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彩霓灯映在她的眼中,浮光流转,瞬息变幻,目光却静静的,语气也淡淡。
若不是上次有那样的巧遇,浥尘也许会相信,这无懈可击的平静底下和外表一样,没有裂痕。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笑着摇摇头。
气氛终究有些尴尬。
无言地坐了一会,陶然起身说,我到楼顶转转。又不放心地叮嘱道,这儿人多,看着点琉璃。
走之前顺手拿了琉璃丢在台子上的半包烟。
楼顶是个宽敞的平台,本不属于酒吧场地,但因为常有客人上来透气,所以简单地摆了几把高脚凳。
陶然拣了个僻静地方坐下,随手拔掉发簪,让一头厚重的长发也落下来歇歇。
夜风拂过,带来黄浦江的雾气。
外滩灯火璀璨斑斓,万国建筑群流光溢彩,正是这座城市最迷人的一刻。
偶尔有路过的船只拉动船笛,发出沉沉的呜呜声。
不远处,海关大楼的老钟响起一曲《东方红》,乐声八十年如一日,浑厚悠远。
午夜十二点。
灰姑娘丢失了水晶鞋,马车变回了南瓜。
再美的曾经也是曾经,一切繁华皆成背景。
陶然默立良久,抽出一根烟,发现没带火柴。平时从不吸烟,自然想不起来。
连扮颓废都没机会,她呆呆地想。
一只打火机伸过来,叮的一声绽开一朵蓝色的火苗。
陶然一怔,抬起头,顺着手臂看到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和一双跃动着火光的黑眸,正向她微笑示意。
是陆浥尘。
陶然把烟凑了过去,点燃,说谢谢。
谁知谢字还没说完就被一股辛辣冲到喉咙,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这烟常见琉璃拿着,燃着的时候会散发出柔软细腻的巧克力香味,陶然一直以为这就是那种口感淡淡的女士香烟,哪成想有这么厉害的劲道,差点被呛了个跟头。
浥尘见状,惊讶地问:“你不会吸烟?”
陶然胡乱地晃晃脑袋,继续咳。
浥尘看看烟盒,低低地笑,“Davidoff?不适合你。”说着,把她手上的烟接过来,揿灭。
陶然抚着胸口咳了半天,呼吸总算调顺过来,突然想到问:“琉璃呢?”
“被人吵醒,跳舞去了。”
“喝了那么多,她还站得直么?”
“看上去还行。倒是你,好像也不比他们俩少。”
陶然笑,“我没事,你知道,人的身体里有一种酶,这种酶越多分解酒精的速度就越快,我属于有很多的那种,只要慢慢喝就不会醉。”
“从未醉过?” 浥尘好奇。
陶然想了想,“从未。”
“WOW; it’s a talent!”
浥尘爱酒,却不善饮,因此听到有这样的天赋异禀,不由一叹。
兴致上来,他问:“要不要试试我最拿手的鸡尾酒?NIKOLASCHIKA,你会喜欢。”
陶然不想扫他的兴,说好啊,那麻烦你。
“不麻烦。”浥尘狡黠地眨了一下眼,离开下楼。
果然没过几分钟就回来了。
看来真的不麻烦,陶然想。
她看看浥尘放下的两杯酒,普通的利口杯,普通的琥珀色液体,只是杯口盖了一枚柠檬片,上面堆着少许细砂糖。
“怎么喝?”她不得不问。
“这样。”浥尘拿起柠檬,给她做了个示范。
陶然将信将疑地学他的样子,把柠檬卷起来,包住糖放在口中一咬,等到酸酸甜甜的感觉充盈每个味蕾,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陈酿的橡木香和醇和的酒香把之前的酸甜席卷而去,留下丰富多变的口感,回味绵延。
陶然满足地唔了一声,轻轻赞道:
“好酒。怎么调的?”
浥尘得意地笑,“只要一瓶上好的干邑白兰地,它的调制过程在你的口中完成。”
原来这就是他“最拿手”的鸡尾酒。
陶然忍不住揶揄道:“那需要调酒师做什么?”
他挑了挑眉,竟大言不惭地说:
“总得有人切柠檬啊。”
陶然扑哧一下乐出声,心想,这可真是琉璃的弟弟,连冷笑话都说的那么像。
爱屋及乌,早前留下的一点点芥蒂也渐渐没了。
不过一想到上次的乌龙事,陶然还是忍不住懊恼。
相信琉璃已经把事情原委向他解释过了,可作为当事人,总不能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避而不谈,反而显得狷介。
这么想着,陶然收起笑容,郑重道:
“前天晚上的事……真不好意思,我……”
浥尘作恍然状,“你请我吃饭,还没跟你说谢谢!”
