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九灵要走了。李图居然真不留他,还殷勤为他打点行装。
过浮水,送行的人都回去了,弘华继续送出很远。养九灵也不问,两匹马就这么不紧不慢走着。
还有一匹。崔子稍远一些跟在后头。
一路鲜少言谈,居然就这么静静走到过午,晃眼的日光渐弱,甚至微微开始发红了。
养九灵终于忍不住:“咳,红花啊……我看,我要不问,你是不是要送我到天边?”
弘华眨巴着眼,看了他半天,老实地说:“可是我还没想好怎么说?”
“说什么?”
“劝你留下来。”
养九灵哈哈一笑:“想不到不如不要开口。”
弘华摇头:“不说又不甘心。”
“那你就说吧。”
“先生别走。”
养九灵失笑:“你明知我守诺多年,誓不他投,难道你一句话就想移山换海?”
弘华马驱得更慢,想想道:“我又不要先生投红王旗下,不违先生诺。”
“喔?”养九灵双目含笑看她,“那何故留我?给小红花做伴么?”
弘华尽量甜甜一笑:“我要先生留下做我师傅。”
养九灵意外:“想拜师?”
“对!”弘华脆生生答应,“红花不是生就出相入将的料,偏落此地生担虚名,碍着许多生死。倒也可混沌着过,却又不敢负罪,每愁苦惘然。安世活人,这已非我一人成败计,实需一位明慧长智者,教我警我,指我迷途。”
养九灵淡淡笑道:“苦也是你一心之苦,我有什么理由收你为徒?”
弘华浅笑,慢吞吞道:“红花此求固然是自救心苦,但又何尝,不是解先生心头之苦呢?”
“喔?”养九灵还眼看她,“你倒说说,我又什么心头苦要你开解?”
弘华眼看绵延不尽的长路,似有所忆:“先生自设心牢,岂非至苦?”
养九灵哈哈一笑:“红花凭什么度我心苦?”
“先生为誓所困,大志难展,奇才淤埋,如此大苦哪需猜度?”
养九灵也看着前路,似有所忆:“红花,你不知三秋别世么?何况是人。华年一挥,前事俱往,如今我哪还有那少年心性?”
红花笑道:“红王曾言先生已出世,我却不以为是。尤记当日集中初识先生,一语三叹,言犹在耳。先生又怎能道心志已泯?”
养九灵只淡淡一笑:“那不过兴至忘形,说说疯话。”
“当日也道是疯话,过后复嚼,方知其中真味。先生大才,本应该游龙在天,惜造化弄人,总要碧落浑尘。原来句句皆实。”弘华看了看养九灵的沉默的侧脸,接着道,“一困经年,个中酸楚人何知?看物换星移,江山易色,无能为固然自哀,不能为方才大痛。先生佯作癫狂,难道不正是借着疯话一抒胸臆么?”
养九灵看她一眼,不做声。
弘华继续激情澎湃:“这般至苦,我思之尚且欲叹无音,先生身受半生,真不知如何煎熬。纵华年一挥,又怎能轻没?”
思后追前,胸中愈加感慨万千。
“金井锁梧桐,长叹空随一阵风。”说到动情,索性唱将起来,“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被困在沙滩……”
是京剧《四郎探母》中《坐宫》里的名腔,她远欠火候,倒也余韵悠长。
呃……好像太过了。
弘华忽觉,连忙收口。回头就看见养九灵正用很受不了的眼神看着她。嘿嘿嘿嘿,傻笑敷衍。
养九灵顿了顿,道:“红花,你呀……难道不知真话最难讨好人?这样明揭暗戳,怎能教我欢喜?”
弘华连忙很狗腿地挨过去:“花言巧语那只能对付一班俗人,先生心智超绝,千般砌词真假立辨,我若委蛇矫情不过徒添笑话。”
养九灵笑笑,没有答理。
弘华再拉近距离,两匹马几乎挤作一堆。
“越是绝世神兵越难忍埋没之苦。先生誓不辅他人与李氏争,而那李氏虽强弩之末,终究残存气数。狡计食言的事先生又不肯为,如此,脱诺出困已是无途。但先生大技,未尽兴长空,便剪翅敛羽,岂非大憾?欲解不甘,便唯有择良徒,受先生学,承先生志这一法。”
养九灵笑了笑:“纵使我要选传人,天下妙人无数,何必是你?”
