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时局看来越来越差,自己是不是要离开这里,到西贡去和
家人会合,然后再作打算呢?他父母兄弟,全在西贡,还有一些
少年时的朋友。可是,就算到了西贡,下一步又怎样呢?
当一个青年人,在这样的处境之中,想到了这样的问题之际
,心头的那种茫然无依之感,实在十分苍凉!
就在林文义心情惘然不知所措之际,他听到了一阵杂沓的脚
步声传了过来。
他自然可以知道,有不少人登上了这艘炮艇。他连动也没有
动一下,因为他并不以为那和他会有甚么关系。
(事情往往是这样,开始认为和自己没有甚么关系的事,会
发展到大有关系。连美军之介入越战,也是那样的──最初只不
过是几十个顾问,发展到后来,超过五十万大军的投入,在开始
时,谁想得到?)
在那道门缝之中,林文义可以看到一行人经过,经过了他存
身的那个小空间。林文义知道,那行人是走到机舱中去了。
接著,他又听到了一阵机器发动的声音。声音在开始时听来
,像是有点生涩,但随即变得十分顺熟。他还听到了一两下,像
是虎吼一样的欢呼声。
然后,脚步声散向各个方向,又聚拢来。林文义并没有留意
时间,大约是半小时到一小时吧,聚拢来的脚步声,就在那小空
间门外的船舷上停止。
于是,他听到了一个他熟悉的声音,他一听就认出,那是一
个老资格工人阿贵的声音。阿贵的声音听来有点怯生生:‘上校
,你看怎么样?’
而接下来的那一阵洪亮威猛的轰笑声,却使得林文义著实吓
了一跳!
的确那是人的笑声,可是听起来,也和猛兽的吼叫声,没有
甚么分别。
林文义好奇心起,想看看能发出这种笑声来的人是甚么样人
。于是,他轻轻把门推开了一点,使他可以看到外面所发生的事
。
他的确看到了外面发生的事,但是在事后,他却宁愿自己的
眼睛瞎掉,而不要有这样的不幸──看到了如此可怕的事!
他首先看到,阿贵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站在一个身形高大
之极,脸上有著刀疤,一个巨灵凶神一样的人的面前,抬头看著
,眼光却又不敢停留在对方的脸上,所以眼珠在不住滴溜溜地打
转。
他一眼就认出那是山虎上校──在岘港,两岁半的孩子就认
识这个凶神。
林文义的心中,也多少有一点快意。因为阿贵这个越南人,
平时刻薄使坏,不是一个好东西,欺侮人的时候,双眼也照样有
著凶狠的光芒,自然和现在大不相同。不知道是为甚么,他会撞
在山虎上校手里的?林文义有点幸灾乐祸地看著。
阿贵用谄媚的声音在问:‘上校,你看‥‥‥这值多少?’
山虎上校发出轰笑声,反手在阿贵的胸前拍了两下。他只是
轻轻地拍著,阿贵已不由自主,缩起了身子。山虎上校开了口:
‘好,真好!太好了!’
阿贵再问:‘值不少吧?’
山虎上校笑了起来,当他笑的时候,他看来也是那样狞恶。
他道:‘嗯,值很多!’
阿贵满怀希望地凑过身子去,想听清楚究竟值多少。而也就
在这时,山虎上校的一拳,已经打出!
那一拳真是其疾如风,不要说根本看不清他是如何屈指挥拳
的,连他如何扬手出拳也看不见!只听得‘砰’地一声响──指
节骨突起,大得惊人,感觉上像是铁锤一样的拳头,已经重重地
抵在阿贵的胸口,几乎在同时发出的,是肋骨断折的清脆的声音
。
应该还有阿贵的呼叫声的,可是却没有,阿贵根本连发出叫
声的机会都没有。他是想叫的,因为他张大了口,可是被拳头重
击下折断的肋骨,断骨一定戳进了他的心和肺──发出呼叫声,
是需要运气吐声的,如果肺叶在一刹那之间碎裂了,哪里还能吐
气呢?所以,他虽然张大了口,却发不出声音来。
他不但张著口,也张大了眼睛,眼珠甚至还缓慢迟钝地转了
一圈,才停止了下来。
他那个问题,自然也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值多少?就是值
山虎上校的一拳!