“不是不是……”陶然想接着解释。
浥尘温和地打断她:“琉璃同我说过了。不是你的错,是我没搞清楚。”
陶然知道他怕她尴尬,也就不再多言,只好自嘲,“再怎么样都不该对你发作。没办法,第一次失恋,不太习惯,有失礼的地方你多包涵。”
看了一整天周围人讳如莫深的表情,陶然觉得,那两个字不如由自己说破,免得大家都不知所措。
浥尘也被她逗乐了,边笑边说:“失恋这种事,恐怕多少次都不习惯。”
说的就好像他真的失过似的。
陶然静静看着他。
那样开朗的笑容,融在一天一地的灯火之中,她不禁也被感染,竟觉得这人今晚倒更像个心理医生。
第十一章
“此处乐,不思蜀。”
在打给祖母的越洋请安电话里,浥尘文绉绉地拽了一句新学的中文。
这倒的确是他的真实心情。
新鲜的城市、新鲜的生活和新鲜的人,无不令他感到兴奋。
明澈的工作刚接手不久,颇需要花些工夫适应,但与曼哈顿的节奏和压力比起来,已经算是半休假状态了。他有更多的闲暇去尝尝美食,品品老酒,或去寻访古街里弄,自是不亦乐乎。
只是关于相亲这件事,他已彻底失去兴致。
连续几场大同小异的相亲宴之后,浥尘惊讶地发现,在那些女人带着审视和估量的眼神之中,他的房子、钞票、身份地位和他的美利坚合众国国籍的魅力要远远大过于他本人!这对浥尘来说,唉,太伤自尊了。
终于有一次,某位小姐完全被他的倜傥丰姿所迷倒,对他本人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不用再回答那些拐弯抹角的关于身家背景的问题,浥尘总算可以轻松享用一顿晚餐,交谈也算愉快,这本应是一次难得美好的相亲约会,——如果这位小姐不是想象力太丰富好奇心太旺盛的话。
快要上甜品的时候,她吞吞吐吐地问,大概意思是,像陆浥尘这样的男人,怎么还需要通过相亲找女人呢?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胃里的牛排顿时变成了花岗岩。
若是在美国,解答这个问题浥尘驾轻就熟,他会彬彬有礼地问:
——你家还是我家?
不过在这里,他不确定可以这样做,因为他不确定对方能与他达成共识,理解上床这件事只不过是分享彼此身体的一次美好体验,just for fun。
他知道,对于她们中的某些人来说,上床远非如此单纯,而是有着更加复杂深远的含义,某种程度上;就像是个宗教仪式,宣誓效忠永不脱离的那种。这无疑是浥尘避之唯恐不及的。
他实在不想在美好的春宵一度之后再去毫不美好地解决彼此的教义分歧,所以宁可选择谨慎行事。
于是那个夜晚就在桑子酱蛋卷和甜橙白兰地之后迅速结束,什么都没发生。
这是陆浥尘的最后一次相亲。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对这座城市的女人就此绝望。从Marketing的角度讲,如果你在一家商店里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你要买的物品,那么先别责怪商店,而要想,是不是自己走错店了?
毕竟你不能指望在肯德基里买到麦香鱼。
离开相亲这条路,浥尘如鱼得水。
他从不缺女人,向来不必为此发愁。
发愁的人是琉璃。
她是肩负着老太太交代的任务把浥尘带回来的,眼看着离完成任务遥遥无期,她开始有些急。趁着谈工作的间隙忍不住问他:
“喂,陆太太找的怎么样了?上次姨婆又在电话里问,我可给你说了不少好话。”
“陆先生倒是有,陆太太还不知道在哪,结婚的事50%已完成,放心放心,胜利在望。”浥尘笑嘻嘻地答。
“又没有正经。”琉璃皱眉头,“我看你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好好的介绍给你的女孩子不要,自己却在外面拈花惹草,搞得花名在外,看以后哪个好人家的女孩肯要你。”
“那些只是朋友。太太是要慢慢选的,不要急嘛,女人急了会变老。”
琉璃轻轻一哼,悠闲地说:“我才不急,等哪天去老太太那参你一本,看看谁最着急。”
浥尘赶紧摆出他的招牌迷人笑容,“好琉璃,你看我这的工作刚刚做起来,你也不想我半途而废吧。而且结婚这种事,顺其自然,催不得的。”
琉璃看着这个几乎与她同龄的弟弟,说实话也没有太多办法,大家都是成年人,有各自的生活方式,说的多了未尝不是干涉,只得道:“好好好,你爱怎么玩我可以不管,但可有一样……”她正色道,“我的人你不许动!”
她看得出,公司里有几个女孩对浥尘颇为倾心,小丫头们年轻单纯,没吃过苦头,还不知道越美丽的东西往往越危险。
浥尘听懂她的意思,嘴角噙了一丝坏笑:
“那要是她们动我怎么办?”
