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色朦胧中，夏城看不清顾若西的表情，他只知道事情应该是严重的，“上我的车吧。”他指指停在路边的汽车。
“谢谢你的好意，夏先生。”她马上拒绝了，“我想你应该也有事要办吧，不打扰了。”
“就让生病的令堂这样被你背着跑？对身体更不好。”他淡淡地说，声音里却有不可抗拒的感觉，“我来。”
“啊？”顾若西有些迷糊，看着他伸来的双手。
“我来抱。”夏城从她的背上抱下了顾洁，不由分说就往车那边走，顾若西没了办法，只好跟着上了车。
“去市医。”他关上车门，吩咐立时。
“是，二爷。”立时看了一眼顾洁和顾若西，没多说什么，转过头去开车了。
局促的空气里只传来顾洁不停的咳嗽声，顾若西在口袋里找了一会——却发现没有带手帕出来。
一双修长的手伸到她的面前，手中有一块洁白的绣着茉莉花的手帕。顾若西怔了怔——怕是他不愿意弄脏自己的车吧。
她接过手帕，小心翼翼地为顾洁擦拭血迹——夏城依旧没有说话，从上车开始，他就保持沉默，但是眼神无时不刻没有在看着这对母女。
难堪的沉默。
“之前夏宇说的话，希望你不要介意。”夏城掐断了手里的烟头，淡淡地说。
顾若西抬头，释然地笑笑，“被人说的多了，自然不会介意。之前是我脾气大了点。”
“你没有错，”他低声道，“与生俱来的东西不应该被视作是骄傲的资本。”
“在去圣伯利之前，我就知道要面对这样的情况，”她像在陈述一件芝麻大小的事，“贫穷不是我的错，但也不是我妈的错。摆脱贫穷而不是逃避贫穷才是我应该去做的事。”她一下惊觉，发现自己不该对这个才见过一面的男人说出心里的话。她轻扶着顾洁——却发现顾洁正用骄傲的神情看着她。
“伯母，你养了一个好女儿。”夏城望向窗外，不再说什么。
三。自尊与爱
“病情总算是能稳定下来，”医生看着报告对顾若西说，“但是依照目前的情况，还是要在医院接受治疗……”
顾若西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病房里的顾洁——这个用自己的健康换来女儿十七岁之前所有幸福的母亲，这个用一己之力撑起家中半边天的母亲，这个去鼓励她去想去的地方学习从而使她成为圣伯利第一位全额助学金获得者的母亲——为了她，她什么都可以做到。
“嗯，我知道了。”顾若西抬头，“以后的住院医疗费我会想办法尽快交来的……”
“住院费？”医生疑惑地说，“不是已经付了吗？”
“是呀是呀，夏城先生很早就替你们付了噢！”旁边的小护士似乎是认识夏城。
顾若西一下子沉默——手里还握着那块茉莉花香的手帕，淡淡地传来他身上特有的香气。她想起刚到医院，她只对夏城说了声“谢谢”，就急忙抱着顾洁下了车，根本没注意夏城有没有离开——
“夏城先生已经走了。”小护士看来很兴奋，“顾小姐好福气噢，居然认识夏城先生。”
紧紧地攒着那块手帕，像一盆冷水从头倾倒到脚上，她第一次有了——被人施舍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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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那么做是对还是不对——她布鞋上的补丁和她弹琴时专注的侧面同时印在他的脑海里，那么的不和谐，这些记忆挥散不去。也许是可怜吧。他闭上眼睛，不再去想这些事。
“二爷，”立时转过头来，“到了。”
夏城抬头，望了望“百乐门”这三个字。
“呀，二爷您可来了！”一个娇媚的女声在他推开门的那一刻就响起，“您一天不来，百乐门就好象少了点什么呢！”
“颂姨娘这么说，是在折煞我？”夏城不置可否地笑笑——千颂是他爸的四姨娘，也是唯一一个健在的人——她因为性格不和，与夏老爷好几年前就离了婚，来到这百乐门，开始当起了管家。为了表示敬意，他还是喊她一声“姨娘”。
千颂走上前去，十分亲密地挽住夏城的胳膊，头微微地靠在他的肩膀上——远看两人亲密无间——千颂用只有他们两个听得见的声音说：“那批军火现在停在南码头，宋家已经派人去了，我们……？”
“不动。”他轻轻淡淡地吐出这两个字，“是宋君延？”
“宋君延那小子去过国外留学，嘴上工夫最行，”千颂依旧保持着迷人的笑容，嘴角在不易发现的角度抽动着，“如果被宋家买了去那可是很大的一块肥肉！日本人在东三省待久了，野心可不止这一点。”
“我知道。”他点了一根烟，“南京政府撑不了多久，宋家迟早要灭了。”
“到时候上海滩还不是二爷的天下？”千颂目光柔情似水，“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娶徐雅芸？”
