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图微一失笑,大步出去。
弘华象烙铁上坐的猴子似的按捺不住,脑子已经热得短路,顺手拉了近旁养九灵:“师父,咱们快去看热闹!看看这闻人师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偏生这会儿养九灵沉得跟个猪崽似的。弘华哪里顾得,一狠劲,就把他啪嗒啪嗒拖了出去。
一众人急急行出不远,就望见前营场子里一个淡青身影长身玉立。
只见他碧色斗篷长袍及地,修长挺拔,整个人便如一株碧树。
静伫而漫风采,不照自散光华。
听得脚步,他施然回身,来风拂巾,丰姿已自迷人。
褪去碧斗,露出脸来。
面若妙品丹青,眉如奇山,目蕴河海。
竟……
竟然是个女人!?
她置众愕若不见,直对李图满臂舒礼,举止间却似男儿的豪迈隽爽:
“闻人师,拜见红王。”
李图即刻埋了眼中惊色,还礼道:“慕先生名,称幸得见。”
两人一来一往寒暄毕,眼底对量也就完成了。
闻人师却随即向弘华的方向望过来。
来了!来了!
不管多意外,她很肯定这就是那淡青身影!
莫非,在她神倾目随的同时,城头上的她也注意过这双追随她的眼睛么?
弘华心里一阵激动,正要挺身出列,却见闻人师向这边恭恭敬敬一鞠礼:“师父您老人家别来可安?”
弘华僵在一半。
师父?
身后慢慢传来一声略显迟滞的,仿如叹息的轻唤:“果然是你……香儿……”
……第二十三章 不堪折
香儿?
弘华迟缓地循声源,找到养九灵。
和平常不一样的养九灵……
正揣摩,那边闻人师说话了:“不知您老人家尊驾在此,孽徒献丑。”
养九灵眼神慢沉:“你的迭香阵……很好。”
闻人师浅笑,如拂林清风:“奈何孽徒穷尽心思,终入不得您老法眼,徒添笑柄。”
养九灵沉沉看她:“破阵的,不是我。”
闻人师现疑色,眼在尚自惊愕的众人脸上过了一遍,浅颦不语。
大家感到她淡淡凌人之意俱心生不悦,却倾于她光华不能相驳。
弘华蒙然插嘴:“师父,这……”
一声低唤把闻人师目光引到她身上。
短短一愣,微笑。
“这位便是威名赫赫神将将军?”
弘华忙拱手:“不敢。”
闻人师上下一看笑道:“原来是小师弟,难怪这般本事,必是得了师父真传,英雄少年。”
象另有深意呐。弘华只好傻笑。
养九灵慢吞吞道:“不是你师弟。”
闻人师略顿,笑道:“是了,师门弃徒还自认先学,确是唐突了。”
弃徒?
弘华还在吃惊,发现养九灵象要说话,忙眼巴巴看他。
只见养九灵欲言又止,眼中闪出复杂神色,似言辞难至。
然后他说:
“是师妹。”
弘华差点从石阶上跌下去。
闻人师呆了呆,再扫弘华一遍,无奈笑笑:“这样啊。”
养九灵一脸吃错东西的表情,闷了一会儿,突兀地问:“所来何求?”
闻人师眸光一闪,换个谦和微笑四面展览一圈:
“孽徒自赧出山门,不自量,学师父履丈天下以求明主,辗转不得,年华蹉跎。早闻红王贤明,帐下英雄。这番奇巧相逢,又得悉师父尊迹,想来能让师父舍下当年誓诺相从辅佐,必是世间难觅的真豪杰了。”
说话间从养九灵转向李图,目中有光。
听着别扭,恭谨中夹枪带棒的。
弘华小心观色,笑道:“师父誓诺如金,是在下有幸求得师父同行教导而已。呃……今日得见师姐风采,方知自家愚驽……呵呵……呃,呵呵……”
“师……妹不必过谦。日前对阵相瞰已自心折,今日得见,众位果人中龙凤。今以无功寡名之身相投,日前得罪,还望见恕。”
此话一出,众人不由微哗。
她即时对李图正礼朗然道:“闻人师愿倾薄才,拜红王座,不知可获此幸?”
行止间谦逊而不短高华。
这女子,光华夺目得叫人发怵。
李图捱得住,半晌不搭腔,转换犀利眼神刷刷刷猛看。
这原是天上掉很多很多馅儿饼的事,可眼下情况莫明,却不好轻率处理。
闻人师也捱得,长时间用力对看后仍目清神定,一派坦然。
李图眼光一收,微笑:“能得先生青眼实为大幸,只是我军眼下前路不善,只怕有负垂爱,屈了先生大才。”
“龙困于泽非长时。”略顿,“不过,在下素身来投,欲与诸位英雄结同帐之谊,实是冒昧……在下愿取浯泽八乡,以为结缘薄礼。”
众皆怔。
李图笑深一点:“先生欲谋浯泽?真偌大厚礼。可惜我军眼下疲战势薄,顾患不暇,而浯泽兵坚,只怕无福消受。”
闻人师淡对:“福随人临,只消天欲予之。”
李图再笑深一点:“不知先生需多少兵马?”
