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父亲已经离开多年,就算是再大的过错也该获得原谅。”浥尘道。
他的话里有种不以为然,陶然皱了皱眉,不想再说,敷衍着回了句:
“那你当她记仇好了。”
再拐一个弯,就可以到家了,她无须听一个外人对她的家庭发表轻飘飘的观感。
浥尘专心看路,竟没察觉她的不悦,仍自顾自地说着:
“何苦记仇?不能原谅就索性忘掉,一了百了。”
车子进入小区,穿过一段小路,驶到楼门口,停住了。
忽然觉得她太过安静,浥尘侧头看去,看到她沉静如水的脸,却看不见水底的波澜。
陶然没有动,缓缓对他说:
“Eason,比如有一天,有个人,失去双臂。时间久了,伤口好了,不流血,也不痛,可是每天早上,从无知无觉中醒来,半明半寐的一刹那,瞥见空荡荡的袖管,猛然记起自己已经没有了手臂,你相信吗,那一刹那的惊恐和绝望,足以让她再也不想醒来。如果二十年的每一天都从这一刹那开始,你说,她该怎么忘?你想她怎么忘?”
她的声音没有起伏,像是在叙述一件很平淡的事,问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陆浥尘定定地看着她,竟无法回答。
稍顷,陶然弯弯嘴角,淡淡地说,你不懂。解开安全带便下了车。
可还没出电梯她就后悔了,后悔自己干嘛要跟他说这些,想让他理解还是想让他体谅?这两样母亲都不需要,她也不需要,更何况,陆浥尘多半只当她不知所云,莫名其妙,下次见面徒增尴尬而已。
她懊恼地打开家门,踢掉鞋子,疲倦地走到沙发上坐下。
突然。
心中有丝异样一闪而过,陶然腾地站了起来!
她在空气中捕捉到一缕烟味,那是她最熟悉的香烟味道,自从林醉走后已经许久不曾出现在这间屋子里。
可她刚刚到家,门窗都关着,一定是有人来过……
心脏瞬间加速,突突地跳着。
她条件反射般一一打开所有房门,没有人。扭头又冲向大门,慌乱中失去协调,门只拉开一半身体就往外冲,额头当地撞在门沿上,震得铁门直颤,顾不得疼就跑了出去。
电梯刚好停到此层,叮的一声门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出来。
“林醉!”
陶然往前飞跑了几步,又戛然止住,一星亮亮的光芒在她眼中忽地熄灭了。
“Eason,是你?”
她的失望无可掩藏。
陆浥尘几乎要为自己的出现而内疚,也许是被她的沮丧所传染,心中有一闪而过的失落。
他指指手里的箱子,说:“你的行李忘在车上了。”
“哦。”陶然迅速回过神来,神情尴尬地走上前,接过箱子,说谢谢。
“头怎么了?”他皱皱眉。
陶然一抬手,摸到一处伤口,嘶地抽了口凉气,苦笑道:
“小脑不发达,撞了一下。”
“流血了。”
“没事儿,我有药箱。”她尽量轻松地说着。
回了屋,陶然翻出一包创可贴,对着镜子贴上。
浥尘走去厨房,拉开冰箱倒出冰块,放在保鲜袋里,又用毛巾包好,回到客厅,递给她。
她正对着茶几发呆,那上面有一截浅蓝色的烟蒂。
原来,他真的回来过。
可现在她反而平静了,开始为自己刚刚的莽撞而吃惊,身体未经任何大脑指令就自行做出决定,这算什么,失心疯么?
再次看见陆浥尘的时候,她只想在楼板上找到传说中的地缝,好让自己biu的一下消失,连一缕轻烟都不留下。
过路的神仙没理她。
陶然尴尬地接过他递过来的冰袋,只好自嘲。
“这个造型眼熟吧?”她比了比额头的纱布。
浥尘看看,是和他第一次见到她时有点像,不由地笑。
她咧了咧嘴,感慨道:
“现在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所有的脸都是丢在你一个人面前的。”
“你放心,我记性不太好。”语气和蔼的不得了。
陶然刚想对他难得的体贴表达由衷的感激,却听他话锋一转:
“不过你每次丢脸我都记得。”
陶然的表情顿时由感动转为愤怒,时间太短,难度太高,面部肌肉扭作一团。
浥尘大笑。
他为这不计后果的举动付出了代价。
陶然三拳两脚就把他打了出去,嘭地一声把他关在门外。
他站在门口呵呵地问:
“陶陶,下午来公司吗?海报完稿后还得给你看呢。”
“知道啦!”她在里面扬声应着,声音还挺大,听上去似乎没事了。
浥尘转身走远,并未发觉,脸上的笑意渐渐温柔。……
第十九章
明澈公司会议室,清莲纸业媒体策略会。
琉璃率领创意、客户、媒介、市调等各部门一干人等端坐在会议桌旁,坐在对面上首的是清莲纸业公关部经理郭云达,旁边是他的几名助手。
媒介部的一名组长正上面在做presentation,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看着大屏幕,只有陶然时不时地关注一眼郭云达,心里慢慢有底,根据她对老郭的了解,看上去这个策划他还算满意。
一串音乐响起。
陶然拿起自己的手机飞快地看了一眼,又放回桌上。
对面站起一个人,拿着电话一边小声说着一边走了出去。
坐在她右边的琉璃偏过来瞄了一眼,悄悄问:
“等谁的电话?”
