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华嘶声急呼,试图暂安情势,但她的声音马上淹没在兵马喧嚣中。
倪寰只在千军万马后冷冷看着,转眼他的先遣军已到面前,第一把刀插进了猝不及防的虎贲兵士的胸膛。
刺目的鲜血把弘华惊醒过来。
忽然明白了,他要的不是解释,是命。
是她一千六百条人命!
眼下凶险不同往常!
虽然心里有千百个不明白,但都来不及去想,她现在能想的只一个字:
活!
纵然以千敌万,纵然九死一生,她要活!
猛振长枪:“锥!”
袁庶轶紧跟着醒过来,急催令兵,旗语、号语、鼓语,一起发令。
刚被突如其来的杀戮惊得乱了一乱的虎贲军即刻整肃,当真训练有素,立时步骑分立合拢在弘华周围,列出严范的锥形阵。
这阵形是为了应对以寡敌众、敌我悬殊的情况而特别设计的,不久前才定稿在全军操练,本是为以备不时之需,想不到眼下就要生生演练起来。
逃已绝路,进是死门。
弘华紧捉长枪,握到指节发白,尽量把声音稳得像沉江的铁坠,再发令:“进!”
千人巨阵,像一把坚固可怖的锥子,直钻敌腹,点滴深入。
外层士兵一旦倒下了,立刻有人补上,整个锥阵始终环节紧扣,坚整不散,外敌虽众,一时竟也奈何不得。
当敌人突击未成,一鼓尽而势衰的当口,再令:“火轮!”
阵形立刻顺变成缓缓滚动的风火轮,八支外放,散而不离,成锋利的焰刃。
敌人禾草一样倒下,竟在轮阵的周围杀出一片血红空地来。
有那么一瞬间的宁静。
倪寰一惊,似乎是不敢轻敌,万人大军一齐倾轧下来。
听过上万人冲杀的声音吗?
如果没有听过是难以想象的。
那是雷霆之音!
人的肉身是否可抗雷霆?
似乎不行。
但现在弘华心里没有行或不行,她只知道搏命拼杀这唯一求生的方法。
那轰轰雷声已让大地震颤。每一声都仿佛直接猛击在心上,要让身体跟着战抖。
但在她千余无所倚靠的虎贲兵士面前,她不能有一丝颤抖。
弘华只能用她在这轰鸣中显得微小却不单薄的声音,安抚她的士兵们心头的恐惧:
“弟兄们!我虎贲全是淌红血的儿郎!生!死!都是站的!”
千人振兵鼓势,齐声山呼:“虎!虎!虎!”
这雄壮人声,在那滚滚雷鸣中仿佛顷刻就会淹没,但是只要人不死,人声是不绝的。
“锥!”
再次合阵成锥,向那铺天盖地人海挺进。
能不能胜?能不能生?这些都忘了。
天地间仿佛只剩个“杀”字。
合成锥,散成轮,再合锥,再散轮……
弘华在漫天血雨中奇怪地冷静下来,抓牢每隙时机,严丝合缝地算计统筹,变阵易形。杀伐决断,不带半分犹疑。
敌人成片成片倒下去,虎贲兵也一层层倒下,阵形渐渐缩小,却没有一点变乱,轰隆隆在漫无边际的敌军中稳稳转动。
源源不断涌来的中州兵如潮水一般,好像永没有杀尽的时候。同时,在他们眼中,虎贲也不是一群人,而是一台坚固不破、永转不休的巨大杀人机器。
恐惧是双方的,绝望也是双方的。
杀,原本就是这样一件矛盾到可笑的事。
眼前忽然闪过小时侯很爱玩的一种小烟花,它带着耀眼的焰火,飞速旋转的同时贴着地面往前跑,经过处留下明亮焰尾,熄灭后剩下淡淡的白色烧痕。
现在虎贲很像啊。
变幻阵形,在密匝的敌阵中转动着前进,经过处留下一地尸骸。有中州兵的,有虎贲兵的,交叠成血毯,铺满大地。
有那么一刹那,周遭的中州兵似乎有点瑟缩,不敢靠得太近,但很快倪寰在后方架起了机弩阵,用贯胸的铁箭强迫士兵们前进,不准他们有一点退缩。
再扑上来,杀!杀!