“一马足矣。”
惊。
李图却立时动容:“先生此话当真?!”
闻人师神色不游:“匹马相赴,不取不还。”
李图大喜,当即行起正礼:“我替全军弟兄拜谢先生!”
闻人师即时虚扶还礼:“归来再求赐我主。”
弘华发呆好一阵,无奈地合上嘴,摸摸头。
唉,理解力好象变差了。
即于营设简宴,上礼相待。
黄昏了。
由于刚在席上塞饱,所以今天养九灵没象往常一样蹲在营边拦截伙头兵,默坐在石墩子上消化,样子很深沉。
弘华跑去蹲在身旁,好会儿没得他瞄一眼。
“师父啊……”弘华出声,扬着甜蜜笑脸。
养九灵仿佛吃了一惊,转向她,眼神渐平。
“……那个……月亮好圆喔。”
养九灵抬头,看看挂在天际那弯初二的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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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是说……月亮好黄喔。”
“唔。”
“星星好……多。”
“唔。”
“还有点清风,今儿晚天真好。”
“唔。”
“天好心情就好,吃饭也香……啊,阿大也出来逮耗子了。”
养九灵转头,看着那尾被弘华称之为“军犬”的黄狗阿大慢腾腾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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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那个……今天夜伙弟兄们吃的……”
“好啦,再绕兜不回来了。”养九灵拿三分之一眼珠儿看她,“要说说吧。”
“嘿嘿嘿嘿……”弘华傻笑十秒,“我就想问吧……那个,师……闻人姑……闻人先生真是我师姐?”
“……是。”
“……您不是说这些年一个人云游四方?我问过赖先生,怎么好象谁也没听说过,都以为您就我一个徒弟呢?”
养九灵淡淡道:“她早已不在我身边,我也六七年未曾见过她了。”
“哦?那师姐几时入的门啊?”
养九灵仿佛追忆,然后慢道:“十六七年了。”
“是从小投师啰。”
“是啊……”
养九灵住嘴,弘华不敢催,只得蹲近眼巴巴等着。
他低头看看她,终于再开口:
“你知道,她出生世家。父族是族中最荣盛的一支,其父德高望重,才名广播。
我虽不识闻人先生,却素慕其名。二十四岁正烈祖麾下,一次行军中偶闻恶讯,便赶去以图援手。可到时已是灭门惨境,只机缘巧合从乱军中抢下了闻人家十岁的遗孤。”
“就是师姐?”
他轻轻点头:
“那时见粉雕玉琢,水珠般一个孩儿,方经大难却一滴泪不肯掉。我瞧她不凡,又有责在身一时不能妥帖安排,便将她带在身边。时日一多,更觉聪颖非常。”
弘华点点头:“原来师姐自小不是凡人。”
“多方打听,她至亲再无幸者,近族闭门拒险不肯收留。本欲送回老家托母嫂安排,尚未及行我家中亲眷便被朱金友挟去。
烈祖仁德,放我投贼。我叛主离亲孤马去赴,漫漫黄沙中,只觉内外空荡,半生经营俱成乌有。”
弘华点点头。这一折她是知道的,养九灵一生转折就在此处。如今听他亲口说来,淡若前尘,不由心中唏嘘。
“却忽见香儿小人大马默默来随。我费尽心思赶她不回,她只一言不发,小小人儿竟相从千里。”
“最后您就带她去投朱金友了?”
养九灵微微颔首。
弘华想想:“师父事敌时日必是愁苦,有师姐随侍却为幸事,总可稍解忧烦。”
养九灵仿佛想起什么,微微一笑:“有主不能忠,有亲不能敬,事贼半载,只有她执墨案前。我便与她行了奉茶之礼,授她经济之道。见她聪明精进,总算可以抒愁。”
顿了一会儿,接着道:
“待朱贼骨化,烈祖仙游。我灵前立誓,挂带归野。
香儿拭经洗马,随我游历天涯。观山河好恶,看人间百态,穿乱世品枭雄,身亲繁华秽落而片叶不沾,爽身悠行淡然著说。虽有废学之痛,日子竟也乐逸,并非全是辛苦。”
“师父那震惊世人,兵家奉为至宝的《九说》就是这段日子编撰出来的吧?世无绝地,总有益处。”
养九灵略想想,微微笑道:
“违心身入江湖,满手尘土,恍惚悟道。原来年少轻狂、汲汲苦求,太多谬误。那《九说》其实著过九本,一成一弃,一弃一蜕,弃到第九本方初识兵家正道。从此心胸慢阔,桎梏渐解。”
弘华笑眯眯插口:“此所谓入世学佛也。”
养九灵微笑地低头看她,轻拍她头顶,似乎很欣赏她这句话。
“闭门究典,以为学成掌济天下,流落混尘,亲人进市,方知天下自济。
而这一时,香儿眼界渐开,见地深阔,识突飞进,恍惚渐有鲲鹏气象。
我一面倾囊教导,一面带她四方游历,同学俗世,苦厄渐度。”
说到这儿语驻目悠,仿佛对那段生活仍十分回味留恋。
“师父虬龙之质,徒儿九天之物,难得才智堪匹,志气契怡,又甘苦同尝,想必师徒情重。”
养九灵淡露微笑,很慢地道:“那时,我们确是情同父女。”
弘华小心翼翼问:“既如此,又何以后来会弄到……有叛门弃徒之说呢?”
