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谁都不可能让我死。
可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他总有一天会把我送进地狱。
☆、第二十七章
简岚没有忘记周岩光的交代;在一个小时内把我送回了医院。
可惜地下停车场车位已满;她只能把车停在医院里的露天停车场;然后艰难地探过身子在后座的行李袋里摸索,想找到一把雨伞。“我绝对带了。”她嘴里不住地咕哝;却没有摸到。情急之下她拧了眉头;直接把行李袋拎到了腿上;埋头翻找。
而就在这时;我这边的车窗突然被叩响。
我转过头,视线刚好落在秦森那双深邃的眼睛上。他弯着腰站在车窗边;手里撑着一把藏青色的大伞,脸上的表情被车窗上的水柱模糊。我注意到他换了身衣服;宽大的灰色卫衣搭上牛仔裤;令他看上去就像个大男孩。这副打扮让我想起从前我们一起去度假的时光。秦森平时总是穿得一本正经;到假期却十分随意,孩子似的脾性也愈发明显。
车窗被简岚摇下来。伴着外头微凉的空气和潮湿泥土的气味;他的声音第一时间传进车内:“我来接魏琳。”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面无表情;漆黑的眼仁里眼神清明;却直勾勾地盯着简岚,丝毫不遮掩目光中的淡漠和警觉。他起来精神状态不错,但眼眶底下的黑眼圈又比我上回见到的要深了几分,可见睡眠质量依然糟糕。
简岚同样没给他好脸色。
“等我找把伞,我跟你们一起上去。”她口吻不耐烦,瞥他一眼便扭回头继续在行李袋里翻翻找找,手下的动作变得更加粗鲁,用力拉大袋口的模样就像在把仇人开膛破肚。
“不用了,感谢你的好意。”秦森却好像没注意到她的情绪变化,语气冷淡地谢绝的同时,还不忘“好心”提醒:“我记得你三点还要回电视台录节目。”
止住手中暴躁的动作,简岚扫了眼车上显示的时间。她眼眶还有些泛红,胸脯也因克制情绪而起伏得厉害,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脸来看向我,似乎欲言又止。
“我还会来看你。”最后她说。
于是我同她简单道别,然后下了车。秦森在我打开车门时就伸手抓住了我的胳膊。他的手劲很大,脸上神情紧绷,腮帮因紧咬牙关而微动。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要直接把我拎出车子。可他抑制住了冲动,仅仅是用力抓着我的肩膀,仿佛在以此防止我改变主意钻回车里。
等我完全从车里出来,他就伸展手臂搂住我的肩膀,撑伞的手往我这边挪过来,以免雨水溅上我的左手。没有再和简岚说些什么,秦森直接搂着我朝住院部大楼迈开脚步。倾盆大雨中,即便只是撑着大伞走了两百米的路程,裤脚也几乎湿透。他带我从电梯间上楼,从头到尾都紧抿着嘴唇,不发一言。
回到那间单人病房后,我坐到床边,伸手捞来床头柜上的塑料袋,打算换身衣服。一只手行动不便,我原是打算按铃叫护士过来帮忙,却见秦森放下伞就径直走到我跟前,蹲下/身替我脱鞋。
我愣了愣,反应过来时竟然有冲动要缩脚躲开他的手。
太反常了。这几年都是我来照顾他,忽然的角色转换让我不能适应,甚至隐隐感到恐慌和愤怒。秦森也注意到了我的僵硬,可惜这没有影响他。他帮我脱掉鞋,而后又直起腰杆解开我牛仔裤的腰带和文明扣,拉下拉链。整个过程中他都微微蹙着眉心,表情严肃,从容不迫。
他起身示意我:“站起来。”
我知道他是要给我脱裤子。
这种感觉非常怪异,就好像我变成了一个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孩子。接着我又想到,这三年他也是这么过来的。
因此我站起身,等到他把我的裤子脱下来,再坐回床边。他抖开我的睡裤,又蹲下来把裤腿套上我的腿。我再次站起来,好让他帮我把裤腰提到腰部。
脱下上衣之后,我抬起右手抱住左胳膊,等他再像刚才那样给我穿睡衣。空气微凉,摸到胳膊上鸡皮疙瘩的同时,我也感觉到胸脯产生了一定的生理反应。即使有内衣遮挡,仍让我有些尴尬。尤其在秦森的视线扫过我的身体时,我会忍不住肌肉紧绷。
这几年在他清醒的时候——又是在灯光下面这样没穿衣服的经历,根本不存在。我感到不习惯,更多的是不自在。我意识到我其实可以提出自己穿,不过现在再多此一举,只会让我更尴尬。
好在秦森反应平静,很快就给我穿好了衣服。
我躺回病床上,稍稍松了口气。周岩光医生似乎是掐着时间敲响了病房大门,给我检查过左手的情况,又打开了床侧的侧照灯便离开。期间秦森就静立在病床边,版垂着眼睑没什么情绪地盯着我的左手瞧。除了几个点头示意以外,他们几乎没有交流。