千万人的厮杀仿佛永无穷尽。
原本一片洁净的平原,现在每根草每寸土都被染成了无边无际的血红色。
鲜血深深渗入土壤。
也许来年,草长莺飞,会开出血红的花朵。
弘华有些吃力的抬头,连黄昏的天空也是浓浓血红。
以至于,全部过程弘华后来几乎都忘了,记忆中只得一片无边的血红。
倪寰不安了,开始驱动机弩阵。
在平原上,尤其己方人数大大占优,又将敌人团团围住的情况下,使用大规模机弩阵是很不适宜的,效果不好,又太易自伤。但他顾不得了,只想尽快把这让人心生寒意的怪物铲除。
漫天黝黑箭镞阵雨般激射而来。
虎贲的兵士们虽已被这半日鲜血染红双眼,麻木了生死,却终究只得一副肉身,四周敌人先中箭倒地后,他们也一层层倒下去。
阵形犹在,却在不断地缩小。
弘华咬得牙齿生疼,猛拔身,徒手拉弓引箭。
人立高处,密集箭雨立刻冲着她来。身旁崔子、蒙更急急起身,挥舞长刀护在她身周。
弘华恍如无见,专心致志,对准倪寰。
这样距离,以她的箭术,平时大概十能中六,眼下境况更大大不利。
一箭!
折堕于漫天箭雨。
再箭!
擦甲而过,反催倪寰策马躲避。
弘华大喝一声,把弓拉到从未有过的满,勒裂的手渗出殷红鲜血,顺着弓弦流淌。
血箭,呼啸而出!
穿过重重人墙箭雨……中!
倪寰猛然一歪,又强行挺身,在侍卫掩护下匆匆后避。
弘华一振,连珠数箭,再无虚发,射倒若干机弩手。
变故陡生,那箭雨顿时停滞。
弘华立即转头对崔子道:“去!杀了他!”
崔子一顿:“将军你……”
弘华直盯他的眼睛:“虎贲亡,便是我死!”
崔子看她一眼,再看看旁边蒙更,即刻捉刀扑身出去。
弘华看着他孤身扑入敌丛,一把大刀舞得圆月一般,敌纵如潮兀自挡他不住。
势如猛虎,人如鬼魅。直骇得敌人心胆俱裂。
依稀记得初见那时,仿佛也这般光景。
帮不上他,只得由他去搏。转回来,趁眼下箭雨不继的机会,奋力拼杀。
旗令兵、号令兵已先后为流矢所杀。
鼓令兵身中两箭,勉力支持许久,终于血尽神枯,倒下前竭力一击,竟将牛皮战鼓生生敲破。
弘华看了一眼,顾不得难过,翻出应急鸣笛,吹响为令。
血红的天空魔境般,迅速昏暗下来。
敌人的机弩阵难以再用,不再受促逼的中州兵开始有人怠战,这使得虎贲阵形又得以支持了一阵。
但终于,剩下的虎贲兵已经少到难以再组成一个严整阵形了。
当敌人再次强冲时,锥阵终于断裂开来,冲散的虎贲兵只得各自血战。
虽阵告破,被半日血光灼痛的虎贲兵们已恍入魔态,个个疯如鬼魅。
反而战意不坚又失了督领的中州兵,在越来越深的昏暗中渐失斗志,被虎贲兵血红的双眼骇散了心神。
弘华长枪已折,战马也力竭而亡。如今拾了长刀,在人丛拼杀,几次临险,幸有身旁蒙更挺身护卫,她却在无尽的砍杀中浑然不觉,已是杀得疯了。
忽然敌军一阵动乱,似乎是崔子得手了。他好像又接连砍倒了对方几员副将。
很快早已死伤惨重、拼杀力竭的中州兵便大乱起来,在黑暗中不明就里,只见横尸累累、虎贲如狂,不由斗志更弱。
一部忽然逃逸,又一部怯战而去,开了头,便不断有中州兵四散逃溃。
当最后一抹夕光开始渐渐消失于地平线,一刀下去,身首异处。随着喷涌的血瀑,归于宁静。
他们赫然发现,在这片沉沉大地上立着的只剩虎贲兵了。
谁都不敢松开手中刀。
“我们胜了吗?”有人在黑暗中喘着粗气问。
胜了?
弘华不敢信。
半日未停的殊死激战,这当刚微吐了一口气,便几乎站立不住。
不行!
现在倒下,只怕再起不来。
趁着大家都还未及卸劲,立刻整兵。
归拢一瞧,零零落落已不足两百。
弘华胸口一窒,来不及再感觉到什么,强压住,大喝:“袁校尉!袁校尉何在?”
没有回答。
弘华心头寒凉:“三哥!三哥?”
没有回答。
“六哥!六哥你在哪儿?”
高勤跌跌撞撞过来,神不守舍,手中抓着一截断手。
那手?