“臭美!”琉璃随手拿起一支笔嗖的丢过去,浥尘眼疾手快接在手里,笑得更开心了。
他走过去,把笔还给琉璃,说:“对了,我这个周末要去找房子,美姗说要是你这没事的话,就让豆豆陪我去看看,没问题吧?”
“怎么这么快就换房子?”琉璃问。
“别提了,原来租的那栋公寓因为当初定的急,也没仔细检查,住进去才发现毛病多,房东不肯好好修,美姗建议我还是换一个,豆豆是本地人,能帮我一起看看。”
“不行,豆豆不行。”琉璃脱口道。
“为什么?”浥尘疑惑。
“别跟我说你看不出来,那姑娘早被你迷得七荤八素的,我可不放心把她放你身边。”琉璃略一沉吟,说:“让陶陶陪你,她来上海的时间久,看房也有经验,刚好也让她多出去走走,免得老闷在家里。”
浥尘笑,“怎么,你就不怕她也被我迷住?”
琉璃撇撇嘴,开玩笑地伸出手,把他的脸从左边拨拉到右边,又从右边拨拉到左边,笃定道:
“陶陶才不会看上你!”
浥尘只是笑,却也没言语。
关于陶然,相处几周下来,浥尘也不知道对她的了解是更多还是更少。
她无疑是个工作上的好拍档,严谨、细致,有敏锐的理解力和着眼全局的洞察力,她擅长倾听,但不盲从,性格冷静而内敛,即使在争论的时候也常常慢条斯理,极少情绪化,这样一个优雅干练的女子,很难不赢得客户的信任和下属的敬重。
老吴曾说过,琉璃是金箍棒,陶陶是定海神针。浥尘乍一听还挺纳闷,有什么不同?老吴嘿嘿一乐,说以后你就知道不同了。
现在他不得不承认老吴这个故弄玄虚的比喻颇有些道理。
可是,他的脑海里仍然留有那样一双眼睛,它们专注而认真地看着他,追问他,关于爱与忠诚。那目光清亮清亮的,半掩在微卷的长发后面,有种哀楚隐藏其中,轻易便被刺痛。
如今他与她更加熟悉,也更加亲密,却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陶然。
她就像一只蜗牛,露出坚硬的壳,旁人难以触及她的柔软。
或许,只除了一个人,一个名叫林醉的男人。
那天。
创意部来了个新同事,趁午休的时候在电脑上打网游。这本来没什么,适当的休息娱乐公司从不过问。
可他忽地高声问:
“有人玩《浪迹》吗?谁知道最后的通关密语是什么?”
偌大的屋子鸦雀无声。
每个人都看到陶然坐在陆浥尘的办公室里,门开着。
离他最近的小胡使劲冲他挤眼色。
那男孩没看见,只顾埋头嘀咕:“就差这个了,马上就要全部打通了,怎么就找不到?奇怪……”
他噼里啪啦地敲键盘,安静了没一会就哈哈笑道:
“找着啦找着啦!网上有攻略,是‘共君一醉一陶然’!这什么破暗号啊,莫名其妙的……唔……唔……”后面的话像是被谁捂住了嘴,闷了回去。
浥尘在房间里和陶然讨论一个车展搭建方案,正看着她的笔在纸上游走,忽然手一僵。
他察觉到她有些不对。
隐约听见一个压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别吵别吵,你那么大声干嘛,这个是林醉……”后面的声音微不可闻,又夹杂了两三个唔唔声。
陶然稍许沉默,放下笔,走到门口,和声细语地说:“小胡别闹了,快把胳膊放下来,不相干的事别乱紧张。”
小胡哦哦的应承。
陶然折回来,冲浥尘笑笑:“没事儿,他们草木皆兵。我们接着说,这里……还有这里……客户要求留作会客区……”她边说边在图纸上标“会客区”,三个字连写了几次都写错,她划掉,重写,又划掉,本来就不大的方格快要涂满了。
浥尘按住她的手,把笔拿过来,说:“我来吧。”
等陶然走了,浥尘把小胡叫进来,让他把服务器里的那个游戏删掉。
其实他们俩的事浥尘知之不多,整个明澈的人都心照不宣的对此缄口不言。别人的私事,浥尘自然也不会婆妈地打听,只知道这个林醉肯定和母猪上树问题脱不了干系。
看得出陶然伤得不轻,那个人是她心里的一根刺,生在肉里,每每碰触都会痛,再硬的壳都无济于事。
但浥尘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所有的伤口都很痛,但所有的伤口都会好。所谓爱情,就像壁虎的尾巴一样,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然而,后来后来再后来的某一天,他终于明白,陶然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