“周岩光,一个小时之前你们已经见过面。”等到周岩光离开病房,秦森重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主动向我介绍,“两年前我帮他找到了他失踪的妹妹,在那之后我们一直都有保持联系。”他顿了顿,脸上神情依旧寡淡,“以前我就有很多线人,你知道我不可能把他们一一介绍给你认识。”
“嗯。”我敷衍了一声,侧过脸仔细打量那盏侧照灯。
秦森沉默了一阵。
他不再像往常一样微弓着背,也不如从前那般腰杆笔直,只能尽可能紧靠着椅背,双腿微微伸前撑住身体。
“我仔细想过了。”良久,他才再次出声,“关于再要一个孩子的事。”
我抬眼看他。他同样在看我,脸上神情平静。从我遇见他以来,就鲜少见他在看我时露出这种平静的表情。通常他看着我的时候,总会不经意在一个细微的表情或是眼神变化里流露出他的情感。
“你知道我的病这三年为什么没有好转。”语速适中地开口,他双唇翕张,被浓长的眼睫遮去小半的眼睛里映着我的身影,颜色深沉的眼底藏住了所有的情绪,“一方面是在药物治疗的同时没有配合心理治疗,另一方面是我从不按医生建议的剂量服药。”他说,“我很清楚那些药会对我的健康造成什么样的伤害。既然光靠药物不可能痊愈,我就不该再让自己的身体状况再每况愈下,给你更多负担。”
我疲惫地与他对视,“所以你把药倒掉。”
“不是每次都倒掉。偶尔也会吃,但是吃得很少。在我觉得我需要清醒的时候,我会试着加大药量。”他解释得面不改色,语调也没有半点变化,“事实证明药物还是治疗还是有一定的作用。至少能让我在短期内保持清醒。”
总算让我知道了他这段时间以来常常能保持清醒的原因。以前我对他偷偷倒掉药的事多少有所察觉,却想不到他还会自己控制药量。
“这和孩子有什么关系?”我问他。
外出一趟令我倍感疲倦,现在我只期望他尽快说到重点,这样我才能好好睡一觉。
“如果再要一个孩子,”大约是发觉我有些不耐烦,他终于切入了主题,“那么孩子会需要有一个……相对正常的家庭环境。”在修饰词上稍作停顿,他低下视线,抬手掩住唇鼻安静了几秒,才放下手抬头迎上我的目光,接着道,“也就是说,我必须真正地正常用药。而这也会对我的身体造成影响。我可能会发胖,时常犯恶心,嗜睡,低血压,高血糖,像个婴儿一样把口水流得满衣服都是,更严重的还可能引起粒细胞缺乏症或者别的什么毛病。到时候我的神智在大多数情况下会保持清醒,但你不仅需要照顾孩子,还得照顾我这个病人。”
我禁不住要笑:“这就是你找到的借口?”
“不。”出乎我的意料,他稍稍皱眉否认,镇定地注视着我的眼睛,“我知道你有信心同时照顾好一大一小。所以我觉得再要个孩子也不是问题。”
我的表情大概很困惑。
默不作声地观察完我的表情,秦森不紧不慢地补充:
“但是我要你答应我两件事。”
“什么?”
“就算你能照顾我和孩子,也不代表你会过得轻松。”他瞥了眼我的左手,不过两秒,视线又落回我脸上,“因此你必须答应我,你不能再伤害你自己。那只会让我们一家人的生活更艰难。”
“可以。”忖量片刻,我同意,“第二件事呢?”
出于习惯,他交叠起了十指,盯着我的脸足足半分钟,才最终张唇:“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离开我。”
半躺在病床上看了他半晌,我不理解他想表达什么。
“这个我三年前就答应过你了。”我提醒他。
他严肃的表情没有分毫改变,就像他这个奇怪的条件:
“再加一次保证会让我好受些。”
我看着他,一时没有作声。或许他比我更清楚,我们根本不可能重新开始。
就算再要个孩子,也不可能。
但我还是弯起嘴角对他露出一个笑容。
“我保证。”我说。
☆、第二十八章
或许是因为已经太长时间没有进行过这种正常的对话;在我说出那句保证以后;怪异的沉默就在病房中迅速蔓延开来。秦森维持着最开始的姿势坐在椅子里;十指交叠的双手随意搁在腿上,一脸微拧着眉的严肃神情;人像石膏似的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枕着靠枕回视他;打算等他先开口。从过去到现在,在我们同时陷入沉默的时候;通常都是他先打破僵局。
“你们都聊了些什么?”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他便眨了眨眼,挪动一□体试图直起腰杆;同时低下眼皮避开我的视线;“你跟简岚。”
“我告诉她我被绑架过半年。只是笼统提了一下;没有详说。”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我,眼底似乎有光斑跳动;紧抿着唇沉吟几秒;大概是在克制自己的情绪。他再次出声时微微眯起了眼,漆黑的眸子将视线刺向我的眼睛,嗓音有些沙哑,音调几不可察地提高了半个八度:“你答应过我。”
“我没有说。”我不得不重申,“我不会告诉她后来我做了什么。”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我紧接着就问他,“案子怎么样了?‘V市雨夜屠夫’?”