那手!
“六哥,你怎么了?”弘华听到自己的声音冷淡得像夜风。
“三哥……三哥他……”高勤原本赤色面庞,如今满脸是血,面目扭曲,真真如鬼。
“我……我找不到他了……”他惶惑无措地看着满地尸骸,声音里渐渐带上哭腔,“我……我抓住他的手了的。”
一面说一面证明似地恍恍惚惚把手里断手递过来看。
“我明明抓住了……我救到他了的!我真的救到了的!”
弘华觉得胸中猛然气血翻腾,眼前发黑。
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扶住她。
是崔子。
他漆黑的眼睛在黑暗中却明亮得像星星。
站稳脚,强抑心口剧痛,对神魂失所的高勤大喊一声:“六哥!”
再看看他手里残碎的断手,一字字:“带着三哥,我们走!”
第二十八章 名字没定(8、28更新)
活着的早前逃散了,留下的全杀光了。没人知道,也没人相信还有这一百多人能站在这里。
附近一定有庞大军力。幸好天黑了,连月亮都没有。
离开的最后机会。
进,继续强闯饱谷关。西行,可试破连云营。东北方虽无出路,但有座废弃残堡或可据以暂守 ……
路,有许多。
哪条,都是死路。
现在弘华心里已没有半点求胜欲念,唯一渴望是逃生。
在这茫茫重重黑夜里找到一条活路。
抬头看着暗淡星空。
怎样才能活?
不知是什么时候,她好象也曾经看着这样一片天空,想过这句话?
是一千年后的过去吗?
在“生还者”训练营学过的生存技能七零八碎地冒出来,毫无联系地在脑里乱串。
遇到山洪爆发,怎么求生?
不是抢先下逃。人,赢不了山洪。
逆着洪水,往上。
虽然生机渺茫,但如果能侥幸一次次留下命来,那么每往上一步,希望就大一分。
“没有一个山顶,会有所谓的山洪。”
深吸一口气,喉咙裂开一样的疼。也许是被血气凝坏了吧。
招呼四周默默的人,在一地尸体中摸索干粮、火种、可用的兵器,左右拉回四匹残留的战马,搀扶支撑着,踩着尸体开始走。
方向,是倒回去,朝着中州腹地。
夜很黑,又得离开正路,胡乱试探拼凑的路线很难走。
陆续有人倒下。
还有气的,扶着背着,马驮了,努力拖着走。
死去的,带不走,却也不敢留在路上,只能忍泪把遗体推进河里或山谷。
奇怪,没有一个人真的哭出来。
奇怪,对于弘华离谱的决定,没有一个人质疑或抱怨。
弘华不知道这是不是一条活路。
会不会最终仍然逃不出那人的计算呢?
这些已经不去想,她只是努力循着一条自然的路,竭力挣扎。
走着走着天就要亮了。
暴露的危险忽然迫在眉睫,没有机会再多做选择。
弘华拼命搜索脑子里关于中州地理形势的信息,迅速选定了一个机会最大的方向。
在越来越明亮的光线里小心翼翼潜伏着,一点点挪动。
一次又一次惊险地错过行进的军队,一面努力观察,放在脑子里反复分析。
不对!
大大不对!
不过相隔一日,眼前情景,一路上看到的兵情就已和日前离开时完全不同。
这绝不是一般的部署调配,甚至不像一次大规模军动。隐隐感觉有不同势力纠缠其中。
太复杂,太古怪,无论作什么设想都似乎相互矛盾。一切透着诡秘气息。
一定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而正在层层乱流中努力寻找一线缝隙呼吸的他们,却无从得知。
弘华意识到,眼下景况忽然变成一出她没有参与没能旁观的大戏,不仅不是她所能控制,甚至已脱出她所能想象。
必须赶紧抽身!逃不脱,也要先藏起来。
可选的最近的地方,是胡葛关后人迹罕至的老林。
老林虽荒,地势虽难,面积却不辽阔,而且八方都应该零散分布着不弱的军力。可也正因为如此,那里反成一处盲点,没有任何眼睛注目的地方。
只有那里!必须到那儿去!可中间这不长的路程却一点不好走。
弘华努力让纷乱的思绪沉静下来。
局势复杂难辨,但至少附近一带兵力还是统一的。那纵横交错的阵型她堪不破,但还能分辨那是利用连环相扣、轮转呼应的原理,试图用精密的筹划构造出严整战环来。
可从一路所见许多细节来看,来往穿梭的军队却并没把这战环夯实,十中四五倒是虚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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