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若西靠在窗边翻阅着那一本人,有细小的风从外面吹来,吹起了她散落在耳边的头发,她轻轻地把它梳理到耳后,很专注地阅读着。
能看到全上海的美景又怎样,因为他的视线中,有更美丽的风景。
几个月前,第一次在圣伯利的钢琴教室看到她专注的侧面,曾以为真的不是来自人间——也不敢相信自己会从此沉沦在这种专注之中。
顾若西感受到来自前方的视线,她抬头,是夏城。
他站立在门口,半靠着门,漂亮的眼睛微微地眯起,目光里有诱惑,也有危险感。
“几点了?”
她只觉得这样的对视很尴尬。
“九点了,”他淡淡道,“饿了吧,下午吃早饭。”
“噢。”
她讪讪地应了一句——从昨天下午开始,为了订婚宴的事情,她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也没有喝过水,情绪受到了那么大的波动,肚子早就在跟她抗议了——当她跨出了第一步时,身体重心不由得一倒,眼看就要和地面来个亲密接触的时候——
还是他接住了她。
有风呼啦啦地从窗外吹来,她从他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
记忆里,好多次,都是他接住了她。他的表情从来都是冰冷的,但是胸膛和手掌都是火热的——
这是她留恋的温度。
君延的怀抱也是这样的,但未带给她安心的感觉。因为君延并没有经历过夏城这样多的事情,同样是企业家的儿子,他却没有夏城的淡漠和狠心。
夏城是无声的避风港,沉静,但是安全。
“不是看到我连走路也走不稳了吧?”他嘲讽地笑道,扶她站正。
她怔怔地抬头,忽然很不合时宜地问了句,“夏城,你说我该相信你么?”
“什么?”他回头看她。
“你说了,放我走,就给松岛一条活路,”她定定地说,“但是你还是杀了他,你觉得……我应该相信你么?”
你觉得……我应该相信你么?
你不是情圣,也不是善良的商人,你能成为今天的上海王,是有你自己的本事的;而在遇到你之前,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平民百姓,我不知道,是否该相信你时而近时而远的心疼。
和君延不一样,你太不真实。
所以为什么我选择了君延而并非是你。
“如果不相信我,”出乎意料地,他居然戏谑地笑了,“告诉我,昨天晚上你睡的怎么那么香?
她的脸色从苍白一下子转变成了红润,“你怎么,你怎么知……”
“你知道原则不同,处事方法也不同,”夏城淡淡地又转过头去,“松岛十恶不赦,即使那天不是我杀了他,回到日本去,日本人也不会放过他。况且……”
他停了停,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没在想什么。
“况且什么?”她好奇。
“没什么,”他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好奇心害死一只猫。”
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的尽头,她仍在原地,呆呆地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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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消失在她视线里的他,却同样是呆呆的。
小笨蛋,我为什么要做一个言而无信的人。
尽管和原则有关,但那并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最重要的是,我担心你——
可是,你还是不知道吧?
因为你情愿相信宋君延,而并非是我。
爱情与感情无关,和信任有关。
三十八。新的阴谋
“大将军要来上海了?”
宋允飞握住电话筒的手不禁有了剧烈的抖动,“大将军?”
“是的,带着他的一双儿女,”电话那头正是对夏城怀恨已久的莫庆七——若不是宝贝女儿太过骄横,他早不愿看夏城的脸色做事,早在几年前,他就以神秘股东的身份加入了宋家的浦江商会,许多消息也正是从他的口中传达给宋允飞的,“宋爷,有些话也许别人不会对你说,但是我一定要告诉你。”
感觉到莫庆七的严肃,宋允飞道,“好,你说。”
“松岛是大将军的心腹,这次运送军火失败,虽然说把责任都归结到松岛身上,但是天皇对大将军已经有了不满,”莫庆七停了停,“大将军急于知道上海现在的情况,所以决定一个月后亲自来一次上海。”
“这些都是表层的原因。”宋允飞冷声道,“老莫,你不止想跟我说这些吧。”
莫庆七倒吸一口气,果然是瞒不过这只老狐狸的,“大将军已经通过某些渠道向我们转达了一些他的想法,他想问宋爷是否愿意近一步接近自己的目标。”
“怎么个近一步法?”