冰锥般隐藏着温度和攻击性的目光并没有立即从我脸上挪开。秦森只字不语地盯了我半晌,才缓缓收回视线,探出身子伸手将摞在床头柜上的书一本本摆到床边:“结束了。”他不再多提案情,把七本书摆好,而后靠回椅背前,稍稍挑了挑下巴示意我,“挑本书看。”
随手拾起一本薄伽丘的《十日谈》,我右手拎着书递给他:“你读吧。”
显然没有料到我会这么做,秦森看了眼我手中的书,又将视线转向了我。他的面无表情已经暴露了他的想法。
“不可以么?”稍微抬了抬被搁到病床边小平台上的左臂,我借此提醒他我左手的小拇指才刚刚进行过断肢再植手术,然后抬眼对上他的视线,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刚才你都已经帮我换了衣服。”
眸色沉沉地瞧了我许久,直到我快要累得放下胳膊,他才接过我手里的《十日谈》,脸色说不上好看地翻开正文的第一页开始读给我听。
秦森不擅长读有故事性的东西。他可以把授课的内容讲得引人入胜,也可以把讲座做得精彩非凡,但一到说起——或者读出有情节性的内容,他的语气就会变得刻板而生硬,就像他每次查案时复述案情的口吻,甚至比那还要糟糕。我是在四年前发现自己怀孕之后不久发现这一点的。
那时身处国外,即便当地医疗技术远超祖国的医疗技术,但不是待在真正的家里我便总是不能安心,晚上常常难以入睡。数羊、听录音……各种催眠方法都不奏效。有一回我一时兴起,便拉了拉身旁秦森的胳膊:“不如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恰好伸手打开了床头灯,他眯眼适应灯光,好像没有听清楚我的话:“什么?”
“讲个睡前故事。”我缩到他身边,将脑袋埋到被窝里躲避扎眼的光线,“小时候我妈也是这样哄我入睡的。通常故事还没有讲完,我就睡着了。”
“魏琳。”他却不像往常那样欣然接受,反倒有要拒绝的意思,“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说不定有效呢?”只好眯起眼抬头去看他,我笑笑坚持,“再说也可以提前适应。将来我们也要给孩子讲睡前故事,你该不会准备都推给我讲吧?”
他当时的表情告诉我,他的确有这个打算。
但秦森很清楚在深夜拒绝一个孕妇听睡前故事的请求并不是明智之举,因此他想了一会儿,开始给我讲一个“精彩绝伦”、“感人至深”的故事:“有一个小男孩,我们都叫他迪伦。他自小失去了父亲,母亲则依靠出卖肉/体为生。迪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看着母亲带各式各样的客人回家做/爱,玩弄各种花样……这些都激发了他内心的一种渴望。他逐渐意识到自己是个性/变/态……”
“秦森。”不得不打断他机械音一般毫无感情的叙述,我闭着眼叹一口气,“我想听正常的睡前故事,不是恐怖故事。”
“实际上这是个悬疑故事。”他慢条斯理地纠正,语气里听不出半点羞愧的情绪。
我无可奈何:“悬疑故事也不可以。你知道这不利于胎教。”
“没错,这不利于胎教。”承认得坦然,他顺理成章地道出自己的难处,“但是我脑袋里只有悬疑故事。这已经是口味不那么重的一个。”
总算明白他的意图,我拿额头蹭了蹭他的胳膊,不愿就这么放过他:“你可以拿故事书过来。”我替他出了个主意,“在书房的书桌上面,育儿书中间,记得吗?”
只可惜事实证明,秦森没有讲故事的天赋。不论是读什么样的故事,他的语音语调都没有任何波澜起伏,让原本生动的语言都因此变得枯燥而乏味。所幸这不影响故事本身的催眠性,至少每回听他念故事,我都会很快入睡。
当然,要不是这种绝佳的效果,那段时间秦森绝不会即便臭着脸也要坚持给我念睡前故事。我想在他看来,听他讲故事能快速入睡这一点,根本就是一种对他人格的羞辱。
“这里的瘟疫不像东方的瘟疫那样,病人鼻孔里一出血就必死无疑。染病的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