“没这个打算。”
“没这个打算？”千颂皱起了眉，声音也提高了八度，“要不是徐老头子，青帮那群人会这么听你的话？”
“当初的确是徐爷向青老大引荐的我，”夏城低沉地说道，随后看着千颂，“可是，那只是当初。”
“到时候，就不怕全上海滩都笑话你夏城，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忘恩负义？”他笑了，“徐爷的货在香港被封的时候，难道是鬼去救了那批货？”“徐雅芸呢？你就那么对待真心喜欢自己的女孩子？”
他松开千颂的手，自己朝里面走去，声音随之飘到千颂的耳朵里。
“颂姨娘，我和我爸不一样，我不需要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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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洁已沉沉睡去，顾若西为她盖好被子，默默地走出了病房。她不知该往哪里去——就那样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走着。
生活的贫穷，让她从来不敢自卑，更不会降低身份去企求别人施舍。然而这个仅仅见过一次的男人，却故意去打碎了她的自尊——
尽快还清吧！她深吸一口气——然而她心里再明白不过了，五十个大洋，不是说还就还的清的——每天晚上给人家饭店去洗碗洗到凌晨三点，一星期才两块大洋，二十五个星期就是大半年，除非——
当这个想法闪过的那一刻，她的心中忽然有了绞痛的感觉——她舍不得，可是，除了这个又有什么办法？奇怪的自尊心让她不想负债大半年……
走着走着，她感到了一丝寒意，她缩了缩身子，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南码头。
“喂，那个小姑娘！靠边站！”一个熊样的男人在远处朝她大声喊，“这里有外国贵客！”
她被吓了一跳，很快往旁边站了站。这时，一群衣着华丽的人从远方走了过来——看样子是从靠岸的船上走下来的。
是英吉利人啊……她听着远远传来的英文交流的声音——似乎在谈什么生意上的事情。
等到他们走近了，她才发现，原来这一堆外国人中间，还有一个中国人——在路灯的照耀下，只看到他穿了一身笔挺的西装，眼睛狭长而有笑意，说话时微微侧头，给人一种——很温暖的感觉……他流利地和外国人交流着。
说的真好……她呆呆地听着——学校里的洋文老师都没他这么字正圆腔呢。
“砰——”一声巨响，似乎有什么东西穿过她的头顶，笔直地朝那群人飞去。
“lookout！”那个中国人大声地喊了一声，推开那些外国人，自己也同时朝一边扑去——夜晚的码头上人本来就不多，安静地很，可是那一声巨响却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在岸边收船的人纷纷赶了过来——
顾若西只觉得自己被人推倒，重重地摔了一下。
“宋少爷！”一群人急忙忙地赶来，把顾若西身边一圈保卫了。她这才发现——原来那个洋文很好的男人，正倒在她的身上。
“那个……”不知道为什么，她涨红了脸。
“我没事。”那个被叫作宋少爷的男人利索地站了起来，随后抱歉地对顾若西说，“对不起，推到你了。”
“没事。”顾若西还呆呆地坐在地上。
“受惊了吧。”他笑笑，在顾若西面前伸出一只手。
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到他的手里——才发现他的手掌很温暖，很大，有种特别的感觉。
“严肃，你带着史密斯先生他们……”他还没说完，“砰”地一声，更响的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
“带着他们去宋公馆，立刻！”他吼了一声，完全不见之前的儒雅，他还不知自己牵着顾若西，带着她，飞快地向外面跑去。
他牵着她，穿过集装箱，穿过南码头的大门，穿过一条条繁华的大街，最后停在了一条小弄堂里。
“呼……”顾若西的胸口起伏着——好久没这样快的跑步过了。
“你……？”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身边还有另外一个人。
顾若西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紧握住的自己的手。
“啊，对不起……”他很快地把手放开，“刚才实在是很危险，没发现你还在。”
“嗯，我知道很危险。”
“快回家吧。”他关心地说，“没事了，以后尽量别去南码头。”