“啊?没等谁啊。”
“那你干嘛老看手机?”
“是吗?”
“怎么不是,一有动静你就看,这都七八趟了。”
陶然顿了顿,“听错了,以为是我的手机响。”
琉璃表情古怪,“不是吧?你那铃声八百年不换还会听错。”
“嘘——”陶然指了指讲台,示意她专心开会。
琉璃转过头去,陶然定了定神,在面前的笔记本电脑上敲了几行,无意中往左边一瞥,刚好撞到陆浥尘的目光,他正用铅笔抵着额头,歪着脑袋,毫不掩饰地注视着她,似笑非笑。
她忽然心虚,把头低下去,继续胡敲。
骗的了别人骗不了自己,她知道自己在等谁。
还能有谁呢?
自从知道林醉回来了,她的心里就没安生过,反反复复地琢磨——他为什么回来?又为什么出现在家里?
人常说百思不得其解,陶然倒不是,她思了两万八千次,得了两万八千个解,只是不知道哪个对。
其实要求证也很简单,问他便是了,虽然他的号码早已从所有能看得见的地方删去,但她闭着眼睛也按的出,可她不想问。
那么多问题,从为什么乱扔烟头到为什么不再爱我,从何问起?
而且她想着,既然他回家,一定是要找她,如果没找到,按理还会来联络的,如果他不再联络,那么就是不想让她知道他回来过,那她最好也假装不知道。
她就这样一边有条有理有逻辑地想着,一边坐立不安地盯牢手机,倒是两不耽误。
今日已是第七天,仍然没有消息。……
“陶然,陶然……陶然?……”
桌子底下,左边右边各踩了她一脚。
嗯?陶然迅速抬起头。
这才注意到前面的presentation已经结束了,老郭在问她:“陶然,你看你这里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她倒是机灵,对答如流:“没有了,老郭你放心,方案策划会我亲自参与过,已经和小组成员充分交流过意见,为了配合你们针对办公用纸市场的拓展计划,我们特意加大了楼宇广告的投放力度,包括楼宇电视和电梯海报,根据我们的调研,这类媒体覆盖面广,而且贴近目标人群,相信会有比较好的表现。”
老郭赞许地点点头,“有你操心,我就放心。”
陶然微笑。
老郭一向信任她。这种信任是可遇不可求的,也是靠多年合作积累起来的感情。
说起来,老郭算是她事业上的贵人。当年她初出茅庐,还是个小小的客户主管的时候,跑去竞标清莲的一个小活,那时的明澈远没有今天的声势,籍籍无名的小公司,满城一抓一大把,而清莲是国际浆纸行业的大佬,虽然进入中国时间不长,但前景可观,因此竞标者众,不乏一些实力雄厚的竞争对手。
最终明澈一举夺标,陶然不厌其烦的耐心和诚意功不可没。老郭人好,看着小姑娘一趟一趟的跑,方案一遍一遍的改,毫无怨言,颇有些感动,案子也不大,索性交给她去做,知道她肯定做不砸,但要说能做得有多好,他实在也没报太大希望,没想到最后交出来的活着实令他眼前一亮。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老郭看的出,那一小本东西从设计到制作,每个细节都花过不少心思,愣是让人挑不出毛病。后来他才知道,陶然为了更好地引导创意人员把握设计方向,背后下了不少工夫,从各个渠道去了解纸业,了解清莲,积累了大量的背景资料。制作时,她又跑去印刷厂亲自监工,一页一页地追色,只为最大限度减少打样稿和成品之间的色差。
这个略带着学生气的小姑娘的认真和执着令老郭折服,之后的合作从小到大,当年的小姑娘如今已成了独当一面的客户总监,但踏实认真和注重细节依然是陶然一贯的风格,进而影响她的整个团队。
老郭说他放心,陶然也放下心,知道明年的合约多半跑不了。
聊着聊着又聊起上次错过的与Vincent的约会,陶然念念不忘,连道可惜。
老郭道:“方总今天就要回巴西,大概下午的飞机,不过陶然你也不用可惜,以后总有见面的机会。集团这两年的业务重点逐渐往亚洲移,有可能会在中国设立区域总部,以后方总常要过来,到时再安排你们见见,秦总,你可也得来。”
“那是当然,老郭,给你打工这么久,咱也算半个清莲人呢,少东家哪能不见?”琉璃笑答。
老郭也笑,说瞧瞧琉璃这张嘴,犀利着呢。
谈笑间已是中午,琉璃起身招呼大家去吃饭,宾主照例客气一番,正待往外走,又不知谁的电话响了起来。这次陶然忍住了,没看自己的。
是老郭的。
老郭慢悠悠地接起电话,嗯嗯两声,忽的睁圆眼睛,像是被什么刺到似的,声音也拔高了好几度:
“爆炸?哪里爆炸?……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好好我马上回来!”
