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还是没有办法原谅爸爸的作为,但是见到爸爸消瘦的脸,我的心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爸爸先是一愣,然后淡淡地说:“回来了……”
“恩。”
“你妈担心坏了,以后不要乱跑,要出去也要跟家里讲清楚,现在世道太乱了。”
“我知道了。”
爸爸忙着手头的帐务,老掌柜匆匆地跑进来说:“老爷,不好了,我们货又被高价买走了,这明摆着是有人跟我们作对啊。”
爸爸将眼镜摘下来仔细地擦干净,他显得很平静,说:“我们已经是最高的价格进货了,比我们还高,买回去要怎么卖呢?”
“老爷,这样下去……”
“你下去吧,我女儿在这里,我要先和女儿说说话。”
老掌柜心急火燎地离开,我坐在沙发上摩挲着膝盖,只觉得爸爸好像突然苍老了许多,以往的锐气都不复存在。他只是一个老人,需要儿女陪伴的老人。我舒了口气,换上笑脸说:“爸,你放心吧,以后我会乖乖的呆在你身边,不会乱跑了。”
“是我这个当爸爸的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了。”爸爸将头扭到一边说:“你都知道了吧?其实在我回到叶家大院,看到我压在玉枕下的信掉到地上时,我就知道你知道了。”
“我只想知道,爸爸帮助革命党人买那批军火的目的,真的是因为要对付路家吗?”
“是。”
“那爸爸也不是真正要我嫁给路星旧,只是为了以前指腹为婚的约定。还是我倒霉撞上了路大胖子,所以他才想起以前的约定。这一切,都不是爸爸所控制的,全都是我倒霉。”
“……”
“那爸爸和路大胖子年轻的时候是很好的兄弟,因为一个女人而闹翻的吗?”
爸爸叹了口气:“你说的都对。只是有一点错了,不是你倒霉。是爸爸故意将你回国的消息透漏给路大胖。这本来是父辈的恩怨,不关你们的事。只是,我答应了一个人,她希望我的女儿可以嫁给路大胖的儿子。”
“是那个女人吗?”我点点头苦涩地笑:“还是我倒霉,姐姐逃过了,也只能是我。只是爸爸能告诉我那个女人的故事吗?”
“那个女人……”爸爸眯起眼睛,镜片上像是突然弥漫起大雾,变得模糊起来。他的双唇开启了那个年代,属于他们的泛黄的老去的年代。
二十年前的惊鸿一瞥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
叶光荣不是以利益为重的商人,路大胖也不是心狠手辣的上校。
爸爸是生活在大户家的少爷,虽然是在乡下,可是从小到大却也没吃半点苦楚。出入是下人们用藤椅抬着,丫头婆子随时伺候着,连教书的先生都是从城里特意请来的。那位先生的教育改变的爸爸的后半生。他听多了先生跟他讲的上海滩如何的精彩,于是长大后,他就想离开家,去那个纸醉金迷的城市立足。
爸爸是长子,从小颇受爷爷的宠爱,可是家教也很是严格。爸爸很少违背爷爷的意思,却在去上海这件事情上露出了少有的坚持。爷爷一气之下跟全家上下发话,让他走,别给他半毛钱。
爸爸身上揣着奶奶偷偷塞给他的一点碎银子就上了路。他从小没吃过苦,一看他细皮嫩肉的模样,手嫩得像姑娘家一样,全都不肯用他。爸爸身上的钱用光了还没找到工作,饿得厉害了只好去码头上抗货。货是按箱算的,搬的多,钱就多。掌事的心眼好,心想他也是混口饭吃,就没难为他。
路大胖和叶光荣的命运是在那一个码头改变的。
路大胖在码头是最受欢迎的苦力,他身子壮,一次能搬两袋,拿的工钱自然也很多,别人都很羡慕。爸爸那时候常常受到其他人的嘲笑,说长成那个样子,来码头做什么,唱戏去得了。那时候的路大胖是个心地纯良的人,他的母亲还在世,母子俩住在破旧的弄堂里。看到其他人欺负这个白面的书生,每次他都会瞪着眼把那些空耍嘴皮子的人凶回去。
一来二往,两个人就熟起来。爸爸那时候经常在码头的桥墩下过夜,路大胖可怜他是个无家可归的穷人,干脆把叶光荣叫回家和自己一起住。
他的母亲就当多了个儿子,两个人拿到了工钱都会拿给路母,日子在细水长流中一天天发生着变化。
叶光荣和路大胖都有自己的梦想。只是比起爸爸的梦想,路大胖的梦想比较卑微一些,他想娶个手脚利落会持家的媳妇,两个人能找个轻松的差使,然后守着母亲过太平日子。而爸爸的梦想,不是挂在嘴巴上,而是埋在心里。
他要上海滩开遍姓叶的铺子,他要做个成功的商人。
只是那时候他们都年轻,无论两个人将来谁有了出息,那必定是,苟富贵,勿相忘。
但生活是事先编排好的剧本,比起小说的曲折来,它似乎更戏剧化一些。他们一起在码头背麻袋,半年下去,爸爸的身子骨也硬了些。他有文化,闲下来总是教些苦兄弟们识字,很是受到爱戴。那阵子码头的雇主老爷把帐房先生给炒了,听说那帐房老糊涂了,算错了帐。雇主老爷是个谨慎的人,那个帐房跟了他几十年,很是信任。他从不轻易用人,所以就把他的女儿叫到码头来管帐。
说起这位雇主小姐,姓吴,名锦添,为锦上添花之意。锦添小姐从小就伶俐,若是男子定比她那个不学无术的草包大哥不知是要强多少倍。
第一次见到锦添小姐,叶光荣和路大胖中午在码头上啃窝头咸菜。不知是谁叫了声,啊,那个就是锦添小姐,真是漂亮啊!