看着她在风里瑟瑟发抖的身躯，他脱下自己的西装，“披着，快回家吧，我先走了。”
两句“快回家吧”让她感受到这个男人身上很浓的温暖的味道……只是……
“西装……”她刚想说话，他已经不见了。
顾若西抬头，看着天空中的星星——
这个夜晚，真是神奇。
四。钢琴教师
“丁零零……”清晨的夏家，电话吵醒了一阵宁静。
“宋君延在码头被人袭击了？”
“是，昨晚的事。”
“昨晚的事为什么现在才报？”
“我们也是刚得到的消息，”立时快速地说，“宋家封锁了这个消息，不过很明显，是为了嫁祸给我们。”
“查出是谁做的了？”
“没有，但知道军火昨晚到南码头的没几个人，很快就能查出来。”
“这件事情速办。”夏城冷声道。
他放下了电话，揉了揉太阳穴——
“二哥二哥！我觉得那个顾若西弹琴真的很棒噢！”夏城转头，看到他的三妹正坐在钢琴边，歪着头，一脸苦恼，“我是怎么都弹不出效果的啦。”
顾若西？
那个拥有倔强表情的女孩子。
她留在他脑海里的记忆如此清晰——那个被金光照耀的侧面。
“如果是她来教我的话我就不会每次都被钢琴老师批评了啦。”夏芷干脆离开了钢琴，坐在沙发上，眼巴巴地看着夏城。
“又在想什么？”夏城走到窗边——他没有对弟弟和妹妹说昨晚的事。
“二哥，你知道我想什么嘛。”
“三姐就喜欢外人，二哥别理她。”夏宇出现在餐桌边，“我怎么不觉得她弹的有多好？学校里比她好的人多了去了。”
“我看那个女孩子很好啊！很有骨气，”夏芷说，“做人这么爽朗，很符合我的脾气呢。”
“哼，怕是以后跟你一样嫁不出去吧。”
“你你你……”
“二少爷，外头有一个小姐，要求见您。”林嫂走进来，恭敬地说。
“说不定是雅芸姐噢。”夏宇狭促地朝他二哥眨了眨眼睛。
“四少爷，不是徐小姐。”林嫂回道，“那位小姐说，她姓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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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着一个小纸袋，静静地站在夏家外面。要找到夏家在哪里不难，她只是沿着地图走到了上海最贵的法租界，然后沿着路牌一家家地寻找。
她已经做出了决定。
家世如何是她生来就决定，无法改变的。为了妈妈的病，也为了顾全她的自尊，她情愿选择放弃自己钟爱的东西。
“顾小姐。”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考。
顾若西抬头，夏城正从台阶上走下来，阳光懒懒地照射在他的身上，让这个本来就发光的男子，更是有了夺目的光彩。
“对不起，这么早就来打扰你，夏先生，”她很客气地说道，把手中的小纸袋两手奉上，“这是你的手帕，我已经洗干净了。”
他的目光随意地滑过那个小纸袋，淡淡地说，“谢谢了，不过麻烦你扔了吧。”
她的手一下抽紧，抑下心中莫名的愤怒。
“夏先生垫付的医疗费，我会尽快还清的。”顾若西平静地说，“至于利息，我没有多少钱，夏先生说了算吧。”
“不用了，”夏城走到她的面前，“昨天夏宇对顾小姐不敬，这算是补偿吧。”
“我不需要补偿。”她神色依旧很镇定。
她的眼神忽然让他有点紧张——她在隐藏什么？
“令堂的病需要很多的钱，既然经济拮据，坚持是无用的。我认为这是善意的帮助。”他低低地说，“顾小姐还在上学吧，如果是去打工也很不方便。”
“我已经决定辍学，”她抬头，声音里有些颤抖，“另外，我不认为那是善意的帮助，只是有钱人对于贫穷人恶意的施舍。”
“辍学？”他的声音里总算有了些起伏，“宁愿辍学也不愿意接受别人的钱？”
“是的。”她咬紧嘴唇。
“为了什么？”
他慢慢的俯身，用深不见底的眼神看着她，“为了毫不值钱的尊严？”
“是在你们看来毫不值钱的尊严。”
“是的，在我们看来，尊严不值钱，可是，那不代表我们没有尊严。”他笑了，“我以为我已自恃甚高。”
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终于，有晶亮亮的东西，从眼角滑落。
“如果是她来教我的话我就不会每次都被钢琴老师批评了啦。”——这句话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他望着眼前泪眼朦胧的她。
“来当夏芷的钢琴老师吧，”夏城淡淡地说，“很快能还给我这笔住院费，甚至以后令堂的医疗费，都不是问题了，你也不用辍学去打工赚钱。”
她没有说话，静静地看了他一会，随后开口。
“这算是同情吗？”
“不算。”他回头，走上了台阶，“只是在提供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