接著,在他的口中、鼻孔中、眼睛中,甚至耳朵孔中,鲜血
就涌了出来。山虎上校并没有缩回拳头,他的拳头,事实上有一
部分,陷进了阿贵的胸口之中,他似乎很欣赏自己拳头这时所在
的位置。
林文义虽然久闻山虎上校的凶名,可是看到了这样的情形,
他也不禁吓得血也为之凝结,全身冰凉!想要不再去看阿贵七孔
流血的可怖脸面,可是偏偏视线却又移不开去。
山虎上校又发出了轰笑声,他终于缩回了拳头来,顺手抓住
了阿贵胸前的衣服,一振手臂,阿贵整个人就直飞了出去。
接著,便是一下重物跌落水中的声音。可能曾有相当高的水
花溅起来,可是林文义却看不到。他看到的是山虎上校瞪著眼,
在大声问:‘我们伺候得了这家伙?’
几个人同时回答:‘当然能,我们是干甚么出身的?这是我
们的本行!’
山虎上校面上的那道疤,由于兴奋而变得通红,看来更是可
怖。他一挥手,大声吼叫:‘先把它弄走,这是开金矿的工具!
’
林文义当时,还不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后来自然知
道了──他不敢出来,只求山虎上校那一伙人快点离开。
可是,那一伙人没有离开──山虎上校的轰笑声,一直在炮
艇上回旋著,不论自哪一个角落传入耳中,都是那样令人心悸。
而当林文义感到炮艇在开始缓缓移动时,林文义更是吓得身
子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他们在把炮艇驶出海去!
他没有离开炮艇的机会了,而在炮艇上,他迟早会被发现!
想想刚才阿贵的遭遇,林文义怎能不感到摧心裂肝的害怕?
这时候,他已隐约感到,自己一生之中的平淡日子快要过去
了。他只好祈求,别让山虎上校的那些人发现自己。
他把门关上──那个小空间中,一片黑暗,他看不见任何东
西,只感到船身的晃动,越来越是激烈,而且杂沓的脚步声、人
声不断传来。显然是山虎上校和他的手下,正在检查和察看这艘
炮艇的各个部分。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个黑暗的小空间中躲了多久,他在思索著
如何才能脱出这个困境。陡然之间,他又听到了轰然巨响,艇身
在震动,林文义知道艇上有好几门大炮,这自然是那些人在试炮
了。
当炮声陡然响起之际,他整个人都震动著,不由自主,身子
撞在门上,把门撞开了一些。他听到炮声之后,是一群人的欢呼
声,也看到了在海面上,溅起老高的水柱来。
这时,他心中还天真地想著:山虎上校他们,要这样的一艘
炮艇,有甚么用呢?
当然,他很快就明白了!就在他想把震开了的门,再拉上之
际,一个魁伟的人影,突然出现在门缝之外,凝立著不动。
山虎上校!
林文义在刹那间,伸出去的手变得冰凉。山虎上校在那时候
,其实并没有发现他,可是,林文义由于极度的害怕,不由自主
地喘息起来。
虽然海上的海涛声相当大,炮艇本身机器发出的声音也相当
聒耳。可是山虎上校,要是不能发觉在他身边两公尺之内有人在
喘息,他也就不成其为凶神恶煞了!
山虎上校有著十分敏锐的感觉,即使他在熟睡之中,有人接
近他,他也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惊醒,立时以最清醒的状态,应
付任何对他不利的情况──这几乎是他猛兽的本能。
几乎是林文义才发出喘息的第一秒钟,山虎上校就已经觉察
了!