“天下自妙人无数,眼前最妙却去我无他。”
养九灵奇怪地看看她,默不作声。
弘华仔细辨别他眼眉,继续道:“最妙者未必最当者,红花却是先生所遇最好选择。虽才不符名,终究身冲其位,手握兵符,只消受教得宜便能谋计大事。再者,红花心意单纯,真心以奉先生。若先生肯为师,红花发誓只求先生平素教导,实战疑难绝不旁求先生,绝不狡计生花,便不会稍违先生诺言。另者,红花非此世间人,对天下人世并无半点污浊心思,只求太平早至。无论他朝际遇,誓不为那邪魔大患。”
说到这里,顿了顿,看看养九灵神色,再甜甜一笑道:“红花虽无大才,也不敢自认愚鲁,聪敏好学还说得上的。这样算起来,先生不收我,还能收谁呢?”
养九灵忽地发起愣来,好一会儿眼中暗波一荡,仿佛自语:“你说的话……倒与那人象极……”
“咦?”弘华放下疑惑不问。
养九灵策马缓出十丈,忽淡淡笑:“红花啊,你不是很会唱歌么?唱支歌给我听吧,也许我就会留下来。”
什么样的歌才能打动他?
弘华侧着头想了好一会儿。
激越的、豪迈的、雄壮的、深情的……
一曲曲从她心头滑过,张开嘴,却毫不相干地,飞出一支泠泠的歌。
起歌声,象蝴蝶长出了鹰的翅膀,直拔到云的上面,又轻而快地滑落到天地的界限外,那眼睛到不了的地方。
。。。。。。
杳迢迢处 有好女
人过其门呵莫不回顾
脸彤彤 红日其面
眼明明 银月其目
云过兮踟躇 风过兮彷徨
大雁啊 见她忘了翅膀
骏马啊 见她泥了金蹄
愿弃千金兮 同牧天涯
垠池里浴衣 天河里饮马
愿为羔犊兮 逐影随她
柳鞭儿高扬 轻轻儿落下
。。。。。。
歌声落到天外就不再回来,养九灵的眼睛也仿佛失落到那杳渺之地。
“好吧。”
他眼睛转回来的时候,弘华分明觉得他看到的人并不是她。
弘华飞快翻身下马,单膝着地,笑盈盈连连三拜:“师傅,您可看清楚了。拜您为师的人,是我,红花。”
。。。。。。
越乱越有成群结队觅食者从四面八方赶来。
这两天仗打得热闹,最初对峙的双方反倒没打一点照面。
弘华每每稀里糊涂领兵出战又稀里糊涂回来,越来越搞不清楚自己要干什么了。
这天再受命出战,不要她胜,只要她出去当个药引子。
领着五六十人,换穿衣裳,扛着大旗鼓号,山脊里外转一大圈。任务完成得不错,只末了失算,撞上伏兵差点真被打到。转头就逃,一路折旗弃鼓,引到山谷里,拐弯从石崖下跑掉了。
“将军,你引敌入哞谷,岂不坏了阵法?”
“不怕不怕。”弘华小心翼翼从林边回望,“他们没弄清我们到底哪一路的,就算生疑也必不追来。从哞谷出去该正遇上史家兵,他们能先打上一场那是最好。就算不行,算来以游将军本事他那边也当是定了,就当作送他的点心吧。”
“那,将军,我们可要过去助战?”
弘华想了想:“局势不明,我们几十个出去乱闯,运气不好可就有去无回了。罢了,大局已定,不差这一口,我们原计回营便是。”
真要举步却有些犯难。
照刚才情况,战局跟估计的有点出入,来路已堵,本来计划的退路也走不得了,从山棱岔出去嘛……现在四处正打得热闹呢,这一小队人马还真危险。
“我们过岭去,绕山一围,从反面回营。”圈子兜得大了点,可安全第一嘛。
绕到过午,已出战区,眼前两条道。
从大虎山近得多,可山有悍匪,那虎牢寨贼名卓著,旁人大都不敢接近。就算是军队,先前为免麻烦也一向绕道而行的。不过眼下如果绕过大虎山的话,就要围三座山转圈,只怕天明也回不了营。
正犹豫着,一个本地小将道:“将军,咱们但行不妨。这虎牢寨与那新任地方使没兑过来,本就互相盯看着呐。近来又与附近几座山头交上火头,时时准备开打。这多方制肘,因此近日收敛许多,已十余日没下山闹事了。我们只从山脚过,遇不上的,当是无妨。”
这些时事弘华也扫到过点耳旁风,想想是理,便下令过山。
刚走半个时辰,听石壁那边咋呼喧嚣。停军一探,小谷里一伙匪人正在行劫。
弘华皱皱眉,亲自上前细看。
一辆简朴马车围困在那窄曲小道上。随车护卫看来有四个,但已砍倒两人去,剩下的伤重,眼看不支。车旁两个着儒衫的,也挥着长刀护车,身手却似比那护卫更强几分,但也大处劣势了。车中隐约有人,深藏不出。
再看那贼人,约莫十数人,衣装松散、狂浪骄悍。当中一个敞着怀,红面壮硕的,大约便是带头的。正哈哈笑着,挥刀往那小车强逼过去。
看来是小股流匪,当不是虎牢寨人。
弘华一安心,继而英雄侠气迸发,施施然驱马出峡,清喝道:“何方强人?光天化日也敢行凶!”