“这个我并不了解,”莫庆七犹豫了下,“但是宋爷应该能想到,无非就是那几种办法。”
宋允飞放下话筒,陷入了深深的思考——莫庆七说得没有错,大将军如果要来上海,一定是来探测他的情况的——他的忠心,和他的行动。
他同样也清楚,自己并非真的为日本国效命,从原点上出发只是生意人的打算。但无论如何,和日本人的关系是不能弄僵的——夏城不与日本人通商的背后,藏着他多少的心血,打通关系去找其他欧美国家,如果他能够不那么死脑筋而选择和日本人合作,那么,不但是上海,整个中国的商界,都会姓夏。
只可惜了那个聪明的孩子。
一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他去思考大将军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了。
“是的,带着他的一双儿女……”
莫庆七的话还缠绕在脑海里,大将军从来都是单独行动的,他带着他的儿女一起来上海干什么?
前些年他带着君延一起去过大将军府邸,记得君延和大将军的一对儿女年龄相仿,三人也十分投缘;后来君延去了英国留学,便与那两个孩子没有了联系……
犹如一道闪电划过眼前。
宋允飞猛地一抬头,“严肃!”
站在门口守卫的严肃快步走了进来,“老爷,什么事?”
“快帮我查查大将军的女儿有没有结婚。”他的双眼暴出一丝精光。
山本雏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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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角的落地钟滴滴答答的敲过了中午十二点。
一天的一半就这么过去了。
顾若西坐在沙发上,呆呆地看着那只大钟出神——他发现自己不见了,应该是很着急的吧?连温柔的脸都能够深深地皱起眉头对吧?
但是为什么,十二点了……他还是没有来呢?
有事耽搁了。
她这么对自己说。不知道是给他的借口还是给自己的借口。
因为夏城眼中的确定让她感到深深的害怕。
他说他不会来。
要烦恼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她轻叹一口气,揉揉太阳穴,忽然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来——糟了,昨天她一晚没回去,妈会不会着急?
顾若西不假思索朝门口跑去,却撞到一个结实的胸膛。她下意识地以为是夏城,没想到响起的却是另一个声音。
“顾小姐。”立时把她扶起,恭敬地鞠躬。
“立时,早,”她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微笑,“呃,那个,夏城在哪里?”
“二爷刚刚出门去办一点事情了。”
“那麻烦你等会跟他说一声,”顾若西第一次发现立时也很高,自己只能抬头看他,“我有些事情要回家去一次。”
“对不起,顾小姐,”立时平静地说,“二爷吩咐了,顾小姐不能出门。”
不能出门?
她又不是在夏家坐牢。难道立时还是他特意派来监视她的?
但是立时满脸平静,让她无处发火,似乎像是自己的无理取闹。
“我有些急事需要处理,立时,”她平下心来,“就一个小时,可不可以?”
“顾小姐,”立时仍然纹丝不动,“二爷让我转告你,你的急事他会处理,让你不用担心。”
他会处理?
又是一个问号。她知道他有洞穿别人心思的神力,但是也建立观察在别人的眼神中,夏城不是神到随时随地都知道她在想什么吧?
她小小地发了个呆,却没注意到夏城已经走了进来。他一脸疲惫,显然是一夜没睡好,大清早又出去办事的样子。
“你想出门?”他站在门口,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小心思。
“我担心……”她刚说了三个字,他便开口道,“我去过你家了。”
“什么?”
“我去过你家了,”他自然不会以为是她没听清楚,但是他还是重复了一遍,“我把情况都告诉伯母了,让她不用担心。另外我已经派了专人去照顾她饮食起居,她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吧。”
他向屋内走去,剩下一脸疑惑的她紧跟在他身后。
“你不会把真实的情况告诉我妈妈了吧?”
尽管这种可能性很小,但是她实在害怕看到。
“当然不是。”
“呼——”她长叹一口气。
“我告诉伯母宋君延悔婚了,你由我接手了。”
他轻轻挑眉,居然是有调笑的感觉。
什么?
这简直比告诉顾洁实情还要糟糕。
“放心了,”他淡淡说道,“总之我已经让伯母不用担心了,你也不必回家去了,老实在这里呆着吧,看看你的未婚夫会不会来。”
他特地加重了“未婚夫”这三个字,分明就是嘲笑。
“二哥!”夏芷从楼上跑了下来——顾若西不知道昨晚她和夏宇是几点回来的,想必也是很晚的吧,“你和小宇都好早噢,小宇大清早就不知道去哪里玩了……小西?!”