一听爆炸两个字,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琉璃飞快地问。
“我们厂的一间车间发生爆炸,大概十五分钟前,原因不明,有工人受伤,……抱歉抱歉,我得马上回去!”老郭神色慌张。
大家都明白事态严重,非同小可。老郭慌了手脚,毫无头绪,低头看看手机也不知该打给谁,一时顾不上别的,小跑着就往外走。
陶然紧赶了几步,“老郭等等,我和你一起去!媒体马上就会得到消息,肯定也会去现场,我可以帮你一起处理。”
“对,陶陶先过去,我再抽调几个人随时待命,协助你们,大家见机行事。”琉璃追过去,匆匆交待了几句。
“好。”陶然应道。
话音未落,人已走远。
陶然随着老郭一行直奔地下车场,两台车一前一后从车库驶出,一路飞驰往工厂赶。
清莲纸厂位于圩镇,地处远郊,从市内过去大概要三个小时的车程,老郭他们的车开得快,不一会就把陶然甩到了后面,陶然自从上次车祸后格外小心,不敢开得太猛,被落的越来越远。
车子还没进圩镇就已看到滚滚黑烟,陶然暗叫不好,猜是爆炸引起了大火。
快到纸厂的时候,远远看见老郭的车被拦在了大门口,周围围着七八个人。陶然下车赶过去,听见人群中七嘴八舌地问:
“到底什么车间出了事?我儿子在里面哪,让我进去看看吧!”
“我弟弟是你们动力车间的,电话一直打不通……”
“出人命啦!你们怎么什么都不管?”
“让我们进去!!”
……
陶然明白个大概,想来这些都是住在附近的员工家属,发现工厂出事就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被保安拦在了门口,刚巧看到老郭的车从外面开回来,就索性拦住要和他一起进去。
老郭被人群夹在中间推搡着,汗流了满脸,口干舌燥地解释:
“大家不要急,我也是刚刚得到消息,具体情况还不了解,……大家不能进去,我们要为大家的安全负责,……请大家相信厂里一定会处理好……”
这些场面话平时说说还行,现在人人心急如焚,哪里肯听,又一轮吵吵嚷嚷,乱作一团。
陶然用力分开小包围圈,挤到老郭旁边,大声说道:
“大家听我说一句,听我说一句……大家也看到了,我们真的是刚从外面回来,详细情况要到里面才能了解,现在堵在这里,根本没办法提供大家想要的消息,我们也不能贸然放人进去,这会干扰现场的排险工作,大家看这样好不好,请先到旁边的保卫室留下您的亲属姓名和联络方式,我们保证,我们保证会在一个小时之内给大家明确的答复!”
一个男人突然问:
“你是谁?我们凭什么相信你,要是你不给我们回复怎么办?”
“我叫陶然,是老郭的助手,我把我的手机号码留给大家,如果一个小时之后你们仍然没有收到反馈,可以随时打我的电话。”陶然看向他,斩钉截铁地答道。
“是是是,我们一定会给大家答复的。”老郭附和。
人群略为安静,相互商量起来:
“等吗?”
“要不等等?与其僵在这里没结果,不如就等等。”
“等就等,一小时后没消息,咱们就守在这里不走了!”
“那好吧……”
见他们有所松动,陶然马上示意老郭的副手把人引去旁边的保卫室。老郭终于脱身,感激地冲陶然点点头,赶紧回到车里,开进大门。
陶然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写给一名保安,同时小声叮嘱他:“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