他倏地转过身来,同时后退,盯住了那扇只打开了一道缝的
门。这时,正好他两个手下兴冲冲向他走过来,他立时一摆手。
他的手下也全是久经训练,十分机敏的亡命之徒,一看他的手势
,立时站定,而且,也立即摆出了准备进攻的姿态──两柄自动
步鎗,已在他们的手中,对准了那扇门。
山虎上校的脸上,现出了一个十分残酷的笑容来,牵动了他
脸上的伤疤,看起来,有一种极度残酷的诡异。这是他知道他已
经绝对控制了局面之后,一种惯常的神情,像是一头猎豹,已经
扑中了一头羚羊,并且咬住了它的颈子一样。
在这样的情形下,山虎上校会感到一阵快感,一种自己在主
宰地位、高高在上的快感。
他甚至没有吸气,就暴喝了一声:‘滚出来!’
在林文义听来,那一下暴喝,犹如半空之中陡然响起了一下
焦雷一样,那是绝对无法抗拒的一项命令!林文义颤栗著,在那
一刹间,他全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更来不及考虑被发现的后果如何。在极度震撼之下,他唯一可做
的是,先服从了命令再说‥‥‥
所以,当山虎上校的暴喝声,还震得他耳鼓嗡嗡发响之际,
他已经匍匐著,颤抖著,双手著地,用他的身子顶开了门,像一
头才给主人鞭打过的狗,喉间发出恐惧的呜咽声,爬了出来。
乍从黑暗的空间中爬出来,再加上心中极度的恐惧,林文义
在那一刹间,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像是飘浮在半空之中。
他不敢抬起头来,想说些话,可是喉间却像是被堵住了,一
个字也讲不出来。他只看到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双粗头的皮靴,
皮靴正在渐渐抬起来。他甚至已可以感到皮靴陡然重重踢中他,
他下颚骨因之碎裂而痛苦!
在那一刹间,他表现了一个平凡人的卑贱──实在不能怪他
,别说他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就算是英雄豪杰,也不是那
么容易,在无可抗拒的强大势力之前挺起胸膛的!
林文义是一个小人物,在那一刹间,求生的意志、避免痛楚
的愿望,交织成了他的行动──他要求饶,他要像狗一样地求饶
乞怜,以求改变即将降临在他身上的噩运!
他现在的经历,是他以前从来也未曾有过的。可是人到了这
样的关头,却不必经过甚么练习,自然而然,就会知道如何才能
告饶。
他看到那粗大的皮靴头,渐渐接近自己,他发著抖,陡然双
手抱住了皮靴,用连他自己也几乎不相信的颤抖声音,呜咽地,
卑下地叫了起来:‘饶我!放过我‥‥‥我是无意的‥‥‥’
他话没有讲完,被他双手抱住了的皮靴在继续向上抬,抵住
了他的下颚,使得他不由自主抬起头来。
山虎上校的身形,本来就魁伟异常,这时,林文义又是伏在
地上,向上仰视。所以看起来,山虎上校是真正的凶神恶煞,彷
彿是只要向他吐上一口口水,就足以使得他窒息而死!
林文义的眼泪和汗水,不可控制地一起溢出来,那使得他的
视线模糊。山虎上校轰然的语声,简直令他的心要跳出口来!
在一个相当的时间内,他甚至不是很明白,山虎上校究竟在
说些甚么。他完全是处在一种心胆俱裂的情形之下,他只是下意
识地知道上校在问他一些问题,他一一如实回答,惶恐得全身发
抖。
山虎上校的靴子一直抵在他的下颚上,他连避一避都不敢!
他只感到,在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他全身都被一种浓稠的汗液
浆胶著。
他觉得自己是一头狗,不,是一只蚁!不论甚么人,只要伸
手指一捺,他就会永远在世上消失无踪。
然而,他却又是一个生命,没有一个生命会愿意消失无踪的
。
生命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持生命──在面临生命消失的关头
之际,用一切方法保持生命,包括乞怜讨饶在内!
山虎上校忽然轰笑了起来:‘你刚才说甚么?再说一遍?’
刚才说过甚么来?林文义已经一点也不记得了。但是那不要
紧,反正他说的话,就是他心中要说的,他又用发颤的声音道:
‘求求你,放过我,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