锦添小姐由丫头陪着到码头上来看帐,她穿了素白的旗袍,两条秀气的发辫垂在胸前,齐眉的刘海下,那双泉水般透彻的眼睛波澜不惊。他们都记得,她的皮肤苍白到近似透明,那纤细的小腰恨不得伸手去握住,再也不松开。
怎么说呢?她不爱笑,像一尊防真瓷娃娃,美得惊心动魄。
也许那个锦添小姐并没有爸爸口中说的那样美,只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二十年前的那惊鸿一瞥,就像流动的黑白电影已经映在他的心里。每每提及,都恍若眼前人。然而,那张脸并不止惊了一个人的心。
路大胖自从见过了锦添小姐每日便魂不守舍。甚至连做梦都心心念念着那个名字,笑出声来。只是他心里明白,他只要一天还在码头做事没钱没势,就永远都不可能与锦添小姐有任何的交集。为此,他闷闷不乐,甚至对他的母亲哭着说,怎么办啊,娘,我是真的爱上锦添小姐了,除了她,我谁都不喜欢。
叶光荣心里自然明白,雇主老爷是绝对不会看他们兄弟一眼的,就算真的捅破了,也只会被嘲笑成赖蛤蟆想吃天鹅肉。
路母知道这样下去只会让自己的儿子更痛苦。于是她和叶光荣商量着,不去码头干活了,两个人不如去拉黄包车,还自在些。与此同时,路母为了断了儿子的心思,找媒人给他介绍了个门当户对的姑娘。那姑娘也是苦人家出身,只求个肯干活又孝顺的男人。那姑娘生得极其平凡,与锦添小姐是天壤之别,怎能入了路大胖的眼?
但是反对归反对,路母还是强行定下了这门亲事,并阻止儿子去码头干活。
那段日子爸爸还是每日去码头干活,除了赚点钱,再一个就是为了能看到锦添小姐。他其实想过,只要回去求助爷爷,求爷爷来雇主老爷家提亲,说不定,这门亲事可以谈成。只是这样做的话,他对不起兄弟,也对不起自己当初离开家时候的决心。
叶家庄的爷爷并没有那么放心,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儿子身无分文的跑出去了,叫下人去城里打听,竟然发现少爷去做了苦力。这下叶家乱了套,爷爷终于也不再坚持,吩咐下人找到大少爷,给他送些做生意的本钱,不要再做那种没出息的营生了。
爸爸接受了爷爷的钱,因为想到做生意,没有本钱是万万不能的,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他在码头附近开了个布庄,路大胖也来帮忙。他从来不知道叶光荣竟然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心里又羡慕又惊讶。
路大胖终于可以换上干净体面的衣裳,赚些轻松的钱了。两个人都不去想锦添小姐,路大胖是不敢想,而叶光荣是不愿意去想,毕竟,路大胖也喜欢她。
只是这个世界上的室永远都不会按照你想象中的去发展。
叶光荣手下采货人的眼光好,他的布卖得便宜,花色也精致些。而且爸爸特意请了手工细腻的裁缝,附近的姑娘媳妇们都喜欢来叶家的铺子买布做衣裳。那日,说也巧了,不是什么好天气,却迎来了他们喜欢的锦添小姐。
锦添小姐不过和丫头随便逛逛,进了铺子看布,竟然一眼认出了路大胖。她不是势力的人,亲切地走上前去说:“我说怎么瞧不见你,原来是到这来打理生意了。”
路大胖以为自己在云里雾里,愣了好半天,舌头像打了结,口齿不清地说:“锦添小姐……你……认得我……”
锦添小姐莞尔一笑:“你是工人中拿钱最多的,我管帐本怎么会不记得?我每次都看到你背两袋,真是了不起……我说怎么那么多年没见着了,还问工头打听过,原来是开铺子来了。”
路大胖听得心花怒放,这锦添小姐是否对我有意,否则为什么那么多人偏偏打听我。越是这么想,他想起锦添小姐的眼神就越觉得缠绵。说来也怪了,自从那次来了铺子以后,锦添小姐就成了常客,一来二往就与叶光荣还有路大胖熟悉起来。
其实锦添小姐那次到铺子并不是偶然,她的确是冲着一个人来的,那人却不是路大胖。锦添小姐在码头上不见了那个白面秀气的小伙子,就跟工头打听,说是在码头附近开了铺子,于是就追来了。说起来也俗气,无非是美丽的少女爱上玲珑的少年,那些粗手粗脚的人,总是入不了上天的眼,得不到眷顾。
锦添小姐的幸福
路大胖再迟钝也不是傻的。锦添小姐来得多了,每次都对叶光荣特别的躲躲闪闪,说两句话脸上就飞起两朵红云。她见过了给路大胖来送午饭的未婚妻,还高兴地对那姑娘称赞:“你是找了个好男人呢,大胖又忠厚又老实靠得住。”
这话若是别人说也就罢了,偏偏是从锦添小姐的嘴里说出来,看到未婚妻羞怯的样子,他突然来了火气,故意找茬将那姑娘骂走。叶光荣看不惯,出面劝阻,原本就够委屈的路大胖发了飙说,我这个穷人的事怎么能劳烦大少爷!你以后不要管我!