养九灵沉默了好一会儿,喜忧难辨。
“……只可惜,再小的孩儿,也终究会长大……”
表情好深沉啊。有文章。
不过看样子他是不肯再说什么了。
弘华转换话题调节气氛:“对了,师父,为什么你叫师姐香儿呢?”
“闻人师是化名,她真名余香。”
“闻人余香?。。。。。。好个馥郁的名字。。。。。。香儿。。。。。。”说着作势噘起嘴,“师父你都没这么亲热地叫过我。”
养九灵低头看她做作地撒娇,酝酿了半天:
“。。。。。。花儿。” 。。。。。。
弘华无比悔恨地笑:“这个。。。。。。当我没说。”
次日,天际初白,闻人余香当真匹马起行。
弘华跟着李图等人营前相送,看她策马欲行忍不住追上去。
“师姐。。。。。。战乱纷繁,处处险恶,你真一个随护也不带吗?”
闻人余香静静看着她,目光象泉水一样清亮冰凉,然后她微笑:“多谢小师妹挂心。”
策马绝尘。
碧斗在风中舞出很好看的曲面。
。。。。。。
定难敞门相迎,李图却态度恭谦,仍奉曹衍群为城主不动,自称“投奔”,感激其“收容”之义,一入城即自削王号。
当然,把定难所以掌兵管财司粮的全部暗中架空抓实,这又是后话。
一面高调地示弱,一面低调地囤力造势,总算争到喘息空间。
初八,宗唐攻势易形。
初九,得讯,浯泽兵乱。
弘华顿悟,所谓取八乡为礼并不是真要使之归降,反正是作为取意中州的工具,迟早用来饲兽,不如现在就借力把它推到大兽嘴里,借助形势的巧妙变化达到目的,这才是真正高明手段。
不过纵如此,单人匹马推动这么大局势仍是件难以想象的工作。弘华满肚子好奇,终日躁动。
十三,意外军报,浯泽八乡形势急变,很匪夷所思地落到宗唐手里。
难道失手?
不对,不对。
弘华苦思汗下,终于清楚自己的火候还差得太远太远。。。。。。。
十四,中州有讯。
李图那不可能的求生计划终于开始慢慢铺开了。
。。。。。。
躲过重重包抄到了这儿,看来问题不大了,估计也就一两天路程。这时分兵的各部应该也都在半路上了,看来这次“投奔”行动会很顺利。可是弘华心里还是不大塌实。
“我们真就这么去中州?万一。。。。。。”
李图眼都没抬一下:“该怎么防这个万一?”
弘华愣了半晌,苦笑一下:“不必防。”
因为防不了。
“唐世兄仗义援手,帮扶我这流落的李家正裔,又怎么会有万一呢?”
一身布衣的李图笑得一脸单纯。
反正扮猪吃老虎是你的强项。
弘华很不能忍受地转头看茶栈外的官道。
还没来得及开始很严肃地沉思,旁边桌行商已经凑近了,眼睛里有着很强烈的“我们来闲扯淡”的邀请。
通常弘华对这种眼神都没有太强免疫力。
于是开始侃。。。。。。
“。。。。。。几位看来要往中州去吧?”
“对啊,去投靠我叔舅,谋点活命的营生。”弘华很自然地换了副市井嘴脸。
旁边游饲云看到她这副模样似乎想到什么,微微失笑。
“中州那也是个好地方啊。。。。。。”那行商刚要开吹,就被他某个很有表现欲的同伴打断了。
那人唱起一支歌谣来。
唱得不怎样,但曲调却也十分婉转别致,歌词咿呀,显然是异邦人作的。
弘华饶有兴趣地听了半天,歌词大意其实翻来覆去就一句:
中州的大池里住着天下最美的鱼。
那行商笑道:“这是色目人的歌子,古里古怪,也怪好听的,在中州一下传开。这小子刚学了,一逮着机会就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