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坠盈盈一笑,“哦?是么?长在富贵之家就是好呢,象公子这般,随便娶几房三妻四妾,外头个个称道,反观奴婢不过是规规矩矩许了门亲事,倒象不容于人似的,奴婢只是想把自己嫁掉罢了,这和大贵人你不相关吧?怎么就让公子不中听了呢?还望公子明示,奴婢到底哪做错了?”
一顿连珠快语的讥损把白世非堵得胸口闷气翻腾,她最近太沉静以至他几乎忘了,必要时她会变得多么伶牙俐齿,并不想与她作无谓的口舌之争,只淡声道,“你想嫁人可以,我叫邵印制好三书送给你。”
“许二婚是要入狱的,公子还是别害奴婢上公堂挨板子的好。”
“你趁早死了这条心,那纸婚书早被我撕了,至于你手中那份,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动手,要么我代劳。”
她抿紧唇角,“你有本事便去代劳好了。”
还未及转身已被他扣住了手腕。
他的眸色极淡,淡如无波湖泊在深冬结成千年沉冰一样的肃杀寒冷,“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没有了你就不行?”
她费尽全力甩开他,一声不发握着红痛的手腕往疏月庭里碎步跑去,脸上不争气地又滑下了两行再无法承受的清泪。
十一章 勾心计未穷
白世非象是对尚坠失去了从前的兴趣,再没有刻意地制造机会让两人单独相处,就算偕庄锋璿与她及晏迎眉私下遇见,也没了任何逗弄或亲昵之举,待她与其他婢女无异,在人多场合甚至比对别的下人还更客气,他从不吩咐她做事,偶尔叫到,也会温和地称一声坠姑娘。
晚晴晚弄等人看在眼里,回过头来又见尚坠一日比一日沉默,这两人相逢如陌的决绝样子已不若寻常口角,而象是缘分在一夜间走到尽头,大家私下一合计,都觉不妙,便在尚坠面前再也绝口不提前事。
书房中,白世非背着双手立在窗前,眼底园色清幽,一双翩跹蝶儿不知从何处追逐而来,在半残花间忽高忽低地嬉戏。
“宫中已颁下旨意,要把文明殿重新修葺后改作文德殿。”邓达园道。
一只蝶儿仿佛飞累了,在花色犹剩的蕊心栖息下来,另一只不舍得离去,围绕着它轻轻振拍双翅,停驻的那只不时也一扑一张着薄翼,如同在回应对方的窃窃私语。
半响,立定窗边的身影才百无聊赖地回了一句。
“谁是修葺使?”
“任命了年初刚奉调进京的殿中丞滕宗谅。”
悠然翩飞的那只蝶儿还好端端的,停栖在枝头的那只却象是与它一言不合发了脾气,双翼陡地一展,眨眼已没入苍郁的枝叶丛中消失不见,被遗弃的蝶儿懵然停在半空,片刻后方懂得在四周来来回回地着急扑腾。
心底绵绵地轻叹口气,不忍再看,回过身来。
“范履霜的同年,也是晏书门生并由他举荐入朝的河南滕宗谅?”
“正是此人。”
低首沉思了一会,“那文德殿可是在大庆殿之西少次?”
“不错,与紫宸及垂拱两殿有柱廊相通。”
眸光闪处,幽波流动,“邓二,你可知本朝的烟球是如何制成?”
邓达园一怔,不及多想,依言道,“小的只知道用料含硝石、硫磺、炭粉、干漆、松香和黄丹等,至于每种用料如何配制,则不甚了解。”
白世非轻轻笑了,浅极的笑颜在窗色映照下仿如淡玉无暇,转瞬之间却象换了世人遥不可及的深沉,与此同时,他平稳柔和的嗓音里透出一抹百花杀绝的无情和冷酷。
“去,把广备城作里烟球的配料方子弄来,再设法从火药窑子作的工匠入手,了解清楚每道工序。”
回过身去,窗外那只最后的蝶儿也已不知所踪,天色阴郁不定,微风过处有花瓣从枝头缓缓落下,凄清地宛转飘飞,着地时分,从前光景终如梦去。
微微侧首向后,“期间别起用白府明面上的人脉,事成后也毋需知会皇上,记住了?”分明是在叮嘱,语气却淡得不以为意。
邓达园心头一突,隐隐觉得惊悚,低声道,“公子放心,小的定尽己所能把事情办隐蔽了。”
此时书房外,雕廊画工繁复,勾檐色泽瑰丽。
夏闲娉状似不经意地在廊下来回走动,一双娇眸却耐不住时时瞥向门扇紧掩的书房门口,好不容易挨到将近正午,终于见到邓达园从里出来,她连忙挽起霓裙快步过去。
“二夫人。”侍立在门外的白镜连忙躬身请安,仿佛压根儿没发现她早在附近晃悠了个把时辰,表情异样恭敬。
夏闲娉心里很想叫这下贱胚子滚开,脸上却绽开如花笑颜,这死侍从在府里只听命于白世非,其地位之高是她目前还不能轻易得罪,脚下跨进房去,声如出谷黄莺,娇媚脆生,“公子。”
白世非从书案后抬起头,看见来人,眸光略微一定,便以眼神示意跟在她身后进来的白镜退出去,搁下笔管,慵然含笑,定睛望着夏闲娉走到身前,“二夫人找我有事?”