下边人闻声稍住,抬头看她。
那带头壮汉大笑:“哪里来小白脸,也敢管爷爷的事?”
这时崔子默默催马出来,停在弘华身侧。
那壮汉又笑:“原来还有帮手。这小黑子倒有些象个公的,你们这要来喂爷爷的刀么?”
别的匪人跟着大声笑骂,闹作一片。
说话间,又有七八名兵士出来,停在弘华身后。
弘华并不开口,只朗然笑着,勒马石前,玉立马背,横枪身后。
呃,只是小马马不太听话,不住扭来扭去,有点破坏她的亮相定格。
回去要好生操练操练。挑架的时候最重要的是什么?还不就是酷嘛。
那壮汉眉一挑:“原来是特意踩山的。凭你有多少鸟,只管来尝尝爷爷大刀!”
弘华轻一皱眉:“还不够吗?”佯作一阵犯难。
“好。”
音落一扬手,岗上岗下立时冒出许多人头。左左右右分散站着,看来倒似有七八十人之众。没了旗帜鼓号,便敲打兵器,齐声呼喝,也是声威惊人。
下头众匪立时面现惊惶,不大稳得住阵脚了。
那带头的心中不甘,但终究忌惮,恨恨瞪圆双眼,一时没出声。
忽然拔身往马车疾扑,看来是想仗着地势阻隔,下快手抢了撤退。那两个着儒衫的急急来挡,虽有不敌却也教他一时不能得手。
弘华拔马一跃,直下小坡,疾奔过去,抡圆了长枪向那壮汉猛扫。
那壮汉刚跳上车辕,躲闪不及,被一棒子打下来。紧接一个鲤跃而起,双目发红,举刀砍来。瞧那声势,颇具功力。
但是弘华不怕。
她敢匹马出来耍帅,是笃定崔子会影子一样跟上来。
“不要下狠手,打跑就算啦。”弘华闲闲地说着,跃下马来。余光扫着附近匪人,往车上看去。
车帘已经打落一半。车中一人,白衣如梨,白绡遮面。身形优美,柔弱似柳。不知染病还是受伤,似乎挪移吃力。
弘华掀帘而上,轻轻扶住柔肩:“小姐可有不妥?”
白衣人抬起眼来
。。。。。。
这一瞬间,整个大虎山烂漫的山花一齐枯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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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华再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就快贴到人家身上去。一手用力握人肩臂,另一只手探到脸旁,正打算扯下面巾。那女子似乎颇为错愕,尽力后退,侧脸躲避。
呃
弘华尴尬地收回手:“我……在下失礼,小姐恕罪。”
眼睛却还不由自主地紧紧随着那一双眼睛。
是的,只能看到一双眼睛,但已足够她颠倒难持。
这是她所见过最美的一双眼。
就是她的兰孩儿的两鸿秋水也不及这一双的清澈,就是明姬那夺目的双眸也不及这一双的明媚。
但又不止如此。
这一双眼睛仿佛生就是要媚惑人心的,教人沉沦不救、万劫不复。偏又清隽得更胜水莲。
这时那女子回过眼来,眸中却是一派春光了,只一眼便教弘华丢了二魂六魄。
弘华不敢再看,连连后退,直接滚下车去。
狼狈地爬起来,整理衣冠,这才发现崔子和兄弟们早已一切搞定了。
那伙匪人已跌跌撞撞逃到半坡上,那壮汉兀自不甘,恶狠狠回头喝道:“好个娘娘腔,敢与我虎牢寨作对,有种别逃!”
真是虎牢寨的?倒是赶巧了。不过,现在逃的明明是你嘛。
弘华抄手一笑:“怎么,英雄要请我吃酒么?不必客气啦。”
那大汉恨极,被兄弟们拉着骂骂咧咧地走了。
弘华转头对那两个一身是伤的儒衫人道:“这贼人只怕还要回头寻事,快带你们家姑娘离开吧。”
两人不易察觉地略略一顿,暗地对她微一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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