她的视线触及了顾若西。
她愣在楼梯边上,订婚宴上消失的女主角就站在自己的家里,站在自己哥哥的身边,怎么能让她不吃惊?怎么能让她不怀疑这之中的联系?
“嗨。”顾若西朝她摆了摆手,顿时有些尴尬。
夏芷疑惑地睁着大眼睛,心中忽然有了某种怀疑,正在这时——
“顾小姐,外面的拉车夫要叫他走吗?”立时在门外高声喊道。
顾若西怔了怔,看了看夏城,却发现他的嘴边有赞许的笑,她立刻明白了什么,回应道,“好的,麻烦你了,立时。”
效果简直是惊人的。夏芷的目光立刻被门外的立时吸引了过去,脸上的疑惑也没有了——只要让她以为自己是早上才来的,她就不会怀疑什么了吧。只是……
夏城为什么要瞒住自己的妹妹?
难道自己就这么见不得人?
顾若西咬紧嘴唇,看向夏城。
“你不是今天要去和同学一起看戏么?”夏城回过头来。
“嗯,等下我去找黄包车。”夏芷边说边又往楼上走去。
“让立时送你去吧。”夏城立刻开口,没有半分迟疑。
顾若西微微一笑,看向夏城,夏城亦会心地点头。他们同时向楼梯那边看去,分明看到一个欢快的身影。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她抬头问他。
“很长时间了,”他感叹,“她什么都瞒不过我的眼睛。”
“那立时呢?”她急忙问,“立时是什么态度?”
她很喜欢夏芷,因为她的纯真;她也很喜欢立时,因为他的稳重;不管从什么方面来说,她是真心实意地希望他们有一个好的结果。
“立时瞒了我们很多事情,”他淡淡地说,“我想,等到他认为合适的时机,自然是会告诉我们的。”
她点了点头。
爱情啊,原来不止是你情我愿那么简单。
三十九。偶尔回头
“四爷,今天怎么了?”玉美看着夏宇懒散地坐在椅子上,似乎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天天玩这些,有些无聊罢了。”
夏宇的眉间深深地皱起,显然他已不再是当初第一次走进金极门那个青涩的小男孩——在这里,举手投足间,他都和一个老赌徒没有两样。只是他享受着金极门贵宾级的待遇,让他在无意之中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相当的错位——
他不耐烦地推开那些骰子,老王微微一笑,苍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别人无法感觉的玩味。
“四爷想玩些新鲜的?”老王顺手将那些骰子揽到一边。
“王叔有想法么?”夏宇抬头,发现了他异常的眼神。
“不是什么想法,”老王缓缓走到玉美身边,“既然和四爷这么熟了,不妨就告诉四爷金极门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
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
玉美有些惊讶地看向老王。
“玉美到这里的时间比较短,这件事她也不知道,”老王慢慢地说,“已经去世的莫太爷,非常不喜欢一般赌场上的东西,他认为那只是幼稚的游戏。所以他在金极门的内部,建造了一个金极赌台。”
“金极赌台?”
这名字取得真是大气。夏宇在小时候曾经隐隐听过一些关于莫太爷,也就是莫庆七的父亲的故事。他只身一人从江西农村来到上海滩打拼,从南码头的搬运工做起,一直到上海的房地产大亨。当时上海滩非常盛大的夏宋两家都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
只是这靠血肉打拼来的产业,到了莫庆七手里,反而有些衰落。他的儿子并不是没有优秀的头脑,而是没有长远的思想——所以他才紧紧地抓牢了上海滩每一个可以关系到莫式产业生死的人,包括夏城,也包括宋允飞。
“金极赌台在莫太爷去世之后就无人进入了,”老王抬头,像是在回忆什么令人不能忘怀的情节,“所有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基本都已不在人世,只有我这个老头子还活着。因此,这只能算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
玉美忍不住要插嘴,“王叔,金极赌台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莫太爷的性格想必你们都有所耳闻,他那样的人,建造这样一个赌台,不是单纯为了自己享乐这个目的,”老王平静地说,“金极赌台的赌约是——”
“生死由命。”
生死由