鹅黄的束腰长裙外披着一层薄薄的华贵黄金缕,这袭提早上身示人的初夏新装将夏闲娉的容颜衬得更形绝艳,她微微低头,再抬起眼来看他,带羞含情的眸风撩人心神,“明儿便是端午,我特地雇巧匠为公子订作了一个香囊。”
淡淡馨香钻进鼻端,面对这样一位风情万种的天香国色而毫不心动的男人,世上只怕不多,白世非不动,脸上笑容依旧,对于眼前女子他向来不给予任何暗示,偶尔她过份热情,他一贯能回避则回避,倘若回避不了,便也极有风度地从不拒绝。
夏闲娉没有征询白世非的意思,直接弯下腰把香囊结在他腰间的佩玉上,直起身子后一双水汪汪的盈眸动人凝视着依然还是端坐在椅子里的意中人,他安静不语,她便也闭嘴不言,有时无声更胜有声。
白世非轻咳一声,微微笑道,“二夫人还有事?”
她转眼看向案上被打开的账册,上面不少地方写着他的批复,“公子已经忙了一整个上午,不休息一下么?”
白世非无奈地摊摊手,“这本账还没看完。”
夏闲娉移步到他身后,满怀关心,“公子日间如此劳累,最易肩酸背痛,我给公子捏一捏可好?”纤纤十指搭上他的肩膀,沿着后颈缓缓往两边外侧按压。
白世非全身僵了僵肩头就要摆动,下一瞬情急生智就势伸展手臂以掩饰原想甩开伊人双手的直觉反应,几回屈肘舒张,又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颈后指劲所到之处仿佛让他十分受用,舒服得眯起了眼,满足地带笑叹息一声,“谢谢二夫人。”
再度拿起朱笔,继续专注地一页一页批阅帐本。
就在他批到最后几页时,门外白镜“咳”地一声,叫道,“大夫人!”中气十足异于平日,好像生怕书房里的人听不见似的。
夏闲娉倏然抬首,嘴角一勾,原本停在白世非肩上的双手向下垂落。
下一刻当晏迎眉领着尚坠走进来,首入眼帘见到的便是夏闲娉俯身贴着白世非身后椅背,一双华袖垂散在他胸前,十只青葱玉指交握,她搁在椅背上的下巴与他黑发头顶的白玉簪冠近在吐纳之间,正柔然对着进门来的两人轻笑。
不曾料到夏闲娉会有此一举,白世非想避开已来不及。
尚坠缓缓垂下眼,精致五官除了略显憔悴外,沉静得不见一丝别样情绪,小脸上波澜不惊的模样与她的年纪极不相称,仿佛只不过几日之间她整个人已截然不同,变得深沉成熟起来。
晏迎眉却毫不掩饰,当下就脸色一沉。
原本十分尴尬且颇为不安的眸光在掠过尚坠毫无反应的表情后,白世非的脸容跟着变淡,他隔衣拍拍夏闲娉的手。 夏闲娉松开他站直,双眼翘如弯月,斜瞅向对面的晏迎眉。
“不知大夫人找我何事?”白世非笑问。
晏迎眉连眼稍也不瞥夏闲娉一下,只权当其间并无此人,冷声对白世非道,“我打算明儿带尚坠出城,到山上的无心庵住几天。”
十一章 留人宜天晚
月黑风高,宵禁下的汴梁城被笼罩在薄烟似的暗夜迷雾中。
在城西的某家客栈,一道锦衣夜行的身影腾地跃上屋顶,在屋脊上快速行进,到了东厢某间客房,悄无声息地一个鹞子翻身,足尖勾着拱檐倒挂而下,剑尖方触及窗格,房里已骤然传出警觉的低喝,“谁?!”
悬在花格糊纸上的寒光剑刃静悄悄一动不动,内里也已毫无声息,隔着一道窗棂,仿佛里外贯通了无形的紧绷的气势,眼看着一触即发。
忽地,客房门口柱廊外的庭院里飘起一声仿似觉得十分有趣的低笑。
紧闭房门内再度响起暴喝,“什么人?!为何半夜三更在此装神弄鬼!”
那笑声低低延绵了会儿,方悠然道,“本朝招待贵客的礼宾院你不住,都亭舍和怀远驿你也不宿,偏屈身于此等无名客栈,不知所为何来?”