路大胖也只是说的气话,只是这句话却也深切地让他明白了自己与叶光荣的差距。他是大少爷,他与锦添小姐才是天生一对。这样想法撕扯着他的心。他明白,只要自己一天在叶家铺子里做事,自己就永远没有资格追求锦添小姐。
恰巧那时候国民党征兵,路大胖就去了,他被编到警察局做小兵,有了一个正式的职业。路母知道儿子对锦添小姐不死心,有了未婚妻,却也只是耽误了那个姑娘,终究是退了婚。路大胖去警察局上班后第一次领薪水就请锦添小姐和叶光荣在馆子里吃了顿饭。在他的眼里,他和他们,终于是平等的了。
叶光荣知道路大胖的心思,他之所以迟迟地不肯对锦添小姐表白,为的就是兄弟义气。那天晚上,锦添小姐吃过饭离开后,叶光荣和路大胖击掌约定,他们要公平的竞争拥有锦添小姐的机会。得不到锦添小姐的人不可以仇恨对方,将来两人的儿女指腹为婚,若有违反,不得善终。
锦添小姐的心里已经有了人,路大胖再怎么努力也扳不走那个影子,叶光荣几乎是不战而胜。他牵了锦添小姐的手,两个人花前月下时路大胖知道自己输了。
他输得一败涂地。
他惊恐的发现自己没有办法遵守那个约定,没办法笑着祝福他们,更没办法放弃她。
上天总是有各种各样毁灭人的机会,这次也不例外。爱情或许会让人丧失理智,会让人做出自己都不能想象的事。叶光荣被自己的对手陷害入狱,这是牵扯到人命官司的,路大胖知道他是被陷害的,可是陷害的人竟然找到了路大胖。
那个所谓的杀人证据只要路大胖藏到叶光荣的密码箱里,他就可以直接升为分队的队长。这是个不小的诱惑。况且,他抢了自己喜欢的女人。这像一个魔咒般捆住了他的心,令他痛苦不堪。然而对这件事造成推波助澜作用的不是别人,正是锦添小姐。
锦添小姐听到叶光荣入狱的消息,很是焦急地找到路大胖,问他需要多少钱才能疏通上面将人放出来。
路大胖见这个女子清秀的脸,那悲伤焦急的表情却不是因为自己,一时怒火中烧。他恨恨地问她:“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你为了别人的男人来找我,你觉得我会那么开心地帮助你吗?”
“你一定会救他的。”锦添小姐自信满满的说:“因为他是你的兄弟。而我爱的是他,我想,你会理解。”
“其实,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要你。”
“对不起,大胖,我不喜欢你,这是事实。你到底还在纠缠什么?”
或者就是那一句,你到底还在纠缠什么,纠缠出了路大胖心中的魔鬼。她不懂得练习,她甚至在践踏他的感情。这一切都让他无法忍受。一个罪恶的念头冒出来,要是他死了,就好了。如果锦添是我的,就好了,只要得到她就好了。
即使她不爱我,只要我爱她,那就够了。
“我说了,我只想要你。”
锦添小姐气得面色发青,冷冷地说:“你不配做阿荣的兄弟,少做梦!”
“你不妨考虑一下,嫁给我,还是要叶光荣死。”
“路大胖,你好卑鄙。”
路大胖却笑了,这一次,他决定接受那个人的建议,他要置叶光荣于死地。也就是那个笑容让锦添小姐改变了主意。她知道,他变了,他已经不是那个路大胖,他真的会让叶光荣死。于是她妥协了。她决定嫁给他,条件是救叶光荣出来。
锦添小姐是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她不知道,她答应嫁给路大胖,这却更增加了路大胖对叶光荣的恨意。她竟然愿意为了他而委身于自己,她真的有那么爱他吗?他嫉妒得要发疯了,但是他依然不露声色。他默默地陷害着自己的好兄弟,而那个女人已经开始准备嫁衣了。她答应他,在叶光荣被放出来之前就嫁给他,以表明自己不是空口白话。
雇主老爷本来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