
六年前,大街上,她也曾因为这句话,对他抱有最后的幻想。
她笑得无比灿烂,“我知道你不讨厌我。你只是厌恶我。如同我厌恶你一样。”她往门外口走,刚走几步,门就被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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