隐隐约约听出了这把声音的主人是谁,房里一时静默。
“令尊虽然接受了大宋朝的册封,令兄却贵为契丹驸马,我听闻他最近不但加强兵营训练,私底下还在本朝和契丹边境买马,其数目颇大,你乔装私进汴梁一事被若报上朝廷,凭你的武艺虽能全身而退,但若宫里对你此行起了疑心,进一步联系到令兄所为,由此向令尊怪罪下来,难保不会增兵压境,对你族人加强监管防范,就不知你回去后却如何向令尊和令兄交代?”
房中传出一声傲然冷哼,“废话少说,你想怎么样?”
庭院里的人笑了,令贴身侍从燃亮挂在梅枝上的灯笼,朦胧的橘光将一方无人小院照得浅浅温明,“今夜虽无月,却有客自远方来,我不想怎么样,只想邀你及屋檐上的那位兄长下来,一同举杯把盏而已。”
内里长时间静默,仿如天人交战良久。
虽说不惧这前狼后虎,却不得不担心,此刻甩手一走形同自绝后路,这开封府明着是天子脚下,暗地里却属那人的半壁府城,这番走了以后再想在此间出入,恐怕会举步维艰,再加上……终还是顾忌万分。
喀地微响,似门闩被迟疑拉开,最后清晰响起吱呀的一声,与此同时,窗后檐瓦上倒挂着的黑衣人无声无息翻身落地。
梆梆梆,寂夜里遥遥传来更声。
当天交四更,院子里早灯灭人去,汴梁城内外的寺院敲响晨钟,报晓人开始打着铁板儿沿街报晓。
适逢端午佳时,赶早做小买卖的生意人更是闻声而起,不多时贩卖早点的各式摊子如雨后春笋般涌现,煎白肠,羊鹅杂碎,血脏羹,七宝素粥和馓子无不应有尽有,又有货郎挑着烧饼担子穿街过巷唱卖,一些大食店还派出般载车,兜售各种调气养生的汤药和药丸。
墟闹一番,早市罢时,各处陆陆续续收起摊担,回家去用早食。
白府里,邵印一大早就已开始忙碌,先吩咐了厨房把紫苏、菖蒲和木瓜全切成细茸,以香药拌和,用梅红匣子盛起来摆到神案上,又差小厮们把百索艾花,银样股八花,细巧画扇,香糖果子和粽子白团等供神物事一一摆好。
白世非带领府中拜神祭祖之后,众人各自散去,他与庄锋璿去了偏厅议事,准备出行的晏迎眉和尚坠则返回疏月庭捡包袱。
不过三五天,也不需带些什么,收拾好换洗衣物后尚坠坐在床沿休息,眸光不经意落在一旁的旧箱奁上,想了想,有些疲乏地起身,走过去把箱盖打开,从箱底一角包得严裹裹的棉衣里取出一个漆金的描花匣子。
将里头最上面那张摺叠方正的文书取出来,打开细看一遍,沉吟半响,终于还是将之重新叠好,又从匣子中取了几件金制的首饰,与那纸文书一起塞入了袖底,把匣盖子扣好放回箱中。
“坠子,夫人问你好了没?”房外传来晚晴的叫唤。
“这就来了。”她挽起小包袱起身出去。
厅里仆人们已开始动手把布施用的斋食和礼品都提出去。
出了疏月庭,晏迎眉边走边道,“这行车骑马的总归颠簸累人,若不是那白公子太不像话,我原本只打算自个儿去走一趟。”
尚坠笑笑,“我也好久没出府了,正好趁这机会出去走走。”说话有些软绵绵地,象使不上什么力气。
晏迎眉关心地细看她的脸色,“邵印差厨房送来的补汤你喝了没?”
沉默片刻,轻声应,“喝过了。”
“你要是哪里不自在可得说出来,别死瞒硬撑,这病可不能拖。”
尚坠摇了摇头,“也说不上哪里不自在,就是偶尔觉得胸闷气喘,全身乏力,可能是春夏之交罢,每年这种季节更替时候,我总有些不适。”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到了前庭,看着仆人们把东西都搬上等候多时着的富丽马车,安置停当后主仆二人踩着踏子上去,垂下帘帷,坐在车厢里等待庄锋璿到来。
微露倦容的尚坠将身子轻倚在嵌饰着层层精绣厚幔的窗沿,刚想合上眼稍息一会,已看见庄锋璿出现在前厅门口,他身后还跟着一人。
“怎么了?”察觉她表情有异,晏迎眉伸手掀开帘子。
“大夫人。”白镜小心翼翼地朝探出头来的晏迎眉躬身长揖,偷窥了眼她旁边神色几分落索,又几分疲倦的尚坠。
晏迎眉挑了挑眉,“你家公子想留人?”
白镜涎笑讨好,“大夫人真个绝顶聪明。”
晏迎眉手一拂甩下帘子,声音从里冷冷传来,“你让他找别人去。”
毫无商量余地的口气让白镜急了,“大夫人,你别为难小人啊!”求救地看向一旁已飞身上马的庄锋璿,却只收到他爱莫能助的带笑眼神。
晏迎眉不再理他,只对帘外的车夫道,“还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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